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馑年大雪

 

大雪连落了几天。白茫茫一片的北方平原上,萧瑟的村子寂静得死去了一般。冷空气如看不见的刀子无声地削砍着一切,...

大雪连落了几天。

白茫茫一片的北方平原上,萧瑟的村子寂静得死去了一般。

冷空气如看不见的刀子无声地削砍着一切,没有谁愿意在那种天气里出门。不过有个男人却要走出家门了,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再等下去就要饿死人了。他决定到三十里外的县城里给亲戚家借些粮食回来。那是个有些驼背的,面色黑黄的的男人,一只眼睛不久前饿瞎了。

由于夏旱秋涝,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进入冬季,家中不多的余粮也全都吃完了。村子里别的人家也一样。不少人家外出讨饭,可那一年方圆百里受了灾,很难讨到吃的东西。男人和妻子带着在家里的两个半大孩子去剥榆树的皮,去挖草根,然后用刀切碎了,拌着旧年里尚存的麦糠,烤糊后磨成灰粉熬汤喝,盼着冬天能早点儿过去。冬天过去了,春回大地时光景就会好些。可是一家人喝了没多久,村子附近的榆树皮全被人给剥光了。那时地里的泥土也上结实的冻,硬得像铁块,让那时走路都在飘的人再也无力挖出些能填肚子的野草根了。一家人都在挨饿,饥饿使人变得有气无力,躺在炕上不愿动弹。男人躺了三天,一只眼睛看不到东西了,另一只也眼睛也模模糊糊的,只能看清个人影。有几次他觉得自己都快不行了,脑子里出现了幻觉,一种光影样的东西飘飘摇摇着要离开身体,去不知也在不在的天堂,那不用再愁吃喝的地方。但想到了孩子,他又清醒过来,两个孩子还没有长大成人,可不能就那样饿死了。

妻子把家里最后一点可以吃的东西,一碗榆树皮和麦糠做成的汤给男人喝下去了。男人,想到那些食物可能支撑不了走那么远的路,就又咕咕喝了两碗白开水,背上褡裢出门了。出门后才发现,大雪没到了膝盖,走了几步就迈不成步子了。抬头看天,天上的雪仍在纷纷扬扬地落着,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男人从院子里的柴堆上抽出一根木棍子,又弯要从地上抓了把雪,想象着那便是炒麦面,放在嘴里咬嚼着吃了。吃了几口,再顿顿手里的棍子,身子里果然多有了些劲儿似的,可以使他继续向前迈步了。

妻子看着男人在雪中歪斜着身子走远了,在心里默念了几声菩萨保佑,也从柴堆上抽了几根柴,便迈着小脚折身回到了屋里。屋里生了一盆火,带雪的柴冒出了浓烟,呛得躺在床上的两个孩子大声咳着。床上的是两个最小的儿子,最大的女儿那时已经嫁人了,最大的那个儿子也去当兵了。照往常家里的两个孩子是要去学校上学的,可那时学校也关了门,没有谁再有力气教书和读书了。孩子们咳得肚子疼,吃进的东西难以消化,肚子胀得圆滚滚的,本来就疼,这一咳就更疼了。那个三儿子说,娘,我怕肚子给咳爆炸了哩,您要不把火给熄了吧。做娘的没有听他的。那个二儿子想要大便,却一直排不下来,憋得难受。娘便用手给他抠,抠出了血,儿子疼得哇哇叫。娘说,你爹去县里借粮了,借来了粮面,我给你熬一锅疙瘩汤喝,喝下去就能屙下来了。儿子得到安慰,不再叫得那么大声了,他嘟哝着说,爹啥时候能回来啊。娘说,快了,很快就回来了。

