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牟这个人(小说 作者:谢杏文)

 

老牟这个人 一当年的老牟腰椎间盘突出,在椅子上看书坐久了,就必须出去走走,算是对身心进行一次放风调节,这种劳...

老牟这个人


当年的老牟腰椎间盘突出,在椅子上看书坐久了,就必须出去走走,算是对身心进行一次放风调节,这种劳逸结合的生活习惯既能给过度劳累的身体减轻负担,又可以让孜孜不倦的脑细胞吸足氧气。

当年的老牟走下汽车举目张望,道路宽敞明亮,车流气足韵长,楼房错落有致,石油城一派恍如隔世的繁华。他伸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懒腰,扛起行李大步流星地朝油田文联大楼走去。这天,老牟在车上颠簸了一路,两眼迷迷瞪瞪,浑身的尘土抖起来漫天飞舞,屁股摆脱了漫长压迫变得有些麻酥酥的。创作部科长姚启明肯定对这个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没有好感,缩着鼻子上下打量着前来咨询的老牟,指了指楼道尽头那个阴暗角落:“王主任办公室就在那。”然后疑惑的眼光在灰头土脸的大包小包上生根,“你是干什么的……”还未礼貌给出应有的答复,老牟已经朝划过眼前的手指方向走去了。姚科长皱了皱眉,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

“坐坐坐……”

“哦。”

“抽烟不?”

“不会抽,谢谢。”

“来,给你倒杯茶。”

“不,不,我来倒,我来倒。”老牟连忙起身帮主任代劳招待自己。

太客气的氛围,老牟反倒显得有些拘谨。

王主任向老牟简明扼要地介绍了本次召集油田基层各类文艺人士进行集体创作的意图,浓墨重彩阐述了油田50周年庆典的非凡意义,希望大家群策群力做好这次的工作,包括歌曲、书画、文艺节目和题材众多积极向上的文学作品,不要辜负油田的殷切期盼。老牟情绪还没有从一路疲累当中完全摆脱出来,松松垮垮地坐在王主任对面,把头机械地点成鸡啄米的模样。

电话响了。从王主任突然眉开眼笑的脸部表情来看,从他立刻端正坐姿和执笔记录的爱岗敬业来看,听筒里想必有领导的威严指令。他低眉顺眼地说行行行没问题,一定把事情办好,我马上安排下去。他又诶诶诶几声,被一只手掐疼似的,说好嘞好嘞,保证完成任务。一字一顿生怕决心表述不够充分,恨不得拍着胸脯冲到对方面前。

王主任放下电话,无奈地晃着脑袋:“唉,这下又有活干了,领导兴致勃勃,要求庆典活动做到尽善尽美。”老牟不方便对上层工作插话,便起身告辞。

老牟被安排在轮休楼的公共宿舍,同屋住着一个唱京剧的老头和一个写毛笔字小伙子。老头吊着嗓子,在狭小的空间里边走边唱,吐字行腔举手投足有板有眼。他的音色和腹部共鸣一定镇住了周围的邻居,老牟刚进门,误以为自己闯进了国家大剧院,眼睛眨巴眨巴,像一朵熬过漫漫长夜的鲜花,在字正腔圆的歌声滋润和浇灌之下重见天日,焕发出勃勃生机。门口路过的一位兄台显然还有更大的误会,将打水的洗脸盆摔在地上,清水溅过门槛,有扑向歌声的态势,这人憋了半晌语出惊人:“比刘德华唱得有意思多了!”

写毛笔字的小伙子已经习以为常或者耳朵有问题,不为所动地坐在铺展开的宣纸前,眼高手低迟迟不舍得落笔。老牟走过去在白纸上嗅了一圈,说:“你是哪个单位的?来了多长时间了?你的任务是做什么?”年轻人夹住双膝,看了老牟一眼,浅浅一笑,缓缓点头,没有下文。当老牟找到自己的床铺开始收拾行李的时候,年轻人反倒嘴里呵唔呵唔含含糊糊的没有人知道什么意思。你一句,我一语,时空错乱,欲言又止,两个以写字见长的人就这样吞吞吐吐马马虎虎地进行了首次对话。老牟想,大概是年轻人遇到关键时刻,想一鸣惊人,在苦苦酝酿自己的最佳状态,但少不经事瞻前顾后往往会适得其反。

老牟看看同屋的两个伙伴已经早早进入状态,自我介绍的开场白显得不合时宜,又无奈找不到合适的多余空间坐下,便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床上看书。为了不让腰椎间盘承受更大压力,老牟必须不断地变换着自己的睡势,不一会,他就睡出了横切线和角平分线,把床板折腾得咿呀咿呀乱响。

写字小伙没有灵感,对老头的京剧表演充耳不闻,却逐渐对老牟的睡姿来了兴致。他主动搭讪:“老哥,你睡得歪七竖八不同凡响的,在家里也是这个姿势?”

“唔呵……”

“你老婆每天跟你一起睡?”

“唔呵……”

“没有被踢到床底?”

“有么?”

