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傅菲:感谢晚餐

 

能够吃上晚餐的人,是幸福的。晚餐之后,还可以静静安睡,做恬美的梦,即使没有梦,也有小小的期待,新的一天被一缕白皙的光送进眼睑。...





傅菲,本名傅斐,一九七零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代耕种。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天涯》、《花城》等刊,收入七十余种各类选本。
著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2006年,入选二零零六年度“二十一世纪中华文学之星”)《星空肖像》(2009)《炭灰里的镇》(2009)《生活简史》(2010)《南方的忧郁》(2014)《饥饿的身体》(2015)《在黑夜中耗尽一生》(2015)《大地的理想》(2016)。
       南方人一般把晚餐看得不是很重要,简单应付自己的肠胃,把中午的剩菜回锅,热热,吃的潦潦草草。我或许是个特例。相对于午餐,我显得有些“隆重”。我是这样想的,中午是白昼的一个中间驿馆,赶路停顿下来,稍息片刻,又要勒紧缰绳,继续在尘土飞扬中奔波,哪有好的情绪去享用美食呢?而黄昏时分多么打动人心,夜色低垂,华灯初上,四周静谧,一家老小聚在厅里,说说笑笑。美食也需良辰。一般情况下,我都是自己下厨,烧两荤两素一汤。每餐,我女儿都吃得有滋有味。她吃饭是一个特别认真的人,不需要大人催促。要么是黄鱼或鳜鱼,要么是排骨,这是每个晚餐必备的主菜之一。我的原则是菜丰,少食,味淡。女儿最爱这两样。她把骨刺堆在桌上,满手都是油,翘着嘴巴说:“爸爸,我吃饱了。”女儿吃饱了,再好吃的东西都不再吃。

我在外面吃到好吃的菜,也会在家里复制。去年十一月,我和周劲松、徐永俊、戴川等人去福建浦城,回来的路上,戴川说,在盘亭吃晚饭吧,有野味吃。盘亭是浦城乡间小镇,有曲流绕镇而过。期间,正黄昏的雾霭弥漫,田间菜蔬葱郁。小镇已掌起小灯。酒馆在一家民房里,我一脚踏进厨房,我的胃液就开始翻涌。厨房堆着干裂的木柴,大饭甑在锅里冒着腾腾热气,米饭的香味扑通扑通地扑打鼻孔。伙计蹲在地上给小炉添加木炭。老板娘三十多岁,穿一双保暖棉鞋,人干瘪,瓜子壳一样。老板娘说,火炉焖出来的肉有木炭香,城里人可吃不到。半小时后,桌上摆满了火炉,炭火旺旺的。火炉上,是麂肉、山羊肉、野猪肉。麂肉炖得鲜美,柔滑,以山药(木薯)作汤料,很合我口味。之后的两天,我表哥水银送来麂肉,说,村里有人套子捕的,给我尝尝鲜。我喜出望外。我中午郑重其事地对女儿说:“爸爸晚上要烧一个你从没吃过的菜。”女儿八岁,眼巴巴地望着我,说,什么菜呀,是不是清蒸口条。我说,等你晚上吃的时候就知道了。午休时,把麂子的腿骨剔出来,用热水焯一下,倒进高压锅,用啤酒(可当水,可去腥臊)、姜,把骨头压透,留着晚上做汤。下了班,我急匆匆地赶回家,把麂肉切成小丝条芡粉酱油腌制,把山药切片剁碎。油锅烧热,把碎山药爆熟,再把骨头汤倾进锅里,直至汤油翻滚,把麂肉一小撮一小撮地撒进汤里,最后点几片香葱。那天,我小舅子和他女朋友在我家吃饭。他女朋友喝了两碗,饭也不吃,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汤。我小舅子也说,麂子肉小炒和红烧,都是浪费啊。

当然,温暖美好的生活可能并不需要丰盛的美味佳肴,在对家的依恋和记取里,味觉只是浅层次的感知。我在十五岁之前,对晚餐的关键词是:萝卜、白菜、稀饭、芋头。

在我大哥二十五岁那年,大哥托邻居到车边村说一门亲事。大哥是个拖拉机手,和车边的姑娘已经谈了一年多的恋爱,该是瓜落蒂熟的时候。姑娘的父母回话说,旭炎(我大哥)家人太多,没饱饭吃,女儿去了傅家会吃苦。姑娘倒是铁了心,软磨硬泡了三年,才进了傅家,成了我大嫂。那年我十一岁,大嫂成了我家第十四张嘴巴。现在我大嫂已经五十多岁,做了奶奶和外婆,和我母亲关系也不融洽。我母亲经常和我唠叨,说大嫂气度小。但我始终对大嫂恭敬有加,我贪念大嫂当年鼓着多大的勇气,跨进傅家破烂的门槛。


