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媳四（生育）_【拾人趣】

家强和父亲坐在屋里喝茶，两个大男人都没有话说。父亲忽然觉得这个儿子有些陌生，第一次真切看到儿子嘴角的胡茬，啊...

家强和父亲坐在屋里喝茶，两个大男人都没有话说。父亲忽然觉得这个儿子有些陌生，第一次真切看到儿子嘴角的胡茬，啊，儿子早就是年轻后生了。再过两年就满三十了。接下来的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一娶媳妇就算大人了，而自己这几年明显感到气力不够常常咳嗽不停。父亲开口说话就有些字斟句酌：“光家的快五个月了。”家强嗯了一声。父亲嗫嚅一声什么，家强侧着耳朵，父亲却是没话了。父亲从不这样，除了二弟偶尔敢背后捣鬼，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把话说两次，沉默着吃饭，沉默着走路，沉默着干活，出了家门和邻居聊天总是底气十足，话说的刚硬，事办的漂亮。近两年没回家，事事物物都好像换了一副面孔，家强本来就不苟言笑，不善言辞，现在更是觉得等待是最好的选择。“给妞留个娃，不然这心总是空落落的。”父亲终于撂下这句话来。堂屋只有轻微的喝水声，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户，斜斜照在茶壶上，照在桌椅上，地面显出空空荡荡的影子来。

挨到天黑，早早吃罢饭，家强钻进刚建的草屋里，墙面似乎还在渗水，哪哪都潮乎乎的。妞妞在暗夜里忽闪着眼睛，捕捉山一般静坐床头的男人。她很想问他工作的事情，也想告诉他这一年多的遭遇，她对他充满了好奇。坐了一会，家强说：“睡吧。”妞妞说：“先洗脚吧，我给你端洗脚水。”家强嗯了一声，妞妞听得真真切切，立马起身出去了。躺在被子里，家强的手摸过来，妞妞的身子都僵硬了起来。家强一感觉摸到的是衣服心里就开始冒火，笨手笨脚撕扯半天，身子底下又是个死人，一时泄气，一扭身面朝外睡觉去了，扔下被窝里还在发抖的妞妞。月亮光光地照在窗户上，更显得屋子黑魆魆的，死一样寂静。两年前，在西厢房，蜡烛还亮着，一想起裹在自己怀里的是个黑丫头，就想呕吐。“她只是个童养媳，我可是读过大学的人，怎么就沦落到这步田地？”出事了，没读完大学，可在粮所，那也算是单位里能写会算文化人。吃皇粮的城里人，似乎一碰这个不识字的大脚村姑，自己也开始下贱起来了。结婚没几天，他就借口单位忙春播跑掉了，连手都不稀罕碰一下，因为没有正眼瞧，模样都记不大清。一回粮所，他又恢复了单身汉的平稳生活。

可这两年，妞妞可是经历不少事情，世界的复杂性开始在她面前铺展开来。结婚以后，嫂子大娘的，说起话来就荤起来，总是打趣她：“男人不在家，你不想吗？”问多了，终于觉得自己已经有了男人，个子不高，白白净净，沉默寡言，眼里总是带着一点谨慎，没开口就要捉摸半天。只要空闲下来，躺在宽大的床上，面前就浮现他睡着的样子，嘴唇抿得紧紧的，一点没有老二的油滑。也在这一次次怀想中，觉得自己的心也贴近了那个远方的人。老二房中，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个不停，半夜出来小解，还能听见声响。每次听到，她都感到又好气又好笑，又懊恼又脸红。稀里糊涂的，渐渐也就明白了干活时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娘们在说些什么。每次说到这些话，姑娘们总是低下头，而那些娘们都像鸭子一样嘎嘎笑起来。有时候，连婆婆都跟着骂上两句。这个世界，以前从未向她敞开过，而这个半遮半掩的世界，原来这么有趣开心。