“我问你。”

“我每天睡觉的时候她还醒着,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起床了,从来不见她身体哪个部位姹紫嫣红。”老牟的意思是老婆半夜没被他踹到床底或者被凌空一脚踢中。

小伙子听后抹了一把嘴脸,啧啧感叹:“嫂子的功力真是深厚,见缝插针呵。”

老牟一脸的无辜,尴尬地嘿嘿一笑,继续翻动着手里的书。
老牟看书很杂,百无禁忌多多益善。李敖王朔的他看,通常看着看着就拍案叫绝;刘墉余秋雨的他看,还喜欢抄录书中星罗棋布的名言警句;王安忆张小娴的他看,人物传记小说诗歌的他看,青年文摘传奇故事的他也看,有时捡起一沓陈年报纸一看就是大半天,直到一字一句都嚼得津津有味他才释然地放下,渴望知识的模范事迹足以感动一批批不思进取的中学生和待业青年。

用他老婆的话说:“早知道你在家什么都不干只会眯着眼睛看书,当年嫁给猪也比你好。”当然他老婆并没有嫁给猪,对比一下道听途说的许多男人在外面吃喝嫖赌的案例,她就心理平衡地继续伺候着这个连猪都不如的书呆子。偶有怨言,也仅仅是撒娇般的嗔怪。老牟没得过脑膜炎,没犯过颅淤血,也不够资格患老年痴呆,但脑子还是不够使,往往从字里行间猛地摆脱出来,对老婆脸红耳赤叉出的茶壶姿势一时反应不过来,满脸狐疑和认真地说:“你怎么了?”老婆气得火冒三丈转身走进厨房收拾餐具,把锅碗瓢盆拾掇出尖锐的抗议声。老牟一看知道自己闯祸了,只好急急追过去救火。奇怪,只见老婆把碗筷从消毒柜里取进取出,嘴里含混其辞,感觉自己责任重大,又一次关切地试探:“老婆,你没事吧?”

“我有什么事。”老婆怒火中烧,“有事也不用你管,你去看你的书吧,我还忙着呐。”

“我看完了,我来帮帮你。”老牟说着勇敢地插手家务。老婆对老牟史无前例的壮举置若罔闻,一手甩开他:“我不用你帮,你赶紧看你的书去吧。”为避免火势蔓延,老牟悻悻地退了出来,保持距离地站在门口看着熟悉的女人做着莫名其妙的事情,再也没有胆量去充当救火队了。

老牟这副德行不是一天两天养成的,老婆也深知这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毛病,但总也控制不住突如其来的逆反情绪,所以今天生气撒泼了,第二天又若无其事地为老牟准备早饭。

老牟在土花沟一呆就是20年,中专毕业之后就招工来到油田,干过炼油厂钳工,干过仓库保管员,如今在石化社区里看管着四台锅炉,每天在浩大的轰鸣巨响中享受书里无声世界的快乐。熟悉老牟的人都批评他没有生活激情,不会享受人生,是书呆子。事实上,老牟的业余生活也正是被琳琅满目的书籍占据着。家里的空间是最先被占领的,原本放盆景的地方改成了书架,沙发茶几上永远放着几本报刊杂志,摆放杂物的小卧室也腾了出来放上与日俱增的书目,老婆对一个绿意盎然的家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转变一直耿耿于怀,气急败坏的时候,就会不失时机指着老牟的鼻子破口大骂:“这个房子迟早要生蛆,你也迟早要生蛆。”老牟只好装耳聋,迫不得已的状况也要装哑巴,在没有把握的时候绝对不说话,以不变应万变的菩萨笑脸广结善缘,努力化解人民内部矛盾促进家庭和谐。如果有可能,他就掏出手机冲着静悄悄的那头连声喂喂喂,借机一个箭步逃了出门,似乎信号不好,或者对方声音太小。遇到手机不在身旁,就迅速跑到厨房抓起笤帚,紧急提高内务卫生标准,严防各种危险状况。万一老婆执意穷追不舍,他就喝上一口水,倒吸一口气,响亮地咳上几声,最好配上蹙眉撅嘴抓心挠肺的表情,然后翻箱倒柜地找出头疼丸感冒药,气若游丝吃下去几粒,直到老婆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模样愤愤离去为止。

老牟怕长时间待在家里真的生蛆,一旦遇上个雨后天晴的好日子,也会约上三五老友到一处小滩边钓鱼,当然要随身携带两本精装古典名著或者错漏百出的盗版流行小说。老牟看书很入神,几次小鱼儿上钩把鱼竿拉扯得左右摇摆他都没察觉。看着被提上岸的鱼嘴巴都裂开个大口子,朋友就取笑他:“你是想看书,顺便来钓鱼的吧。”

老婆看见老牟提回家的鱼筐稀稀落落,终于怒不可遏:“你是去钓鱼,还是去喂鱼?还是你们蹲的地方压根是盐碱地?”

“技术臭……”老牟笑了笑。

“别人都是满载而归的,难道鱼还挑食?要不下次给它们带点红烧肉?”

“馒头就行,鱼不讲究……”老牟又笑了笑。

“难不成你钓的鱼都拿去慷慨解囊扶贫帮困去了?存心让我煮得那锅开水一无是处是吧?”

“我哪敢以下犯上?嘿嘿,我要送出去了,你还不用开水把我煮了?”老牟继续耐心汇报。

“你知道就好。”

老婆胜利地息鼓收兵。

老牟当然不能说他是因为看书而耽误了无数战机,当然的当然更不能说是因为小说里的情节跌宕起伏精彩纷呈让人无力自拔。他清楚老婆不会理解一个书呆子的心情,就像一个书呆子很难理解一个女人得鱼心切的心情一样。

老牟钟情于书籍,也写得一手好文章,署名“老木”的许多散文随笔常常见诸报端。即便如此,但老牟几乎不对外行人说起他的这些爱好和微不足道的零星荣誉,因为大家都被身边的事情缠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有功夫静下来正襟危坐地去絮叨和探讨这些虚头八脑不着四六的东西。疯言呓语没有听众,藏在心底的慷慨陈词只会让人陷入云里雾里。几个终日在一起吃喝玩乐的朋友基本上属于酒囊饭袋,缺乏与时俱进的文化修养,同他们推心置腹无疑是对牛弹琴。他们最愿意谈谈麻将、股票和汽车,谈谈三流电视偶像剧和风口浪尖的女明星。老牟不想树敌太多,只能投其所好地在各种话题上添油加醋,当有人轻描淡写提及一些文人轶事时,他就三缄其口,有意装疯卖傻又是搓手,又是挠背,又是毫无必要地整整衣领,像金屋藏娇似地闪烁其词。他相信只有同道中人才能情投意合,才能畅所欲言。倾诉表达,也需要选择对象,选对了是一剂灵丹妙药,否则就成了众矢之的。
过了两天,各路文艺工作者相继到位,油田文联决定张罗一席晚宴,给舟车劳顿的八方客人代表接风洗尘。