        在枫林,我母亲不算生育最多的人,尽管生了五男四女,我对门的光罗生了七男三女,路口的国标生了五男六女,但我母亲的子女都健康成长,而光罗和国标的子女都夭折过半。我父亲是大队会计,所有的农话都压在祖父一个人身上。日常的吃食,也是可想而知的。晚餐一般是萝卜饭或白菜饭或芋头饭,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围在厅堂里吃。我母亲有一双巧手,把萝卜白菜芋头焖出各色各样的饭,让我们口舌生香。厅堂上,点着一盏暗黄的煤油灯,晃动的灯光扑闪在脸上。桌上只有剁椒、霉豆腐、豆瓣酱之类的咸菜。我从来没有淡忘过这样的情景。我母亲在门前的水池里洗萝卜,冬天的水面浮着缕缕白汽,她枯瘦的手指在水中变红变粗,她时不时地站起身子,捶几下腰,又蹲下,她的嘴唇干焦,身子略显佝偻。母亲把洗净的萝卜去皮,切成丝,热锅干炒去萝卜味,和半熟的米湿炒,加水焖。水蒸汽在灶台上萦绕,木柴在灶膛吐出红红的舌苔。我和弟弟妹妹围在灶台边,手捂在青石的台面上,木柴的热气闯过青石,由掌心传入心里。水蒸汽笼罩着母亲的脸,半是虚拟半是慈蔼。

初冬季节,大地蒙霜。油榨坊里自是热闹非常,灯火通明,茶油的香气绕梁三匝。祖父是个榨手。油茶饼码在榨槽里,开口处用活塞锲死。梁上吊着一根原木,祖父赤脚赤膊,用手拉原木,撞在活塞上。活塞挤压油茶饼,茶油顺着槽口滴到油桶里。这是高消耗的体力活,一般的劳力做不了两天,而祖父要做一个冬季,报酬是每天两斤茶油。油榨坊离我家不到一华里,而祖父吃住都在坊里,以防外人偷油。我们都争着给祖父送饭。母亲每个晚上,都给祖父备了一大钵蛋炒饭和一大碗热米汤。母亲通常让我送。祖父坐在焙炕上吃饭,我坐在祖父身边。他吃几口,看我一眼,把饭里的蛋挑出来,送进我嘴里,到最后,留下小半碗给我吃。他说:“你妈饭炒得多了,吃不完,小孩子蹦蹦跳跳饿得快。”他端起大碗,仰起脖子,一口气把米汤喝了,然后用手摸摸我的头,点起旱烟抽起来。如今,祖父已仙逝多年,而那样简单温暖的晚餐依存在我心里,我的头上仿佛仍有祖父粗粝手掌的余温。他的温度丝丝缕缕,化入我的血液。

“最后的晚餐”。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残忍的词汇。可以想见,这个词汇的外延是殉道、临刑、赴义。在意大利米兰圣玛利亚德尔格契修道院饭厅的墙壁上,有一副名画,取名《最后的晚餐》,作者是光耀宙宇的达•芬奇。这是世界美术宝库里的巅峰之作。作品取材于圣经故事:耶稣预知自己被叛徒出卖,在受难之前与其十二门徒一起庆祝逾越节的晚餐,他说“你们中有一个人要出卖我”。画面所描绘的正是耶稣说出这句话后引起门徒们骤然震动的场面。画面以耶稣为中心,十二门徒有规律地每三人分为一组,分列在耶稣两旁,最左边是巴塞洛缪、小詹姆士和安德鲁,接下来是犹大、彼得和约翰,右边是托马斯、老詹姆士和菲利普,最右边是西蒙、犹太和马太。他们有的惊奇地站起来,有的在沉思,有的愤怒地握着切面包的刀子,有的向耶稣询问,有的相互议论……而叛徒犹大手捂钱袋,侧着身,显出异常的惊恐。