莲子前两年生了个女娃，婆婆私底下嘀嘀咕咕说”赔钱货”，眼睛变得更是尖亮，莲子做事慢一点或者吃多一点，就指桑骂槐地说些难听话。莲子的婆婆从来不大声骂粗野的话，地主虽然被压制，但以前的那点体面还是让她说不出粗鲁的话，就是日子越苦，面色越黄，眼神就越像刀子，一遍一遍剐人心。今年开春莲子难产，男人们都躲到一边，接生婆只是说不好弄，你们要拿个主意，人太瘦，没力气生。拿主意的可不是只有婆婆一人，脸上沁着汗，拍着手说：“那能怎么办？难不成还去医院？家里一个子也没有啊。”随后摆摆手，挑帘子进屋，听天由命吧。莲子命大，不光逃过一劫，还生了个带把的，取名丰产。昏睡半天才醒来，婆婆笑眯眯地端了一碗红糖水，说：“快喝了，奶下不来，会把丰产饿坏的。”怀孕的时候，肚子圆圆的，走路也笨重，婆婆估摸着说：可能还是个女孩。边说还边苦着个脸摇头，莲子的日子就不好过了。丰产出生三天，婆婆不知道从哪里鼓捣出来一些鸡蛋来，家里唯一的奶羊出产的奶也不再供给公公喝了，因为公公咳嗽地弯下了腰，批斗的时候一碰就扑到在地。可是公公这几天也见笑模样，出门回来也挤在屋里逗小孩。孩子眼还没有睁开呢，就说丰产会笑了。大女才两岁，什么也不知道，看到鸡蛋羊奶，吵着要，莲子刚想给孩子一口，婆婆就说：“你不能少吃，不下奶可怎么好？”莲子看到了，为了她和丰产，男人们都只能凑合着吃。莲子偷偷给大女点鸡蛋，让她悄悄吃，看着女儿吃东西的样子就暗暗伤心：女儿可不能有自己这样的命！莲子告诉妞妞:“生个男孩就好了，他们不会忍心让他们的孙子住潮屋子的，毕竟，长子长孙。到时候，你还住回西厢房。”

妞妞想和家强说说，二媳妇过来没几个月，她就搬到这个茅屋了。西厢房两间屋本来说好一个媳妇一间的，可没多久，二媳妇就辨别出家里的尊卑来了。二媳妇的确漂亮，粗黑的辫子，高高的额头，收拾好了，走出来就像画上的人儿。家光宝贝得了不得。二媳妇嘴巴也甜，爹啊，娘啊，一天叫个不停，连公公见她也微微笑一下。春草又是她的嫂子，两个人也亲密起来。只有妞妞还傻傻的，该去地里去地里，该收拾家收拾家，一天说不上十句话。二媳妇跟家光询问妞妞的事，家光只是淡淡说一句：“来了快十年了，整天就那样。”春草因为妞妞不理她，心里恼得很，说了许多贬低妞妞的话，只是当时图个痛快，看到妞妞闷闷住在茅屋，心里倒是不忍了，回娘家的次数也少了。春草现在也不好过，男人腿脚使不上劲，就是公公婆婆还都健壮能干，成分好分了几亩地，勉强过日子罢了。家强什么也没问，似乎也不把住在茅屋里当回事，刚才这么一折腾，妞妞就感觉到了，家强嫌弃自己呢！

住满二十天，家强就回城里上班去了。婆婆盯着妞妞的肚子几十天，叹口气下地了。二媳妇再过几个月就生了，张家好面子，想拿生孩子堵一堵那些笑话他们换亲的人的嘴，如果是个男孩子，可得办的风风光光的。村里人都说家强在粮所吃公家饭，他们家里不差钱，可想要风光，可得一阵子准备。孩子满月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那些亲朋肚子里都没油水，可不得多吃点，再怎么也不能让人笑话啊！一想起这个，婆婆就发起愁来。

二媳妇果然争气，生了个白胖小子！整个张家都热气腾腾的，公婆没敢动这一年来家强寄来的钱，就是为了这一天啊。亲友吃饱喝足，说着吉利话，公婆笑容满面，迎来送往，招呼大家吃好喝好。二媳妇头上裹着红围巾，抱着孩子被围在女客中间说笑。家光忙着喝酒，脸上红扑扑的。只有妞妞和帮忙的婶子们在灶间忙活，天还没热起来，里面的衣服都汗湿了，冷风一吹，连打了几个冷战。

每年，粮所都轮休放二十天假，接连两年都是过年前后回家探亲。家光的女人肚子又大了！陪着爹喝酒，爹还是唠叨：留个娃，女人心就稳了。家光总是跑出去忙，回家见到大哥，也没了嬉皮笑脸的样子，像客人一样劝酒劝菜。一天傍晚，月亮刚露头，家光就从外面回来，碰着大哥，点了根烟，一起站着吸。家光看了看大哥，说：“大嫂不容易，这个家离不开她。我家的娘们这几年什么也没干就生孩子了，爹娘年龄大了，都指望大嫂的一把子力气，像个男人一样。”家强觉得弟弟也变了，黏黏糊糊的，可又觉得亲近可爱。闷了半天，家强说：“我知道。”