当天的老牟接到宴席邀请有点大喜过望,往头上抹了点头油,把皮鞋打得锃亮,然后从行李箱抖出皱巴巴的中山装,往身上来回比划。写字的同屋小伙看见老牟的郑重其事大张旗鼓以为他要去跟老相好约会,羡慕地说:“老哥,有艳遇哇!”老牟没听懂他的意思,神采飞扬地自顾自走了出去。

餐厅里,服务员已经恭候多时,丰盛的美味佳肴在厨房里悄然扩散。客人们陆续到场,见人都热情地握手问候,照例互相客气谦让不肯率先坐下。其实大家心里清楚,领导还未到场,坐下是不合适的,所以各自找个空位站着东拉西扯地闲聊。时而对时事政治进行大胆评论,时而对家居装潢摆设交换彼此意见,时而说股票行情让人深恶痛绝,时而探讨小孩教育要有的放矢,天文地理与家长里短交织呈现。女人堆里不时发出阵阵放肆的笑声,引来周围男同胞的注目。老牟在男人圈子中被烟气呛得呼吸困难,谈论的话题有点偏大,有慢慢深入美国中央情报局的趋势,自己根本插不上嘴,干脆顺着这些绵绵笑声寻摸着过去。他打了个哈欠左顾右盼,若有所思地去看看墙上的装饰和彩画,但觉得一本正经研究起那些欧洲人体油画并不合适,很容易让人误解自己的生活作风有问题,然后只好把梁柱的壁纸考察了一阵,终于嗅到了那股绵绵的气息。女人们的话题果然没有让老牟失望,他在一旁听得其乐无穷,甚至笑得有些失礼。她们与人交流的技能似乎与生俱来,在谈论到肤色身材时豪气干云互不相让,不惜千言万语咬牙切齿地贬低自己——你已经是两个小孩的母亲?看不出来啊,身材保持得那么好。你看看我,才35刚过,就变得肚大腰圆体态尽失。什么?你已经45岁?不会不会。皮肤还是那么紧致光滑,连鱼尾纹都没有,怎么和我比老?我每个月仅化妆品就得花销1000多,还是掩盖不住脸上的苍老……她们在谈到各自的工作单位时也很粗鲁,不由分说执意拒绝别人的夸奖……你看你们社区,工作很轻松的,福利也是有目共睹。你们单位去年发的带鱼和对虾很鲜美啊,我到姐妹家吃过之后回味无穷。我们采油厂联合站,还得倒班,你知道的,女人一熬夜就老得快,一副残花败柳的模样,我老公在大街上总不老实,尽往其他女人身上瞅……

“请,请!”戴主席被几位科长簇拥着走进现场。除了领导一桌是王主任张罗着就座,其他几桌自由组合,老牟有幸被安排到与领导同席,有点沾沾自喜得意忘形。戴主席是一个未遂文艺青年,曾立志当一名愤怒诗人,后来由于得到上级领导重视在仕途上节节高升,不用多时就耽误了一颗冉冉升起的优质诗人的前进步伐。但戴主席一向关注油田文艺青年,对老牟倒有几分了解,曾对王主任说,老牟啊,是写字的一把好手。王主任哦了一声,深刻地记在心里。

落坐后,在场各位又客气了一番,接着就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献给领导,等待领导发言。戴主席端上酒杯站了起来:“各位朋友、同志们,晚上好!今天,大家欢聚一堂,为了油田创业50周年庆典走到了一起。喜悦伴着汗水,成功伴着艰辛,遗憾激励奋斗,我们油田不知不觉地走过了50个春秋……”戴主席显然很兴奋,激动之余用错了几个形容词,“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来吧,让我们共同举杯,为油田更美好的明天干杯!”

领导一席话赢得了满场的欢笑和掌声,王主任不失时机地随声附和:“领导说得真好,都说到大家的心坎上,我们干了!”于是,大家一团和气地碰着酒杯喝了一口,各个科长也轮流表态,抓住任何一次机会拥护领导的立场,拍领导的马屁。老牟不胜酒力,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又畅快淋漓地把筷子伸向刚端上桌的葱辣大虾。

酒过三巡,现场开始热闹活跃起来,一些头脑活泛的人已经蠢蠢欲动,端着酒杯走到领导跟前恭恭敬敬地窃窃私语一番,说几句步步高升心想事成的吉祥话,右手扼杯,左手垫杯底,扬起脖子一饮而尽,比谨慎落座时干脆利索的多。

老牟没有去敬酒,他突然想即兴赋诗一首,对照周围环境,最好来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自信足以把现场气氛推向高潮。此时戴主席酒意正酣,已经当仁不让地缓缓站起身,清清嗓子,带着顾全大局的口吻,声情并茂呼吁:“今天大家热情饱满,我提议每人作一首诗聊以助兴,诗歌要紧扣现实,五言七律现代诗古体诗都可以,作得不好的罚酒一杯,怎么样?”说完很有领导风度地把目光绕场一周,并且毫不吝啬地提高声音惠泽旁边的几桌,等待大家的热烈响应。

