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文强]岛屿之书(下)

 

盛文强的海怪故事,在糖三角也能读到了,神奇精彩,不容错过~...


夜泊周岛
周岛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即便坐船到了那片海域也不一定找到,它太小了,起风时冲天而起的浪头也会把它挡住,一年中总有几个月的时间,周岛会沉入水底变成暗礁。周岛只是一块比礁石稍大的长条海礁,东西宽二十几步,南北方向也只有四五步,它深藏在一片广阔的海域里,是蓝色地带里一块惹眼的黑斑,夜航时甚至看不到它,只有在晴好的天气里才会看到它在海浪中出没。我曾经为它感到难过,就像许多人可有可无的一生。每到潮水凶猛时,它就沉入水底变成暗礁。青色石面上生着白皮的牡蛎,来往的渔民都叫它周岛,就这样叫了很多年。

四月里,东南季风送来了潮湿的暖意,我们的船停在周岛边上,踩着岩石的断茬登上去,一直到达了顶部的开阔地带,顺势翻身坐下,一路的摇摆在这里骤然停止了,脚下的海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深蓝,正北方是我们居住的半岛——已经变成了海平面上狭长的一道黑线。在礁石上坐下,四周全是海水,不住地灌进岩石的裂缝里,白沫从石缝里鼓出来。海鸥聚拢在我们头顶,巨翼的锋刃投下影子,在青石上闪烁,给我们带来隐隐的不安,海鸥们长途跋涉,寻找落脚的地方,看到我们几个坐在石头上,盘旋着不敢落下。我身边的三个人,都是父亲的本家兄弟,我们一起守着这片孤单的海域,在海风中抬头仰望头上的海鸥们,它们黑白分明的羽毛衬在水和天的蓝色世界,仿佛世上只剩下这黑、白、蓝三色,我们抬起头,三种颜色在剧烈碰撞。

周岛上时间过得很快,似乎比在陆地上要快得多,黄昏瞬间来临。我们坐在石头上吃着干粮,有人掏出刀子,撬开岩石上的牡蛎壳,把雪白的牡蛎分给大家。牡蛎的汁水浸透了干粮,使吞咽变得更加顺利,干粮稳稳落进肚里,我们攒足力气准备返航。这时,月亮从海底升起来,还带着水汽,我们头一次离月亮这么近,在古镜似的冷光里,甚至看清了它表面起伏的群山在微微旋转,在月亮的周围,星群骤然亮起,它们排成蛇形,昏沉沉地闪烁着,海水里也有了星群的幻影,而且也有一个晃动着的月亮,我们当中的一个伸出手,朝远处指点着。星月之光在我们力所能及的视野里连成了一片,哪里是天,哪里是海?白天看到的那条模糊的海平线消失在黑暗里,我们迷惑地晃晃头,杂乱的星光伤害了我们的眼睛。此刻,垫在身子底下的周岛,仿佛悬在宇宙中的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坚硬而又细腻的断面散发着微弱的蓝光,它笨重的身子旋转着,正如宽广河道中的一根木棍,冲破了水草的阻挡,漂向遥远的未知之乡。我们几个人坐着不敢动,不约而同地抓紧了凸起的石块,警觉地看着四周,从群星的旋转里,我们知道岛也在转,只是看不到而已。我们所能做的,只有抓紧,手心里已经热汗涔涔。如今,我还时常想起那些旋转的海鸥和星群,它们诡异的内在秩序,就像半岛以外的世界一样令人费解——这是我十年前在周岛经历的神奇的一夜。

周岛是以一个姓周的船老大来命名的。船老大的事迹淹没在浩大的时空里,他的名字已经没人记得了,只知道他姓周,世世代代住在周家庄。他在这一带横行霸道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老船夫们只言片语的讲述,甚至自相矛盾,只会让他的面目更加模糊不清。我用了多年的时间,终于拼贴出了他的大致轮廓,现在我终于知道,他当初是这一带最能干的渔民,他从摸贝螺这等小事干起,一直干到了船老大,有一条容纳十几人的渔船,他家里堆满了鱿鱼干和贻贝,屋檐下挂满了风干的鱼片,墙角几十个坛子里是满满的虾酱。他家的院子里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鱼鳞,晚饭过后,全家人赤着脚走在上面,就像地毯一样松软,抬起脚时,凹处自动恢复平整。晚饭前,他的两个儿子经常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随手在家里抓了一把名贵的鹦鹉螺当棋子下,来往的路人无不瞠目,还有人说,他家所有的容器都是满满的,从来不会空,如果有一个盛放鱼虾的瓦罐空了,马上会自动盈满鱼虾,而且看上去比先前还要多一些。有一天,腌咸鱼的黑瓷坛碎成一地瓦片,卤水流了一地,顺着院门淌到了胡同里,而坛里的鱼慑于船老大的威力,一动也不敢动,它们咬着各自的尾巴,还保持着坛子当初圆润的外壁,一直坚持了许多年不敢松口,最外面的一层鱼风化为新的坛壁,直到它们被一个个端上饭桌,撬开牙齿也需要费去很大力气。所以又有人说,他们家的坛子的材质都是鱼。这些奇怪的事都发生在他家里,还不等路人看清,他的女人适时出现在院门前,合上了两扇黑漆铁门,院子立刻消失了。不让看,是船老大驾驭一条船的办法,他的女人也会用,多年以后的今天,这种办法到处都在用。