殉道、临刑、赴义,这都是一些胸怀主义或教义的人最后告别。对于苟活者,“最后的晚餐”同样悲凉。去年初秋,枫林的邻居姜氏,是个拐子,杀了一头猪,卖了一千三百元。屠夫把肉拉走,拐子在门槛上点钱。拐子的老婆是个弱智,烧锅煮饭,准备晚餐。猪肝细肠洗好,和一块排刀肉挂在竹杈上。拐子六十多岁,脸上洋溢着笑容。他的大儿子光荣骑一辆破摩托回家。光荣在市区开摩的,但营生不好,自己的胃都填不满,更别说养小孩了,三天两天回到拐子这里要钱。光荣看见父亲在点钱,哀求父亲给八百块。拐子说,哪有剩余的钱啊,外面还欠着诊所和货店化肥的钱,全还上还差一些呢。光荣说,你今天不给我就砸这个破房子。拐子一看儿子的气势,知道他寻事滋事。拐子把茶木拐杖捏在手上,说:“你结婚四年没给过我一分钱,吃的米是我种的,摩托车也是我买的,你还要我做死了你才甘心。”光荣乒乒乓乓,从橱柜里摸出碗,摔在地上。光荣的妈妈拉着儿子的手,说,晚上有肉吃,不要吵架了,饭面上蒸了米粉肉,快熟了。拐子一拐杖过去,打在儿子的大腿上。光荣把妈妈一推,他妈妈重重地倒在地上。光荣拿起柴刀,把木头大门劈开,说,你不给钱,我以后不要这个家啦。“看样子,你今天就是要我死你才舒服。”拐子边说边走到窗台,拿起半瓶敌敌畏,扬起手,说,“你想我死,我死给你看。”光荣说,你把敌敌畏当雪碧喝,你敢喝我敢看。拐子吹啤酒一样,一口把敌敌畏喝干。光荣靠在门框上,一言不发。拐子倒在橱柜下,说,你舒服吧。光荣看着自己的父亲脸色转紫转黑,口角淌白色的唾液。拐子的身子在地上扭动,用手抓地。光荣的妈妈爬起来,哭着说,救救拐子。光荣从拐子口袋里,搜出八百块钱,逃犯一样从家里跑出,鬼影一样无影无踪。邻居赶来,把拐子抱上平板车,在送往诊所的半路上,拐子已经没了气息。


       在有限的恋爱经历中,我从没有过烛光晚餐。都说烛光晚餐是恋人之间最浪漫的情事,在温馨的空间里,盏中的葡萄酒和夜色一样酡红,玻璃杯上印着女子樱桃般的唇印,殷红,斑驳。烛光多姿,恋人之间款款耳语,情话似窗前的河流,绵绵。即使沉默,男子深情地看着对面桃花色的脸颊,自是一番沉醉。可惜我已没机会“补课”。

在我看来,酒馆里进行的晚餐更适合离别,而非相聚。“明天你就要走了,今晚为你饯行。”这是我们通常说的一句话。这样的晚餐是每个人都有的。而离别有时是一种永远的告别,只是身处其中茫然不知。一九九七年初春,我和梅在南门口的一家酒馆里吃饭。这是我们新年的第一次相聚。我是酒馆的常年顾客,我把它自己的食堂。老板见我带着女孩子,更是客气,烧了半只鹅、排骨海带汤,还有两个炒菜。席间,梅说,今年就要毕业了,有留校的机会。她的声音很低,眼睛瞅着我。她在省城的一所干部学院进修,已经两年,一直是学院里的学生会主席,她是学院留校生的首选。我说,你自己的意思呢。她说,你怎么定我怎么做。我说,你回到乡下小镇教书没有多大前程,留在省城空间大,你素质高,有前途的。我们一直沉默地把饭吃完,但都没有离开酒馆的意思。我知道她等我的表态。我们认识七年了,恋爱了两年,我也供她上了两年的大学。我掏出四千块钱给梅,说,你留校需要到有关部门走动一下,尽量留校吧,我们的事情以后再谈,不要因为我而影响选择,选择恋人的机会很多,选择前途的机会很少。我们走出酒馆已是街空人稀。天上飘着零星细雨,我们都没有打伞。我拥着她的肩穿过街道,春寒扑面。我回到单身宿舍,整整睡了三天,不吃不喝。这是我们最后相对而坐的晚餐。她几次写信给我,要和我见面,我都拒绝。有一次她在我楼下,给我电话,要看看我,我把电话搁了。我趴在办公桌上,失声痛哭。是的,我是一个决绝的人,我不能给她任何希望。她留校手续办妥之后,给我来信,希望我调往省城,我信都没回。十多年了,我们再也没有过见面,彼此都有了自己的家业。但愿她过得比我想象中的更美好。

成家之后,我很少在外面用晚餐,尤其是小孩落地之后。小孩吃完饭,偷偷把我拉到边上,说,爸爸,我要看一集米奇妙秒屋,在电脑上看。小孩每天如此。我说,谁同意看的。小孩说,妈妈。我说妈妈同意爸爸不同意。小孩马上噘起小嘴,说,你不给我看米奇,我就不给你钱。小孩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硬币。我只是逗逗而已。我说,离电脑远点看,只能看一集。小孩兴嗒嗒地开了电脑,至少看四集。这是我一天最美妙的时光。幸福就像滑进喉咙里的温开水,自己都不知不觉。我不会把事情托付给这样的男人:天天晚上不回家吃饭,醉醺醺,又说爱家小。当然,我也经常犯浑,稀里糊涂。我明白,人是一个变数,而生活是一个常数。我珍惜和家人相处的每一个晚餐,我愿意每一个晚餐坐在家人身边,默默地看她们,默默地吃饭。

感谢晚餐。


(《季节风》2010.6总第57期
遇见  季节风




微信:jijiefeng2016



微博:季节风文学杂志


    关注 安庆师大季节风编辑部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