通常这个时候,是下属与民众为表忠心对领导啧啧称赞的黄金时段。果然,提议一出,大家立马笑逐颜开,调动着身上所有开朗的情绪,纷纷停下点燃的话题,咬断输送的面条,咽下含在嘴里的酒水,端正坐姿,默契响应号召,使劲地鼓掌附和。直到领导心花怒放,双手向前伸直掌心朝下,压住激荡的热烈气氛说:“好,好,那就这么定了。”

大家使劲地点头。

老牟很想更使劲地点头。

姚启明首先站起来:“献丑了”,他摇头晃脑,大声吟诵道:“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浑身脱精光,李白睡得香。”期间自己情不自禁地停顿了一下,亲自展现出洁白牙齿好带动大家相继效仿。

姚启明并没有献丑,现场发出一片哧哧笑声,也露出了层出不穷的白净牙齿。有人赞其对仗工整,才华横溢;有人惊呼好诗,好诗。

通联部科长崔燕也不甘示弱:“我轻轻的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完事以后,你要我电话号码,我会给吗?”说完,扭腰摆臀地反问:“你们会吗?”宴厅里的笑声更为浩荡了,齐声呼应道:“不会,绝对不会!”

戴主席满意地为爱将讲评:“不错嘛,崔科长平日工作一丝不苟,作诗也头头是道。”接着把目光转向一旁纹丝不动的老牟:“牟同志,不要拘谨嘛,你看人家女同志都大大方方的,已经轮到你,你就放开点,来一个推波助澜!”

“这,这个……”老牟研究过诗歌,也了解徐志摩的一些事情,但他弄不懂这位落落大方的女科长的高明之处,暗叹诗歌的高深莫测,一激动说话就有点结巴,舌头和思维一落千丈,原本想好的几句附庸风雅的七律显然有些为难,索性步步为营地说,“那,那好吧,我就顺着这位女同志的诗歌接一句吧。”老牟顿了顿,喝了一口水,想尽量把结巴和胆怯咽下去。大家屏气息声,都要看看老牟会有怎样石破天惊的好诗,情绪也随着老牟喉结的一上一下被调动了起来。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老牟朗诵完之后向崔科长欠了欠身,以求原谅自己的狗尾续貂。

现场意外地像点燃的鞭炮,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五官一次次临时解散,模仿出各种痛不欲生的表情。借着这股高涨的情绪,大家从“牵着小妹的手仿佛回到十八九”一直扯到所谓的“夕阳血染的风采”,笑声一浪盖过一浪。

戴主席对老牟刮目相看。“你说他书呆子,他真就是跟一块石头一样,但有时候却往往出其不意回光返照地给人惊喜。”他事后对办公室王主任笑谈道。

月上树梢,仿佛在夜空中点亮了一个大功率灯泡,镀亮了千沟万壑,渗入枝叶、巷道、沙石、河流,但始终无法参与到人类营造的澎湃激情当中。包间里已经觥筹交错,周遭胡言乱语烟气缭绕,酒足饭饱之后,晚宴在欢声笑语的祥和气氛中圆满结束了,大家纷纷表达出愉快畅怀的心情走出餐厅。一部分人意犹未尽提议到歌厅唱歌继续释放余热,一部分人踌躇满志相约到麻将馆缓解压力,另一部分不胜酒力者踉跄着钻入出租车绝尘而去,一时鸟作兽散奔向小镇的四面八方,浓浓的尾气味道中,各自淹没在无尽苍茫的夜色里。

老牟对各种娱乐技能半生不熟,属于职场上的残障人士,拦了一辆车闷着头想回屋睡觉。临上车前,戴主席拍着老牟的肩膀欲言又止,飘忽迷离的眼神充满含义。老牟以为戴主席胃液倒流要呕吐,吓得赶紧躲到车里,远远地等着对方发话。戴主席酝酿了半天,打了一个饱嗝,透出的酒气随风潜入夜,没有说话,挥挥手,示意老牟一路走好,回头对王主任没头没尾漫不经心说了一句:“老牟这同志真有意思,有意思。”王主任没有明白有意思的意思,嘴角微微往上扯,勉强僵住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来到油田文联,老牟接到的第一个差事就是协助姚启明起草一份关于开展油田周年庆典征文的通知,戴主席对他期待很高,不吝给他扣上几个高帽,鼓动说要不落窠臼挥洒出笔杆子的豪情写出新意。老牟被一撩拨,情绪高涨,心花怒放,加班加点地伏案疾书,一字一句精心挑选,对措辞用语反复斟酌。他对这份通知撰写的认真态度就像是对待出嫁的闺女,不厌其烦调脂弄粉,倘若踏出门槛,就势必要千娇百媚惊世骇俗。

出乎老牟的意料,通宵达旦装扮的闺女竟然没有得到热情的接纳。五官端正的两页文字稿被负责把关的姚启明改得面目全非,仿佛纸上全是毒瘤怪疮,恨不得大刀阔斧来一次全身整容。开头措辞太硬,要放缓;第二段文字过分冗长,应一分为二;“稳步推进油田文化建设”改为“持续加强油田文化建设”;中间一段“有的放矢”去掉;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整段删除,文绉绉的言辞尽量少用。姚启明慢条斯理地念着红艳艳的术后成果,同时不失时机语重心长地安慰老牟:“你的文字功底不错,就是在公文写作上稍有欠缺,有空多看看这方面的指导书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刚接触嘛,文联的很多老同志都很有写作经验,大家都会乐意帮助你的,腿勤不吃亏。”直到看见老牟脸上渐渐有了诚恳的态度,有了奋发图强力争上游的表情,姚启明才舒展开了淡漠的眉毛,心甘情愿地刹住畅快的步伐:“把修改的地方重新整理打一份出来给戴主席送过去,领导审定之后就可以下发了。”