另一条船上的船老大听说了这些事,很不以为然,并且到处说周在船上私自藏了兄弟们的鱼,所以家里才会如此富足,他的兄弟们出力最多,一下船就瘫倒在地上,这样卖力还是吃不饱。还说周在船底挂了网兜,偷来的鱼都放在网兜里,网兜一路跟着船跑回来,最多时达上百个网兜,有个船员发现了这事,就被他扇了耳光,并且撵下船去。这话传出去,闹得人心惶惶,周的水手们想起船行速度最近大大减慢,返航时不断有船超过去,于是不到一个月,船上就跑了不少人,还有许多水手在家里躺着装病,拒绝出海,船上剩下几个打杂的半大孩子。

周知道后怒不可遏,在一次出海回来时路过周岛,两家的船在这里相遇,他撑着桨跳到对方的船上,一把揪出那个说坏话的人,扔到岛上,然后他也跟着跳出去,一桨拍在那人的后脑上,头骨应声裂开,海浪的喧哗之声骤然大作,及时盖住了那沉闷的一击。

白光
胡同两侧竖起的高墙,因太阳和雨水的交替出现而有了浓绿的霉斑,它们的顶端压在山墙的瓦缝里,成条状倒挂下来,越往下越窄,分成了十几条绿丝带,还没有触到地面就停止了,那是久远年代里一场大雨的状貌,流泻的水柱骤然噤声,在墙上凝固。许多年后,我再次回来,站在山墙下,仰头望着流动的霉斑,我耳畔响起那场大雨经久不息的喧哗,其间还伴随着翻滚的雷声,穿越久远的年代奔袭过来。

胡同的衰老过程缓慢,每天黯淡一分,这一分是那么细小,我们用肉眼根本看不清。衰老的过程是在不知不觉中进行的,我们天天看到,便不觉其衰老,只有离开一段时间后再回来,才会忽然发现它的老态,中间的过程被轻易地跳过去了,这正如父母的衰老,也是突如其来,同样让人揪心。幸好胡同里还有些明亮的花,挨着院墙开放,硕大的花盘在风中晃动,古旧的院墙显得更加暗淡,还有的花甚至挡住了道路。花的主人,定是寂寞的人。这条胡同贯穿整个渔村,东侧是丛林般的山墙,午饭和晚饭后,有人坐在山墙下织网。织网人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了,时间过去了太久,只记得他们坐在板凳上,网的一头挂在山墙的钉子上,另一头在他们手里,碧绿的一捆网,在竹梭的飞舞中变长。胡同另一侧是并排的平顶,院内的台阶能通到顶上,这是为晾晒鱼虾而搭建的,岛上人家以捕鱼为生,整天和鱼打交道。阳光充足的日子,胡同里弥漫着鱼虾的咸腥,各院子的主人赤着脚走在平顶房上,正如农人走在田垄间。他们俯下身子摆鱼,或者从竹筐里抖出一堆虾米,他们站在平顶房上,举起右手测定风向,就像站在自家的船上,飞起的檐角就是船头。有一家摆着几盆仙人球,西瓜大小的圆球上生着若干小球,它们一律顶着尖锐的刺,这家的孩子比我小几岁,那次在胡同里遇见他,他说仙人球摆在平房上是为了防止外人偷鱼,他还看到过仙人球上有血迹。我每天两次看见仙人球,就这样看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我看到圆球上喷溅着尖瓣的白花,还有淡淡的清香,我这才知道,仙人球也是开花的,只不过开花的时候太少,我只当它不开花,却意外遇到了它开花的时候,平淡的日子变得稍异于往昔。如果早知道仙人球开花,我是没有耐心等待这么多年的。我踮着脚尖拔下一根刺,捏在手指尖观看,这刺是半透明的,掰到第三次才掰断,脆响过后,断茬处还淌着淡绿的汁液,我不明白的是,柔软的仙人球上怎会长出坚硬的刺,或许这些刺和我们的指甲是同类。胡同里走出一个裹着粉红头巾的妇女,泼出一盆带着鱼鳞的脏水,等我走到近前时,脏水已经渗进地里,鱼鳞却留下了,是些圆片的鲅鱼鳞,天色尚早,这家的女主人已经开始准备午饭了,中午的饭桌上必会有新鲜的鲅鱼,鱼头从盘子里探出来,布满尖牙的嘴微微开启,筷子拨开鱼身最外面的一层青皮,就像打开了绸缎的封套,里面露出耀眼的金黄色鱼肉,久违的光芒,照亮了一家老少的脸。

