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珠:异化的审判室(长篇小说《戛然而止的列车》创作谈)

 

因为严重晕车,以前出门经常选择火车。某次,列车突然停于高架桥上,雨扫打着窗玻璃,望出去,桥两头皆是高山,迷迷...

因为严重晕车,以前出门经常选择火车。某次,列车突然停于高架桥上,雨扫打着窗玻璃,望出去,桥两头皆是高山,迷迷蒙蒙,铅色的天空扣着山顶,压抑而凄凉,列车内的人奇怪地安静着,那一刻,我突然有种游离人世之外的恍惚感,很多东西远了,很多东西出现了。后来,有了这个故事。

风雨交加的恶劣天气,一辆困于两段隧道间高架桥上的列车,一群囚于车内的乘客,似是而非的停车理由,无法确定的开车时间,漫长无望的等待,这是有意设置的密闭空间,人心开始动荡,原本看似密实的生活表皮被揭开,一层又一层,或回述或想象或跳跃,隐于日子内里的故事纷至沓来,包括故事背后的人世真相,温暖与寒冷、卑劣与高贵、真诚与虚伪。

在特殊的空间里,既有不断加浓的焦虑和恐惧,也有一步步走向清醒与理性者,人物被迫使着重新审视生活,触碰生命里原本有意无意隐蔽的东西。

表面强大勇敢的尹志城内心深处藏着暗色,多年懦弱与犹豫之后终于选择面对,但上天似乎不给机会,他被困于车上,离最后的了结仅一步之遥;许文铮开始回检与江梓游离现实之外的爱情,他们有着多年的精神交流,几乎无所不至,独独小心地将两人剔除在外,无望的境地中,第一次纯粹地交流彼此,两人的缘份断于爱情新的可能性产生之时;黄楷与陈佳佳这对年轻人的新生活被拦腰截断,两人以想象补充未来的路,彼此间的温暖从未有过的柔软厚实,抵达了从未到过的深刻,或许是爱,或许是陪伴,消解了焦灼与恐慌,一个变得更弱的同时,另一个变得更加强大;在欲望里沉浮半辈子的王金涛重新定义价值,在恐惧中强迫安静,在安静里回忆了来路,对去路的方向变得犹疑,很多东西松动了,原本确定的一切失掉了平衡;陈丽娜与林铭英这两个纠缠多年女人,最终面对彼此,也面对自我,一桩有预谋的凶杀案止于迟到的清醒,悲剧结束,真正的忧伤开始了;一辈子为别人而活的吴香决定为自己活一次,准备接受那个漫长的邀请,然而没办法选择了,人生的面目从未有过的模糊,也从未有过的清晰;即将走至生命尽头的林顺富经历了另一场恐惧,与死亡无关,但比死亡更可怕,希望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在面前,得到从深渊之前抽脚的机会,他也许是唯一一个被这次意外成全的人……

他们只是少数的几个,还有一整车乘客,就如车站工作人员说的,一张车票就是一个人,我认定,一个人的悲剧等于所有人的悲剧,个体的生命意义即是人类的生命意义。列车内的希望与绝望包含了无数悲剧与意义的叠加,形成某种隐喻,与人类相关的。

把人逼至无可后退,他们终于缓缓转身,蹲下,抱住脑袋,前路不敢再多思,往来路里寻找,焦虑、恐惧、失去依撑点的虚无感,急于确认什么,在过去里翻翻找找,生活内里被翻开,有另一个我跳出来——以另一种状态,或许可以叫灵魂,慢慢走近尘灰满身的躯壳,像对镜自视,盯着自己的眼睛,与自己对话,这或许是欣喜,生命的极乐,或许是恐惧,比困于列车内更深的迷茫。

列车变成异化的审判室和忏悔室,喧嚣远去,时光静止在这个点上,万籁寂静,终于勇敢了,将人生的暗色物质一一掏出、摆放,细察它们,承认它们属于自己。还有另一种勇者,伸手从黑暗中攥出力量,他们的后背必感觉得到光的灿烂和暖意。这是人类,一面高贵着,一面卑微着,一面固守着,一面改变着,或将是永远的拉锯,但这拉锯是人真正的荣光。

列车上,绝望迷漫,但底色是暖的,罪恶伴随着美好,欺骗中带了真诚,恐惧中寻得解脱,总之,我珍视恐惧里那一点暖意。

漫长的煎熬之后,列车终于开动,但再次停在隧道之中,无尽的黑暗和未知笼罩了一切,他们再次面对绝境,比之前更难认把握的,没人知道退路与前路。当时,笔下出现这一段时,我胸口抽搐了一下,写得太狠了,但这不就是真相么,我们永远被未知欺骗,奔跑着也迷茫着,希望着也绝望着,永远将死亡这一事实抛诸脑后,这也许是人类需要哲学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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