老牟把修改稿重新打了一份,通篇读下来跳跃的语感让人思维混乱,经常开小差的人读着读着难免需要循环往复才能领会含义。此时出现在眼前的闺女虽然焕然一新,但俨然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那副模样,捧在手里有种无助的惆怅。老牟心有余悸地把起草文件呈递给领导。

“唔唔……”戴主席无规律的默诵让老牟成了一只草木皆兵的小老鼠。

“好,不错,可以,就这样下发吧。”

“哦。好的。好的。”小老鼠一脸的惊讶。

老牟拿着领导同意的稿纸,就像是领到望眼欲穿的一纸结婚证书,领导的签字无疑是刚戳的民政局钢印。自此,老牟坚信自己从前的扬葩振藻其实是自欺欺人,自己满肚子的墨水不过是青蛙咕噜喝下的井水。如此反复几次,在姚启明的谆谆教诲牵引之下,老牟在公文写作上渐入佳境,从起草通知通告,到撰写会议纪要,再到主笔总结报告,里面既有传统的程式化脉络,又融入了一些前沿的新鲜元素,尤其是领导讲话和专题汇报。领导从岩层构造的实际出发,提出要跳出“一口咬”的保守思维,大胆走新领域勘探之路。老牟深入翻查资料,收集各方意见,绞尽脑汁地提炼出一个目标两条主线三个方向四个重点五个什么什么的,用领导会心的评价来说,就是领悟到位、认识深刻、观点新颖。

创作部科长姚启明是个文学爱好者,从事文字工作近20年。他老早就看过老牟写的文章,语言生动优美,情节别出心裁,老生常谈的话题能写出新意,枯燥乏味的素材可以妙笔生花,是个促膝长谈的好对象。姚启明不是存心要为难老牟,他只是深谙官场之道,领导让他把关,他就得拿出具体行动,只是在表达自己的业务素质时踩刹不住,倚马千言。其实,骨子里是希望能跟老牟做进一步的交流,尤其在文学创作上。但碍于一位油田老机关干部,又不大情愿放下身段与老牟平等做艺术探讨,于是经常找些理由把老牟叫到自己办公室,简单交待完无关痛痒的例行工作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拉着要与老牟交换文字见解。姚启明一再强调,写文章,不仅要在语言上精雕细刻,在结构上更应用心琢磨。就像他一提到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必说刘禹锡《陋室铭》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流传千古;一提到散文,必说确定一个主题凝聚一个中心的若干方法;每说起故事情节的构思,必牵扯出金庸《天龙八部》的部分章节……他兴致高昂,满口的注意事项和心得体会,把文学轻松地玩转于鼓掌之中。

老牟一脸庄严肃穆,时而吸气点头以示钦佩,时而凝神皱眉表示沉思。

见老牟没有说话,一脸的认真谦虚,姚启明更加坚定信心,吸溜了一下自信的鼻子,继续乘胜追击地大讲西方古典文学和中国魏晋小说。

等看过老牟最近的几份报告,包括他发在油田报纸上那几首无病呻吟的小诗,姚启明这才换上一张笑脸,恭请他到家里去作客,泡上一壶好茶,端出几盘精致小菜,称呼也变了:从“你”变成了“老牟”。

甚至变成了“牟老师”。

牟老师对这从天而降的优待和尊重无所适从,眼光直直地盯着姚启明的一举一动,手心朝上地接过热茶水,小心翼翼地喝出咻咻簌簌的声音。老牟越是想梳理情绪谈点庄重文学和创作经验以回报主人的热情款待,脱口而出的往往越是南辕北辙答非所问粗俗做作。

“构思是个旷日持久的过程,像是身怀六甲的妇人,肚子一天天在成长,伴随着的是满心的欢喜和沉重。”老牟好不容易想到了一个话题,“娃崽咕咚一下落地,等待这一声的到来却要酝酿整整十个月的时间,漫长而心慌。”这个比喻扯得有点远,算是回答主人关于创作灵感的提问。姚启明没听懂,见对方言之凿凿,就顺从地笑笑。

“嗨,《许三观卖血记》真是本教科书!”老牟再次因为找到话题而激动不已,打断了主人的话茬,“我那个读三年级的儿子都能够看懂,还经常闹着要去医院卖血买一架遥控飞机。”说完老牟哈哈大笑,满意地喝下去一大口茶,算是回答主人关于对遣词造句的态度。这一次,姚启明还是没有听明白,见对方深信不疑,也顺从地笑笑。

老牟喉头滚动,东一句,西一句,一时含糊,一时语塞,大口地喝茶,认真负责地寻思着合适的回答。姚启明心神不宁地听着他那天南海北的言论,急忙找来另一话题共同切磋;又心神不宁地看着他拿起放下的茶杯,急忙提起暖瓶给他续了开水。

姚启明付出了好茶、好话、还有一顿饭,对不明不白的结果不免有些失望。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姚启明对艺术追求不再那么热血沸腾,遇到老牟也绕着走。反倒老牟一直耿耿于怀,多次主动找到姚启明,要求进行文学创作交流。

有空聊,有空聊。姚启明一再搪塞推迟着艺术对话的日程,说是要去给领导汇报工作,拨打电话或者转身出门。
老牟被召集到油田文联的主要任务是协助做好50周年庆系列活动的文字校审工作,包括宣传画册、征文编稿、专题采访的临时分派工作。当然,兴致之余是提倡写上一些情真意切的大美文章,在歌唱油田美好明天的战线上再加一把劲。