在漫长的等待的时光里,院子里走来了一个讨饭的女人,是附近村子里的,她远远的就朝着屋里喊,家里有人吗?那个女人当时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头上包着块红头巾,怀里还抱着个两岁的孩子,孩子睡着了。女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冻青了脸的小女孩,五六岁的样子,用冻肿了的小手扯着她的衣襟。女人那时已走了好多家了,可一点吃的也没讨着,都快要走不动了。听到外头的声音,屋里头的女人费力地支起身子,打开了门。一股冷风吹进来,紧随着一个声音也传进来,大嫂子,您能行行好吗?给一口吃的就行,一口就行,你看看这小的都快饿断气了。屋里头的打量着屋外的女人问,你家的男人哩?屋外的女人说,头两天给饿死了,您行行好吧,给口吃的吧!女人很同情屋外的女人,很想给她点什么吃的,可家里一口能吃的东西都没有了,因此发愁地说,我们一家人也快饿得不中了,真是一口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屋外的女人失望得正想离开,女人又说,大妹子,到屋里头暖和暖活,喝口热水吧,你看这冻天雪地的,真能把人给冻毁了,快进来吧。屋外的女人感激地点了点头,带着孩子进了屋。

女人给进来的女人倒了碗白开水,让她喝下暖暖身子。女人喝了几口,把有些烫的水吹了吹,又让两个孩子也喝了些。女人让进了屋的女人把孩子放到床上,盖上棉被,也让那个小女孩到被窝里去暖暖身子。然后两个女人坐在凳子上,守着火盆说话。两个女人饿得也没有多余的劲儿张嘴说话,可出于礼貌也得说几句。屋里的女人感叹地说,人都快饿死了,老天夜还不停地下雪,要是下白面该多好哇!年轻一些的女人也附和着说,是啊,要是下面该多好!坐了不一会,年轻女人的那个两岁的孩子在抽搐,眼看着快要不行了。年轻女人急得惊叫着,哭着,手足无措。女人有些经验,她用手掐孩子的人中,过了一会儿孩子不抽了,只是瞪着眼睛呆呆地看天花板。年轻女人想给孩子弄点吃的,就想再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讨口吃的。女人想了想,也同意了。那个五六岁的女孩哭着,扯着母亲的衣服,不愿意她离开,可年轻的女人还是走到了出去。

黄昏时分,雪停了,可又刮起了大的风,大风呼呼的地啸叫着,怒吼着,把房顶上的,树上的,地面上的一些雪吹得乱飞。女人争扎着身子,起来了几次,开门去看看是不是男人回来了,可不是男人,是那风吹着什么发出的声音。天彻黑下来时,门却哐当一声开了,屋子里骤然扑进来一股冷空气。是男人回来了,男人一进屋就载倒在地上,肩膀上背着的一褡裢玉米面落在地上,他怀里抱着的女人也跟着他一起倒了。倒在地上的男人和那个女人的身上,有一疙瘩一疙瘩的冰雪,吸着他们身上的热气。女人吃了一惊,忙让孩子们从床上下来,一起把男人和她认识的那个女人抱上了床,分别给他们搓了脸和身子。手搓在身上时,起初就像搓在冰冻冻上一样。过了好一会子,两个冻坏了人身上才暖了起来。

那一通忙,女人忘记了去做饭,看着两个人没事了,这才去了厨房。那个五六岁的女孩担心母亲会死,站在床边不停地哭喊着。那个两岁的孩子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男人最选醒来,他看到身边的那个女人,扭头又发现屋里头多了两个孩子,一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男人从炕上下来,看着两个在火堆旁的儿子,儿子们有气无力地低着头,都没说话。男人知道妻子可能在厨房里,便穿上他的黑棉袄去找她,妻子当时在盛面汤。

男人想到那个带回来的女人,有些愧疚地解释说,你看,我就带回这点面……可外面太冷啦,又刮起了大风,我都睁不开眼睛,看不清路,走着走着,给绊了一脚,是个人,一摸还有口气……我们不能让人家冻死在外头啊!

女人看着男人,笑着说,就你的心好!

当男人知道家里头的那两个娃娃正是那个自己救回来的女人的孩子时,没想到那么巧,眼里突然就莫明地湿润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抹掉眼泪时那只瞎了的眼睛又能看清了。他清楚楚地看着那年轻的女人正端着碗喂她的两个孩子,自己却一口也没舍得喝。那一刻,尽管男人想到了接下来还会有一段难熬的日子,可他觉得那女人和她的两个孩子,和自己的一家人已经是亲人了,这种感觉如同屋外的冰天雪地和他所经历过的饥饿一样真实,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受。

徐东,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小说集有《欧珠的远方》、《藏·世界》、《想象的西藏》、《大地上通过的火车》、《新生活》,长篇小说《变虎记》、《我们》、《欢乐颂》《旧爱与回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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