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场｜恶童话

一觉醒来 你将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城市流传着一个濒临遗忘的童话故事，尽管它发生在这座钢筋铁骨的水泥森林，却泛着温柔的光，点亮了怀揣心事的人们，每一次无梦的夜。

直到十九岁的末尾，我才从老人的悠缓口述下，听来这个童话。现在，既然你和我都没有沉沉睡去，我就把它讲给你听。

在城市档案馆旁边的古树上，住着一只白色的乌鸦。

白色乌鸦喜欢圆润的东西，因此它的住巢里，堆积着从城市各个角落拾获的宝物。孩子的弹珠，坏掉的小灯泡，不会融化的雪球，彩虹色的糖果，白色乌鸦每天都衔着棉布擦拭这些宝物，一遍又一遍，也越来越多，以至于它不得不在旁边再建造一个鸟巢。

在第二个鸟巢筑造成功之后，白色乌鸦四处寻觅圆润之物，填充崭新的空虚。一天，白色乌鸦在空中飞翔巡视，看到了东方男人，也看到了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清澈明亮，白色乌鸦为此着迷。但它不敢也不能带走这双眼睛，如果被发现偷窃，它的两个住巢以及所有宝物都将随之覆灭。白色乌鸦只好远远地看着这双眼睛在东方男人的身上发光，它跟踪东方男人，知晓了他的住所和工作，最常去的饭馆和夜晚散步的花园。

白色乌鸦回到家里，它看着自己的宝物，每一个都黯淡无趣，怎么也比不上那双眼睛。它深陷在一个巨大的圈套之中，遭受着来自于欲望和诱惑的夹击。此时的白色乌鸦还不懂得爱，它只是深情的恋着那双眼睛，却不曾去思考是东方男人让那双眼睛有了完美的意义。

三个星期以后的深夜，白色乌鸦站在一枝树杈上，终于厌倦了追踪的疲惫和不可得的痛苦，决定搬家到东方男人的窗前。

这个浩大的工程在次日的清晨开始，白色乌鸦先是在东方男人的窗前找到一棵合适的大树，接着拼命地搭建新巢。它欢悦激动的心情难以掩饰，连翅膀的煽动都有了音乐的韵律。

月上枝头，白色乌鸦开始衔运它的宝物。它时时刻刻想着那双眼睛，面对这说不清的战利品，白色乌鸦又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它选择放弃这些弹珠或雪球。这是多么悲怆的决定啊。

此夜，白色乌鸦孤独地守候在新家，光荣与胜利都成为曾经，它一动不动，盯着东方男人的窗户。它与那双眼睛隔着一层窗户玻璃，一席海蓝的布帘，一面墙壁，或者还有东方男人埋头睡去的一层棉被。这段距离不算什么吧，至少和那些骄傲的往事相比。东方男人每日早晨起床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拉开窗帘；接着他在盥洗室整理衣装，而后坐在餐桌前饮食。从住所离开，东方男人步行抵达办公室，中午去一家面馆待上半个小时；一天的工作结束后，他购买果蔬和食材，回家为自己准备晚餐。东方男人似乎不喜爱说话，他不看报纸也不听广播，因此每晚他都去附近的花园一圈又一圈的散步。大约十一点钟，他躺在床上，准备迎接梦境的降临。

白色乌鸦对这些生活轨迹铭记于心。它还不敢落在窗台上，只能在窗外来回飞翔。它最喜爱每日早晨窗帘拉开后的那一瞬间。东方男人望向窗外，那双眼睛闪烁着平静与希翼，这成了白色乌鸦最大的期待。

大约经过了一个比往年都要寒冷的冬季，急人的春风才姗姗迟来。东方男人的天空之上总会徘徊着白色乌鸦的身影，何时何地，风雨不惧。这成了一种最习以为常的陪伴，可对于东方男人来说，他始终一无所知。

树枝抽芽的某一天，东方男人站在窗前。在白色乌鸦的眼里，他有些不大一样，脸上挂着焦虑和忧郁。他打开信封，沉默地读信。表情开始扭曲，说不出话。等回过神来，已经流下了泪水。这是白色乌鸦第一次看到东方男人哭泣，但它并不关心其间的原因，只是被那双浸润的眼睛彻底征服了。白色乌鸦觉得它再也无法忍受这般的遥遥望着了。