老牟待不住,坐久了就感觉腰酸背疼头晕脑胀,时不时就要到外面溜达一圈,吸收养分和寻找灵感。白天,石油基地满大街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公园球场、小区楼下、文化宫里和一切可以利用的空地都挤满了排练节目的人群。老牟很惊讶,平日石油城平静如水,现在怎么一下子全涌上了街头,这局庆仿佛是一把柴火,瞬间就把水烧开了。

这天,老牟背着手漫步在春风和煦的街道上,享受鸟语花香,观察众生百态,俨然一位流浪诗人或领导下基层的姿态。经过篮球操场时,看见同屋的老头也在树底下抓紧时间演练传统剧目《上天台》,身旁吸引着一群小孩也模仿着光怪陆离的腔调在牙牙学语,趔趄的走姿吓得大人们也跟着团团转,一次次上前搀扶保护,生怕摔坏一张张英俊漂亮的小脸蛋。

文化宫前围了许多人,老牟也走过去凑凑热闹。一群男女老少随着嘹亮的音乐正在悠闲地打着太极剑法,“少”自然指的是少妇,而不是小孩,被大人带来的小孩还只会三五成群在周围追逐打闹,对缓慢的舞剑丧失耐心。老牟看着丰乳肥臀的年轻女人们耍起拙劣的剑法有些惨不忍睹,幽幽地咕噜一句:“还是去跳健美操比较合适吧。”

这时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撞在了老牟的腿上,差点摔了一跤,后面跟着他的爷爷或者姥爷,对着老牟微笑表示歉意,嘴里向孙子骂道:“你个活祖宗,跑来跑去不累啊,再跑信不信我抽你屁股。”一撒手,孙子又箭一样射了出去。一看这小家伙就是个上天入地的种,眼神散发出五光十色的锋芒,一会追打休养生息的小黄狗,一会推挪毫无防备的伙伴。大概是出门时喝多了水,跑着跑着尿急难耐,便泰然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抛出一圈黄水,吓得周围的人纷纷紧急躲闪,让出一条绿色通道供其享用。没来得及躲开的小女孩呜咽着走到妈妈跟前告状。站在一旁的爷爷夹着一支烟,气定神闲地抽出嗖嗖的声音,不知是哪里在漏气,对孙子的不雅举动并没有及时阻挠,也不去喝斥几句来安抚受众,只是乐呵呵地帮着扯上孙子的裤头,为防止这个操蛋捣乱的活祖宗还会在这滩热腾腾的尿液上做文章,只好嘟嘟哝哝牵着孙子走开了。

老牟咧开嘴巴大笑,有种沁人心脾的暖流涌上心头,“好舒服呀,好舒服呀……”他知道是灵感来了。

老牟被周围高涨的激情感染着文思泉涌,回到住处就天昏地暗地开始创作。一个星期以后,他写下了一篇名为《油田赞》的千字辞赋,其结构由追古、溯今和展望三部分组成,时空的衔接浑然一体,行文如水银泻地,举重若轻,显示出排山倒海的气势和不可抗拒的力量。当油田文联戴主席拿到这篇文稿后,眼睛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即刻决定要发在近期出版的文联刊物《瀚海文学》的头条上。姚启明也被这篇文章搅得坐立不安,他把这篇辞赋拿到阳光下朗诵了一遍,在办公室里读了一遍,在回家路上又回忆了一遍,总是觉得有股热浪翻腾的情绪在心里生生不息。凭着多年的文字经验,他得承认,这是一篇上乘之作。如果隐去作者姓名,它完全有理由被误认为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

日月经天,创业维艰,戈壁荒原起炊烟;岁月悠悠,寻油觅气,生命禁区迎曙光……浩浩西北,茫茫戈壁,昆仑脚下,油涌逐浪;采天地之灵气,汲远古之芳芬……噫吁兮!雄关漫步,抚今追昔:几千年历史转瞬飞逝;五十载创业春华秋实。阳和霞举,煜煜煌煌;今朝伟业,鹏举龙骧!

文章底下不忘标注有密密麻麻的赋文释义,用以满足作者满腹经纶的虚荣心和解决他人云里雾中的疑惑。

因为这篇千字文,老牟在油田上下一时名声大噪。应邀参加了几次档次不一的改稿活动,当然,一些内部刊物也频频向老牟抛掷橄榄枝,希望牟老师不吝赐稿,稿酬嘛,宽待从优;也有很多热心群众甚至不辞辛劳,带着小孩登门谦虚讨教。不过在他看来,小孩作文算不上什么文学创作,只要跟他一样,多看些书,最好背几篇经典范文,一下笔脑子里就会情不自禁地蹦出些让人陶醉的句子,跟做数学题没什么两样。但渐渐的,他发现自己掌控文字的能力并没有想象中的如鱼得水。他真诚地指导过的几个学生家长在一次单元测试后纷纷找上门来,抗议老牟的妖言惑众误人子弟。

看着一个个鲜红的大叉和老师不留情面的评语,老牟眼前一片昏花,打算办一个作文学习辅导班的宏伟计划瞬间坍塌。“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只能尴尬地向愤怒的家长道歉。