一天上午,我再次出现在离开多年的胡同里,环顾周围,胡同里一片黑暗,高大的山墙遮住了阳光,在另一侧的投下尖角的影子,朝南打开的胡同口,阳光探进来几步,若到了中午,阳光照彻,整条胡同就会变得明亮无比。这个上午让我想到了另一个上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天的阳光侧身挤进了胡同口,在地上切成斜面,一个少年背着书包,第一次走出家门,胡同外的世界忽然呈现在眼前,他在胡同口稍微停了停,然后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白光里。

彗星
她指着海平面上那颗彗星给我看,彼时天刚黑,水汽上升,占满了海滩上空,彗星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她横在南天的手指正好把彗星拦腰切成了两段,在冷火中炙烤的纤细手指深陷进彗星里去,仿佛瞬间便要烧熔。我赶紧扳开她的手,彗星的光华才在我脸上明亮起来。

那个晚上没有月亮,彗星成为黑夜里最耀眼的所在,此刻它在海面上斜飞,大头朝下,好像随时都会掉进海里,一抹光亮也在水汽中显得游移不定,和夜空同样黑的海面在彗星的照射下无处藏身,闪亮的波纹提醒莽撞的夜归者脚下小心。

到了半夜,彗星的位置缓缓升高,幽蓝的彗核在瞬间烧融,喷出的蓝烟拖在身后,凝固成冰柱似的彗尾。彗星飞临的夜晚伴随着奇异的寂静,半岛上所有人夜不能寐,都在抬头仰望星空,他们当中有人走出家门,来到海滩上站定,齐刷刷仰起头来,那么多白亮的面孔同时反射着彗星之光。在渔村里,每个院落也都站着几个看彗星的人,老人们在孙子的搀扶下走出房门来到庭院,抬起银丝缭绕的头,他们直接惊呼出了彗星的诨名——扫帚星。许多年来,人们认为这是不祥的预兆,所以彗星出现的夜晚总伴着难言的恐惧,渔船不敢出港,人们夜里不敢入睡。几百年前,就有一颗星坠落在渔村东南的海滩上,激起的潮水淹没了村庄,那颗坠落的彗星留在海岸上,被称作星星石,是一块不到一人高的黑色圆石,周围的滩涂也被炙烤成了黑色。几百年过去了,当初那个巨星坠海的故事还在代代相传,那真是不同寻常的一夜,至少,它在几个家族的记忆中绵延了几百年的时光。彗星重现之夜,渔村里照旧密布着四角的火柴盒式院落,每个院子里都有一个人走来走去,焦躁如困兽。彗星照出了他们忽高忽低的狭长身影,这些黑影不断扫过墙壁及石板路面,直到那些身影失去颜色——黑夜仿佛转瞬即逝。这些夜晚,仰望彗星的人更像一群守卫者,在长夜将尽的时刻,默默守卫着彗星、庭院,以及所有溘然消逝的生命。

半岛古谚说:鲸鱼死,彗星出。海边的人们相信彗星是鲸鱼的精魂所化,每当海面上有彗星出现,海底深处必定有一头巨鲸死去,彗星和鲸鱼外形相似,都有着笨重的圆头和长尾,而且从海面上飞出,周身带着薄薄的水汽,在漫长的时空中游弋,很容易令人想到海中游弋的巨鲸,硕大而又孤单,让我想起了那个鲸鱼与彗星的故事——

五十多年前,我的几位祖辈一起出海,夜里停泊在外海的岛礁。当他们弃舟登岸休整之时,几个人跑到岛礁另一端察看地形,却意外发现海面上发现了十几头鲸鱼,它们露出山丘似的圆顶,海面上骤然多出十几座黑压压的岛屿,这时,从东南方的海面上出现一颗彗星,瞬间照亮了巨鲸们的头颅,它们悬浮在水中不动,眼里流出了大股水柱,这些水柱沿着小山似的头颅往下流淌,悄无声息地注入海中。祖辈们回来时,这一奇遇就传开了,人们对彗星和鲸鱼的变化更是深信不疑。许多年后,本族的一位曾祖父还在对我说:那天晚上,我看见它们都在哭,因为鲸群中有一只死了,它变成彗星,飞到了天上。

第二天夜里,彗星没有出现,我们的夜晚从此变得平平无奇,据说这是三千年才出现一次的彗星,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它此刻正在无尽的黑暗中匆匆赶路,看到它的又将会是谁?

 
想看上篇,点这里:    [盛文强]岛屿之书(上)
作者简介




盛文强,1984年生于青岛,作家,海洋文化研究者,近年来奔走于东南沿海,致力于渔夫口述史、海洋民间故事的采集整理,兼及海洋文学的跨文体写作实践,著有《渔具列传》《海怪简史》《半岛手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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