那天晚上，白色乌鸦带走了东方男人的眼睛，慌乱中留下了一根羽毛在他的枕边。它不知道要逃亡何处，只要和这双眼睛在一起，离开这棵大树、这座城市、这个故乡，也许哪里都会是它的乐土。但故事总会有些转折，关乎失落和遗憾。在白色乌鸦飞越城市围墙的那一刻，一声春雷乍响，那双眼睛在它的惊恐中坠落。

白色乌鸦向眼睛飞去，可惜啊，怎么也找不到了。

而这时候的东方男人也被雷声惊醒，失去眼睛的他摸索着走向窗边，一颗雨水打在他的鼻尖，他摸了摸，接着又闻了闻，告诉自己，一切还不算太糟，他的眼睛总会回来。黑色乌鸦占据了白色乌鸦的家。与白色乌鸦不同，黑色乌鸦执迷于不完美的事物。因此，失明的东方男人不知不觉中又成了别人的所爱。它同样跟随着东方男人消磨度日，有时也为东方男人的境遇哀伤。

巧合的是，几场春雨过后，那双眼睛被黑色乌鸦在花园的小湖边发现。起先它觉得这眼睛清澈明亮太过完美，而后又觉得离开了身体倒有些缺憾了。它把眼睛带回了家里，用玻璃瓶子装着，旁边是一个坏掉的灯泡、几张残破的船票、一颗纽扣以及一面不规则的镜子碎片。

白日里，黑色乌鸦除了跟随东方男人，还出没于垃圾箱和回收站。它坚信人类总会把美好轻易抛弃，而它能够收藏起这些美好。不怕您笑话，黑色乌鸦自言自语，我们这些鸟儿要是没个爱好，真的很难和您们这些高贵的头脑生活在一起。

失明的东方男人现在倒是耳朵灵光，能听清黑色乌鸦的啼叫和振翅的声响，还愿意和它做朋友。黑色乌鸦被邀请去他家里做客，只需站在窗台上啼叫，他自是听不明白。这叫声啊，黑色乌鸦又自言自语了，想必就是一种陪伴吧。

现在，东方男人不再去公园散步，仅听这叽喳叫声就能满足。黑色乌鸦每天都站在窗台上，自言自语，也听着东方男人自言自语。就这样叫唤了一整个春夏，它开始认真得把东方男人当作朋友。其中有一天，东方男人向黑色乌鸦讲起自己的故事，提及遗失的眼睛，黑色乌鸦突然警惕。

那天啊，东方男人对黑色乌鸦说道，我收到了她的来信，信里写着她不能和我结婚了，因为她爱上了别人。这信我看了几十遍，最后我很累，倒头就睡着了。等我醒过来，它们就已经不在了，我想它是代我去远方看望她了吧。秋天的第一片叶子飘落的时候，白色乌鸦回来了。它寻寻觅觅那么久，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有过它的踪迹。它还去往城外的近郊、北部的村落和遥远的森林，有时它甚至怀疑自己。这次归来，它想放弃，但当它看到东方男人的时候，又燃起了斗志，它不想让这一切变得不值得。

也是在看到东方男人后，它遇见了黑色乌鸦。黑色乌鸦正在窗台上叫喊着，它听不太懂，只能感叹颜色不同竟然连语言也有了差异。它飞至旧巢，如今已经易主，堆满了残破的东西。这时候，黑色乌鸦突然回来了，想必是意识到家里来了访客。

您好啊，黑色乌鸦一直是这么有礼貌，您光临敝舍所为何事呢。白色乌鸦艰难地捕捉语言中的信息，还是有些徒劳。它装作听懂了，原来是您住在这里啊，这鸟巢是我建造的，看来还挺耐用的。黑色乌鸦同样听不懂，不过它从平静忽而转向喜乐，用肢体示意，邀请白色乌鸦多待上一会儿。您不知道啊，黑色乌鸦又开始自言自语了，我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鸟巢也真是孤单，只好摆满收藏品。