“哪里,教师不懂文学,根本没有辨别好坏的能力,牟老师的文字功底有目共睹,只怕是学生老师羡慕嫉妒恨吧。”有人这样理解。

“牟老师是有意回避锋芒,功夫不能让你们随便学的。”另一种不同解释。

“这也正常,你让大炮去打蚊子,搁谁都别扭。”更新的理解纷至沓来。

老牟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自此,老牟再也不愿越俎代庖地去试图普及文学创作了。实在拒绝不了家长们三番五次的热心求助,他就会规劝家长们给足够的时间和资源让孩子多读些书,特别提倡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书,最后不忘加一句经典名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有一次,文联通联部的小吴也找到了老牟,他鬼鬼祟祟地给前辈敬上一根烟:“老哥,能不能帮小弟代笔写一封信,是给一个叫李茜的女人。”老牟知道他说的是情书,本来不想接这根烟,但不忍心伤害年轻人火热而脆弱的情绪,就勉强答应了。老牟知道这个李茜就是隔壁借调的小姑娘,小吴有事没事总喜欢往她们房间里蹿,不时盯着小姑娘粉嫩娇滴的脸庞,还有圆润和跳荡的胸脯,有一搭没一搭地要与人探讨工作细节,可能的话还将探讨人生理想和未来规划。说实话,老牟一听给女人写信就比较有灵感,脑子里应接不暇的小浪花在惊涛拍岸,有遮天蔽日的小鸟儿在自由飞翔,有不计其数的蒲公英在随风飘荡,飘荡,飘荡。根本无需借助各种网络搜索引擎,思绪就已经泛滥成灾: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喜欢上你。也不知道从哪个时候起开始在乎你对我的感觉。只觉得在某个时刻起跟你见面时有些手足无措……每个人在寻找幸福的途中都会找得很辛苦。爱与被爱至少还都是幸福的。也许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条河就会对另一条河说:大海见!

总之,这封情书一蹴而就,充斥着港台流行式的萌动台词,要多肉麻有多肉麻,老牟甚至盲加判断这是一篇真挚诚恳深入浅出条理清晰的范文。当小吴捧着这篇范文通读了一遍,眼前仿佛看见了心仪的女人心情激动眼神湿润地注视着这里的一字一句的表情,迷乱又迷人的双眼变得时而清新隽永时而伤感沉迷……小吴当即许诺一定要买两瓶好酒答谢老牟,并紧紧抓住老牟的双手凝望半天,热泪盈眶心满意足地走了。

只是,后来,老牟迟迟不见这小子提着好酒来见他,多少有些失落。
顺理成章,油田周年庆典活动圆满结束以后,老牟是要得到重用的。戴主席虽然觉得老牟这人有点木讷,但文笔不错,四舍五入之后总体评价算个人才,有意留下他做一些文联工作,放眼油田,像老牟这么执着文字的人已经是凤毛麟角了。但在与石化社区的人事协调上出现了明显分歧,社区领导一听说老牟在文联混得风生水起,就突然萌生出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念头,用百般爱才的口吻跟戴主席解释说基层的文化建设和生产工作也很重要,或者说是更重要,老牟应该到更重要的地方去,况且最近单位党委决定,启用老牟当宣传骨干,充分发挥老牟的文字特长,同样都是革命工作,到哪都一样嘛。戴主席被社区领导无可厚非的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考虑再三,害怕耽误老牟的个人前程,只好忍痛割爱,放老牟回去。

老牟的余热还没有挥洒殆尽,许多未完的半成品正要初露端倪,听说文联要把自己遣送回去就大为不解,说文联的后续工作还在进行,社区的锅炉运转没有毛病,他可以完全留在这里,甚至愿意不拿补贴无私奉献地为文艺工作添砖加瓦。但主席慈祥得很坚决,派王主任去买了汽车票,无奈地与老牟道别,欢迎有空常来和私下交流。

老牟其实并不把写作当成自己名垂青史的资本,充其量就是一种闲庭信步的踏青,文字仅仅是一种表达的冲动。或许,一个作者在他看来不是别的什么,只是砌墙搭棚的建筑工,是手舞足蹈的指挥家,是炒菜掌勺的小厨子,应该手操一口铁锅,在熊熊烈火中,翻腾出各色美味佳肴。写作好比做烧饼和拉条子都是手艺活,时间长了自然就会行云流水,再顽劣的石头也会长出青苔再贫瘠的土地也会冒出苍翠,悟性好境界高的当然可以把烧饼烤得成色诱人飘香四溢可以把拉条子拉得韧劲十足嚼口爽滑。

老牟尝试过许多表达冲动的方式,比如说养些猫猫狗狗,种些花花草草,但诸如此类都不是很成功,不是弄得满屋恶臭熏天,就是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老牟也一度热衷于打麻将。他一有空就主动端着杯子如临大敌地到街上那家“斗金”茶馆看牌。他自己不怎么打牌,却对别人的相互厮杀情有独钟。有时一杯水下肚,一转就是一个晚上,回到家躺在床上还要意犹未尽眉飞色舞地跟老婆大讲各桌战况,哪家输得一溃千里,哪家如有神助,哪家惨不忍睹,哪家春风得意,呲牙咧嘴的表情会让人觉得他是位运筹帷幄的大将军。老婆不关心兵家胜负,不一会就意志消沉地呼呼大睡了。

老牟看牌喜欢打游击,谁的牌威风凛凛就在谁的身后停下,然后屏声敛气地跟着这牌的跌宕起伏而风起云涌。时间长了,大家也发现了老牟的观战规律,观察老牟的表情变化就能判断出这家牌的阴晴圆缺。老牟的喜怒哀乐成了这家牌的人肉镜子和晴雨表,清一色上手的好牌也会无疾而终,所以常常引起当事人的强烈抗议和叫苦不迭。事后,老牟总是无限惋惜地说:“我见你上手的牌都已经统一着装了,怎么一个都吃不上碰不了?”对方有些生气地说:“表面上都统一着装,其实里面有内奸。”老牟便跟着义愤填膺地嘀咕,“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啊。”牌友们一时不耐烦的也会把自己的牌全扣起来提防家贼泄密,每到生死攸关的时刻,弄得一桌人集体偷偷摸摸地实行作战计划。

老牟看得一脸的无辜,想不明白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怎么就成了地道战了,看不到任何激动人心的成分,就只好闷闷不乐地走开了。

后来,他慢慢觉察出了点什么,宣称看麻将站着很累人,也很无趣,再也不去看热闹了。

他只是偶尔赤膊上阵,不过几圈下来就开始腰酸背疼哈欠连天。

再后来,他也不怎么打牌了,他慢慢地又迷恋上健身运动。那时,老牟逢人言必挺胸收腹,有时侧身举手,有时俯立撅臂,极尽展现出从健身房里出来后的系列成果,笑声也是底气十足的爽朗发音:“你跟我学学健身吧,对身体健康绝对有好处。”“看你瘦不吧唧的,我自从健身之后,一顿能吃三碗米饭。”“你看孙志刚的背展姿势,你看施瓦辛格的肱二头肌……哇哇,人家最近都当市长呐!”大家看着他的奇怪动作,都嘿嘿乐了:“你抽筋了吧?你尿憋了吧?”