到底家强还是委屈了自己，把种子播撒了下去。一个温热的身子在自己怀里，还是比自己冷冷的单个身体好。家强甚至发现，这等事情开个头就如猫儿偷荤，停不下来了。“关上灯，不都一个样吗？”家强很快宽解了自己。只是这个女人骨架太大，硬硬得硌人。妞妞却是有些害怕黑天了，掰着手指头算这个冤家什么时候去上班。白天在地里累个半死，晚上又要折腾半夜，又痛又困，再这样下去自己非死不可，实在想不明白提起这事那些娘们乐个啥！三年间，家强不知道播撒了多少种子，妞妞的肚子总没有动静。二媳妇整天在家看孩子，婆婆每天垫着小脚洗衣服做饭。二媳妇有时候不知和谁怄气起来，就对着妞妞嫌这嫌那的，一次冲口而出：“不下蛋的母鸡，还能飞上天！”妞妞装作没听见，婆婆背地里倒偷偷安慰妞妞，告诉她：“家强寄来的钱，都给你攒着，等生了儿子也办的风风光光的。”妞妞却为这句话流下泪来，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有一阵子，高音喇叭天天喊着“赶超英美”，妞妞不懂英美是个什么东西。但后来说“亩产万斤”，妞妞是听懂了。妞妞和莲子说：“亩产万斤，粮所得收多少粮食？他还不得累死！”莲子笑着说：“还说不想人家？”妞妞脸红了：“去！”家强的粮所的确不好干，虚数报上来，粮食可是没有收上来啊。从上到下忙着编数据，忙着把仅有的存粮倒腾到明眼的地方应付检查。家强还发现粮所得工作人员在偷偷抓粮食放到裤兜里带回家。他每天吃食堂，一人吃饱一家不饿，也懒得管别人的闲事。刚考上大学，义愤填膺大鸣大放，差点送了小命。眼见着一个被揪出来的“走狗”头破血流，他吓得腿肚子都转筋，差点尿到裤子里。入党申请书提交了三次了，领导暗示这次有希望，他可不想出什么岔子，所以也学着装聋作哑起来。可运动来了，口号得喊，大报得贴，他这个识文断字的人总免不了要参与宣传。快过年的时候，有人给他私底下聊，说他因为“质疑数据”被取消入党资格了。他愣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对某个同事提过一句：如果这些数据是真的，怎么不见人胖起来。当时他只是笑笑说自己会继续努力。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掐自己大腿，青紫一片——看你以后还胡说八道吗?!放假回家，更是没有一句话，每日就如同一个客人一样看看书，发发呆。只是对妞妞没有了粗暴的动作，以前，没过两分钟就打起呼来。这次回来，妞妞也觉得奇怪：办完事，竟然伸手搂着她，呆呆对着她愣一阵子。在家里这几天，家强想起同事的话就觉得寒冷，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抱着怀里的这个女人，才觉得不那么寒冷。一次，妞妞大着胆子问：“什么是欧美？”家强只是“切”了一声。这样的鄙薄的神色，妞妞在二媳妇脸上也见到过几次。妞妞再没问过家强什么。

结婚第六个年头，妞妞的肚子终于大了起来。快生了，公公专门给家强打了三个字的电报：将生回父。家强专门调休跑回家，趁黑夜还扛回来一袋大米。生了个女儿，白高兴一场，准备扔下10块钱走人，被婆婆拽住了。“女人生娃不容易，你照顾照顾。”生完娃第二天，妞妞就爬起来洗衣服做饭，只是不去地里了。家强闲闲地在家闷坐着，发现这个女人不是骨架子大，硌人是因为瘦啊。有时候，家强也帮着抱一下孩子，只是直挺挺抱着，冲鼻的奶腥气让他想往外逃。家强二十天假期结束，妞妞还没有做完月子，但眼见着白胖起来了，那袋大米来得真是时候。做了母亲的妞妞，有一层圣洁的光罩着，没有了匆匆忙忙脚不着地的匆促，多了一点迟缓温柔静静凝视地平和。马上就要离开了，女人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说：“你还没给女起名字呢？”家强看着天上一团团银色的云朵，说：“叫云吧。”提着箱子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