黑色乌鸦向白色乌鸦展示它的收藏，在白色乌鸦眼里，这些都是废物或垃圾。可是，就在这一件一件东西拿起放下之时，白色乌鸦瞧见了它的宝物。那双苦苦追寻的眼睛竟然在这里。

白色乌鸦所热爱的这双眼睛离开了东方男人已经黯然失色，但它珍视它们为自己梦想的象征，仍想带着这双眼睛远走高飞。它示意黑色乌鸦这双眼睛属于自己，是它从东方男人那儿辛苦得来的。黑色乌鸦恍然明了，可它把东方男人当朋友，想把这双眼睛归还给他。不过事情的另一面则是它并不会付诸行动，那样它将失去两样收藏品。

两只乌鸦在鸟巢、在树巅、在楼顶、在天空，用彼此都听不懂的话争论着、讥讽着，实在是难分胜负。于是，它们来到东方男人的窗前，用尖嘴戳打玻璃。没多久，窗户就打开了。白色乌鸦飞进屋里，黑色乌鸦紧随其后，倒是东方男人依然浑然不知，听着两只乌鸦叽喳叫唤，消磨了时间。

等这棵树上的叶子都掉完的时候，黑色乌鸦离开了房间，它已经好久不曾回家巡视。也就是在这次重返的时候，它发现那个鸟巢已经不在了。要么是捣蛋的小孩儿，要么是冷酷的大人们，两只乌鸦的家不见了，收藏品自然是全都消失了。黑色乌鸦和白色乌鸦都非常失落，它们并肩站在光秃秃的树杈上，不再说话。

那天晚上，东方男人难得清静下来，好好睡了一觉。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他依然是失明的，但是心中却能看透所有的风景。

他经过一片凝绿的湖泊，坐在岸边对着鱼儿说话；他来到一座永不沉睡的小镇，和那里的人们夜夜笙箫，一起失眠。他遇见一个美丽的女巫，送给自己一个墨镜和一句咒语；他走向一片沼泽，在一旁望着，天空和云彩映在沼泽上，一切都是寂静的。

这个梦的最后，东方男人抵达了一座雪山。每一棵树上都挂满了白雪，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坐在大狗拉着的雪车上，放肆地欢笑。就连他都跟着笑了。

这时候，又开始下雪了。他看到一片晶莹的雪花里保留着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人们缓慢地走在公园里；又看到另一片雪花里收藏着一个醉醺醺的黄昏，成群的乌鸦向日落的远方飞去。

昨夜为两只乌鸦开着的窗户灌进凉风，被子掉在了地上，他被冻醒了。他起身喝了杯白酒，走向窗户。是真的下雪了，一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尖，他用手指摸了摸，又放在舌头上尝了尝，告诉自己，冬天已经来了。非常自然地，他睁开了眼睛，看到这座城市已被冰雪包裹。

当我们看向他的眼睛，会发现东方男人的这双眼睛比以前更加清澈明亮了。这对黑白相衬的宝石里隐约跳跃着两只乌鸦。它们自此一直住在里面，说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语言。

你听。这冬天啊，黑色乌鸦自言自语，真的是冷得让我难以忍受。所以啊，白色乌鸦也开始自言自语了，春天什么时候回来呢。

谢谢你能读到这里。

作为一个影响力不超过社交圈的写作者，虽然还年纪轻轻、可能无限，但有时候我也觉得，这一生我都发行不了一本小说集。

也因此，除了依靠我的热情维持着写作，为数不多的你们也成了我的动力。每当有人对我说，我喜欢你的文章，我都会受宠若惊，即使是回复说看不明白，我也会感激至少去读了，接着感到一种原生的快乐。

当然，读者少也有一个好处，那便是我在为自己写作。这样的过程里我不会去刻意编织媚合他人的泪点或高潮，而是纯粹的让自己去探索心的深处，发现更多。

这篇童话是高中时候构想的，后来我把原来的情节全部推翻，重新编纳。作为第一篇推送，我一直犹豫着它要是什么。最后，我选择了它。也许它简单粗糙，不明所以。

但引以为傲的是，它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创造物。分享给你。

恶童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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