他常常是一个人夹杂在一帮小毛头的年轻人里自得其乐地举哑铃、俯卧撑、高拉训练、颈后推举,看得周围有说有笑的年轻人心惊胆战,生怕他有什么闪失。好一阵子他才从艰难困苦中挣扎中停了下来喘粗气,大家才放心地又各就各位。女人们也盯了好半天,发现相安无事之后,也纷纷深呼吸,摇晃着宽大的屁股,继续跑步和做健身操。有一次,几个小伙子比赛坐姿推胸,老牟心潮澎湃也要大展身手,别人推了30个,他也不甘示弱推了30,看有个瘦小子推了35个,他也推了35个,而且飞扬跋扈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一口气可以推50个。”一群傻小子听了佩服得五体投地,异口同声尊称他为牟老师。当然,牟老师年轻的时候并太不知道有这种坐姿推胸的健身器材,他说的充其量指的是仰卧起坐。由于运动量过大,往后的几天里,老牟痛苦不堪地全身酸痛,双手无法尽情展开,请了两天假,躺在床上哎哟哟地叫喊,老婆气急败坏,一时忍不住破口大骂:“就会逞强,你老实呆着会憋死啊。”自此,老牟为了印证不会憋死,就很少再到健身房去舒经活骨了,偶尔会碎念着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健身房一旦不坚持造访,再登门的时候就力不从心了。老牟深深地这样感叹。

当然,即便若干年过去了,老牟也想不明白,同样的东西放在不一样的地方,它的价值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同样的文字风格,油田文联奉若至宝,社区领导却不止一次说他写的东西不入流,盖棺定论地觉得这些文字一文不值,是狗屎,而老牟只长着一颗猪脑袋,恨不得把这颗猪头割下来,狠狠灌上些与时俱进的观点和文化。老牟对领导的夸奖一直不抱有幻想,也没有太多的理由去反驳别人的立场。在他看来,没有得到领导肯定的文字,就像一个放飞的风筝,让他遥不可及,手中攥紧的线头只不过是苟延残喘负隅顽抗,迟早要坠向天边,灰飞烟灭。或许跟着领导的意志前进,这些斑驳文字才会留存地更长远一些。油田发展日新月异,柏油路大道通途不断延伸,楼群拔地而起灯火辉煌,油气上产屡创新高,但一些微不足道的文字渐次消逝是不会有多少动静的。或许将来有一个什么人,如果能从机缘巧合的惊鸿一瞥中看出一丝心潮澎湃,从道听途说的闲情雅致中感觉出半点惊世骇俗,从苦涩真挚的字里行间里读出深情厚意,那也很正常。缘分这个词,美丽却又忧伤。

可是,社区领导对老牟执笔的讲话报告和宣传稿件一直没有好感,不惜长篇大论举例说要点阐述过于分散,分析问题不够直接,重点部分不知所云,好几次的讲话下发到基层或者上报到机关都没有得到应有的强烈反响。所以,私下很多人在领导面前分析说老牟因为没有调到油田文联有了抵触情绪,工作敷衍草率。碍于在文联领导面前信誓旦旦的表态,半年之后,社区下文把老牟打发到图书阅览室当指导员,享受副科级待遇,聘任依据是:为了发挥牟志鸣同志的专业特长,把社区办成图书管理示范单位,特聘任牟志鸣为图书管理指导员。

老牟第一天报道,和每一个笑脸相迎的工作人员亲切握手,喜不自禁地查看着铺天盖地的书目,想想自己可以悠哉游哉肆无忌惮地专心看书,几乎快活地要欢呼起来。老牟借故拐进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坐在宽大舒适的电脑椅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不过,这是一种说法。另一个说法是老牟痴情文学不改,喜欢所有热爱文学的同道中人,有时坐在阅览室门口心血来潮,缠着借书的同志嘘寒问暖,东拉西扯拽到文学话题,滔滔不绝要与人探讨乡村写作和世说新语,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弄得对方下次再不敢登门。实在找不到人说话的时候,他就在阅览室踱来踱去,顺手抓起一本书翻开张口就来,读一段自己嘟囔一段,权当是彼此意见的交换。总之,老牟心灰意冷,消沉懈怠,在油田的文化事业上逐渐销声匿迹。当然,这还是一种说法。另一个说法是老牟变得深居简出,从不与人交流倾诉,见到熟人哼哼哈哈也不打招呼,但嘴里却从没闲着,吧唧吧唧的声音不时往外冒,碎念着一些残章断节,几句即兴而作的诗句,还有大段不合时宜的哀怨,有时词不达意,有时妙语连珠。老牟对天光格外敏感,动不动就赋诗一首作词一段,枕着月色说梦话,披着朝阳伸懒腰。夕阳西下时,总是一个人痴痴看着一轮巨大的落日出神,靠近听,似乎念念有词:风撕开了大地的口子/深深地刺痛着失神的天空/每一道光/都是无声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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