【青春纪事】路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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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痴

王双增

我中考那年，除了语文一枝独秀，其他科目都考得一塌糊涂。

父亲硬着头皮让我复读，希望我能考上师范或者县一中。很快又是一年中考，因为沉迷于日本推理小说，我又考砸了。我知道再也没脸继续读书了，暑假跟着堂叔南下深圳做了一名送水工。我不怕脏和累，工作很努力，但却仍常误事，因为我是个严重的路痴，拐两个弯就找不着东南西北了。

每次迷路，我就会想念从家里到学校的那条路，从小到大来来回回，好像闭上眼都能看见每个足迹。暑假很快过去了，有次路过一所学校，看着那些同龄人在熟悉又陌生的教室里读书，那也是我曾有的幸福日子，而现在的我一身脏污，正汗流浃背地奔波在送水的路上。那一晚，我在简陋的出租房的铁架床上半夜惊醒，满头大汗。梦中的我一直迷路，绕来绕去还是绕回同一条死胡同，走不出去。清晨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父亲决定供我去邻县的一个高中念书。那个闷热的夜晚，我用毛巾蒙住泪流满面的自己，泪水怎么擦都擦不干。

回到家乡，我跟着父亲搭乘过路车，一路颠簸到了邻县的高中。身边的父亲始终沉默着，他怀里揣着几千块的择校费，满脸胡茬的父亲那天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微微露出青黑色。父亲一直在流汗，我却是满心凉爽，因为又可以重新读书了。

把我安顿好，父亲就跟着一支建筑队到南方打工去了。我在陌生的高中拼命读书，几个月也没回家。寒假回家时，母亲看我瘦了一圈，心疼不已，同时又很欣慰。她偷偷对我说：“你知道，咱家条件不好，我一直担心你爸不让你读书了。没想到开学半个多月后，你爸还是到处借钱，想办法让你去念高中。看你这么用功，他的决定是对的！”因为要回户口所在地高考，在高三下学期，父亲把我转校到本县的一所私立高中。这所私立高中管理松懈，学习气氛很差，许多同学周末溜出学校通宵上网，美其名曰“放风时段”。经不起寝室同学一再怂恿，我也跟着偷溜出去，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无法专心读书。很快，我从原来有望考上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变成了让老师伤心失望的问题学生。

一个周六，我正在网吧看玄幻小说，有个同学突然在背后扯我衣服说：“你爸好像就在网吧门外！”我赶紧下机走出网吧。

出了门，我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烈日底下的父亲。父亲满脸胡茬，静静地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让人心慌的微笑。他那件白色上衣满是皱褶，领口处微微泛黄，已经磨破的裤脚沾满灰尘，下面是一双脏污的老旧皮鞋。父亲像是马不停蹄跋山涉水地从远方赶来，甚至来不及洗去一身仆仆风尘。

只听父亲淡淡地说：“还没吃饭吧？走，找间快餐店吃饭去！”说完转身就往前走。我默默跟着他，不敢告诉他网吧后面其实就有快餐店。父亲走得很快，我俩一前一后，走了好久才找到一间快餐店。父亲点了好几个菜，然后埋头狠吃，三下五除二，两大碗饭已经落了肚，他拿着牙签故作轻松地剔牙。我坐在对面食不甘味，几次想放下筷子，抬头看父亲，他都静静盯着我，笑意淡淡倦倦：“吃完，把饭吃完！”那是我记忆中最难下咽的一顿饭，好不容易吃完了。父亲起身就走，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你去学校吧，我回工地去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踏进网吧一步。我拼命用功，想把荒废的学业补上去。高考转眼就到了，我忐忑不安地应考。分数出来得很快，我没有考上重点线，连本科线都擦肩而过。我万分愧疚地回到家，跟家人商量要怎么填报志愿。

父亲没有说一句责备的话，他到处奔波打听，问过小学教师又问中学教师，还去向村里村外的大学生们求教，该怎么填报志愿。问过一大圈后，他斩钉截铁地对我说：“再复读一年吧！起码考个本科！”父亲又花了高昂的补习费，把我送进县一中补习班。全班同学中，我的年龄最大。我在那里夜以继日地苦读，成绩稳步上升。

转眼一年过去，高考到了。可惜命运弄人，考试前夕我高烧不退，硬挺着病恹恹的身子上了考场。考完出来时，我对着在场外等候的父亲凄凉苦笑：“看来我这辈子是没福气读大学了，注定要当个打工仔。”满脸胡茬的父亲长叹一声，默默点燃了一支烟，他微驼的背影，在夕阳下越走越瘦小。我的高考分数勉强超出本科线15分，父亲又到处打听，最后让我填了偏远地区大学的本科教育专业。为了安全起见，又让我填了三所专科学校的教育专业。好在命运似乎开始垂青我，我幸运地成为那所偏远大学的本科生。

那是我第一次去外省读书，父亲执意要送我。我们扛着大包小包，坐着绿皮火车到学校报到。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看着对面熟睡的父亲。他歪着头坐在座位上，呼吸粗重漫长。父亲的胡茬刮得很干净——好像他每次送我外出都会这样，只能看到零星的霜白色。他的头发一直是板寸，如今耳旁已有少许的刺眼银白。那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认真地看熟睡中的父亲，他会偶尔皱眉，眼珠有时在眼皮里滑动。记得母亲说过，我也有这个滑稽的习惯，就好像在梦中迷了路，来回寻路一样。大学四年，学好功课的同时，我在图书馆看了很多书，得益于多年来爱看闲书的习惯，我也喜欢写点东西，陆续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不少文章。

大学毕业那年，刚好碰上市里招考教师，在众多的竞争者中，我的笔试成绩遥遥领先。面试时，因为我简历上写满了发表的文章以及获得的各种奖项，引起了面试领导的注意。当时他们额外问了不少专业问题，我胸有成竹，回答问题时旁征博引，应对自如。最后我幸运地被全市知名的龙安中学录取。

当我在电话里把喜讯告诉远在广东打工的父母时，母亲非常激动，哽咽难言。更让我意料不到的是，父母连夜搭车赶回老家，大宴宾客。

那一天，父亲把胡茬刮得干净，头发理得更短更精神了，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不少。他满面红光地穿梭在亲朋好友中间，频频举杯豪饮。

那天晚上，父亲喝得烂醉，亲朋散去后，他躺倒在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母亲和我看着他，百感交集。我问母亲：“老爸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母亲看着父亲，长叹了一口气：“你爸哪里能喝酒？他是太高兴了！你们父子俩真像，你爸小时候也爱看小说，什么‘闲书’都爱不释手。可你爸以前家境不好，年纪轻轻就外出打工贴补家用。你爸也是个严重路痴，拐个弯就完全找不到方向了。所以他不希望你像他那样，一个路痴要到处跑，忙得团团转，连看书的空闲都没有。你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看着眼前这个醉倒在床的路痴父亲，他的人生肯定受够了长年累月迷路认路的折磨。所以从小到大，他才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陪我去陌生的地方，一年又一年毫无怨言地体谅我扶持我。因为都是路痴，同病相怜，饱受折磨的父亲实在不愿意看着他的儿子重蹈覆辙。

本期责任编辑：许淑瑶“青春纪事”是《中学生天地》的深受读者喜爱的经典栏目，在这里，你们可以讲自己的故事，记录诗意的青春。欢迎来稿哦~投稿请发送至837563949@qq.com，并注明青春纪事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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