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听风吟|左娇娇:五月

 

穿过那条斑驳的青石板小路,若是雨天不小心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便会有浑浊的污水从地底溅起,似乎是抱怨,又似乎是出人头地的喜悦。巷子两边的旧式楼房在这附近一带都是很常见的,大约是上世纪末的老房子。...



五月


穿过那条斑驳的青石板小路,若是雨天不小心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便会有浑浊的污水从地底溅起,似乎是抱怨,又似乎是出人头地的喜悦。巷子两边的旧式楼房在这附近一带都是很常见的,大约是上世纪末的老房子。传统的木窗,一眼便能看到几扇没了玻璃却也捂得严严实实,花花绿绿的窗口。向左拐进小巷的另一端,进一个旧旧的楼道,没有感应灯,微弱的光亮在这样一个阴雨天毫无安身之处,楼道的每个角落都堆满了杂物,甚至一瞥眼就能看到正在冒烟的煤炉和女人褪色变形的内衣。扶着冰冷的水泥护栏,掌心的茧似乎会扎到它日积月累的光滑。上楼需要爬四十三层台阶,三楼到四楼拐角的高处有一扇窗户,但没有玻璃,只是生硬地在墙上掏空了一块不太规则的正方形。轻轻叩响那扇红漆木门,其实早已看不清红色,只是从那些顽强附着在上面的干枯表皮可以隐约瞥见一种近似于淤血的暗红。木门上的红色对联一层覆盖着一层,斑驳而喜庆的字迹似乎在提醒着人们,生活的车轮滚滚向前,年复一年。

那张熟悉的脸孔并没有如约出现,这样的情况很少。上一次还是一年前,她生病去医院吊水回来迟了,她的生活圈子就在这二十几平米的空间里迂回打转。这个敲门的人很少带钥匙,他觉得那把陈旧的钥匙挂在哪里都像是一种低微的透露。如今,即使从不起眼的钥匙等小东西上都能瞥见明晃晃的贫富差距。有人骑自行车上学,有人坐出租车,有人乘公交,有人坐私家车。当然,还有极个别像他一样步行的。我跟这个人其实是很熟的,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我只好躲起来,直到现在,他也许还固执地认为我是他的敌人,但,要不了几天,他就会和我合二为一,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他厌倦的地方。只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所以我一直跟随着他,找自己的答案,关于他的。

待在他的身边显然不够,索性主动点吧。躲藏了这么久,都已经快要离开了,趁着这样的夜晚游荡片刻也无妨。这条巷子、小路,于我,又何尝不是闭上眼都能描摹的呢?

这个城市最美的应该是夜空了吧!如果那些闪烁的霓虹灯能闭上眼该多好!片刻的黑暗制造片刻的忽视,我或许能看清楚更多,也就不至于一味的躲藏了。我还能记得,那时候万里无云的村庄,记得那些黄昏男人和女人肩上的锄头在地上投射出的小尾巴,记得班里那个分我半块橡皮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或许我会有勇气提醒五月。只是,霓虹灯下,我总是懦弱。

不一会儿,第一人民医院映入眼帘,穿过那一大块玻璃。穿过那些嚎啕大哭的和表情呆滞的人。

看到他和她了……

那个眼眶红肿的中年女人怔怔地呆坐在太平间门外的椅子上,散乱的头发挣脱那根黑头绳张望着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长长的走廊灯光似乎支撑不住走了又来的悲伤,日渐黯淡,那种白得刺眼的光亮在这里似乎无法生存。走廊的尽头蹲着一个正在抽烟的中年男子,他锁紧双眉,眼睛里有清晰可见的血丝,半白的头发上还可以清晰地看见来不及拭去的灰尘。水泥的颜色包裹着他深蓝的工作服与太平间的灯光融成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

“明天早上进行火化,你们还可以进去看看。”护士来回搓着双手小声对蹲在地上的中年男子说道。

等了许久,男子熄灭手中的烟头,愣愣地点了点头。右脚的那只黑色工地专用胶鞋上厚厚的灰尘突然潮湿了一小块。护士松了一口气,快步离开。

“回去给孩子找套像样的衣服换上吧,那身衣服旧得不像样了。”女人的语气里有种虚张声势的冷静,却又带着一种勉强和一丝变异了的冷漠。

男子点点头,起身时双脚似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险些倒下。女人走过去,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了。她走在前面,男人跟在后面。

医院外面的街道两旁路灯温柔地亮着,两个长长的身影偶尔交错,拉扯出成片密密麻麻的阴影,那一块阴影里藏着沉重的希望和一种类似于动物哀鸣的绝望。两个活物在向前,阴影便紧紧跟在后面。

一样的路,青石板噗嗤噗嗤地响着,那些污水在那双黑色胶鞋上游荡片刻后又躲藏在另一块青石板之下。女人始终低着头,加紧步子。进了巷子之后,突然一片漆黑,这条巷子一直是没有路灯的。吵了几年,也没有弄成。他进了巷子就熟稔地靠着右边的墙壁加快步伐跟上她,厚厚的工衣摩擦着斑驳的墙壁伴着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坐在楼道里浅浅睡去的他,他机警地睁开眼后冷冷地看着慢慢走近的两个身影,有几分嫌弃。女人从他身边走过,没有抬头。男人跟在后面拖着一双大胶鞋,脚步声冗长拖沓得有几分刺耳。他不屑地看了男人的右眼又迅速低下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谁知门在他的左脚刚准备踏入时沉沉地关上了。他摇摇头,却忽然睁大眼睛看到蜷缩在角落里怯生生的我。我确实怕他,我不喜欢看他对那个女人任性地发脾气,不喜欢他看男人左眼时的眼神,更不喜欢他对我的无视和不可理喻的疏离。我并不丑陋,就因为我没有“与时俱进”,没有习惯这个城市,没有跟上潮流,热爱那些名牌,所以我不被喜欢了吗?我曾今是五月。只是,我在男人和女人带着五月进城的那一年就被莫名其妙的疏离了。




如今的五月,他怔怔地看着我,第一次露出惊恐的眼神,他以往总是理直气壮的对我不予理睬。我在心里嘀咕,其实今天的我没有丝毫变化,除了私自出逃片刻。但他的眼神让我怀疑自己的记忆力了,我盯着他的眼睛,看到越来越深的恐惧透过月光更加清晰透明,幸好我是背对着那扇窗户的,否则,我又该落荒而逃了。我总是逃跑,总是游离在他不远的地方。

突然,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儿,那扇门再次被打开了。女人的手里拿着一套崭新的运动服,男人锁上门便跟在女人身后下楼了。他们颤颤巍巍的身影经过那扇窗户里透过的月光时像是两条相互依偎的老狗。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眼神里的惊恐已经不需要月光照亮了。我看到他眼角的泪水划出了一截不那么好看的弧线,又瞬间滴落在一个我看不清的角落。于是,我没看懂那滴泪,这是第一次,月光坏了我的事。其实,此刻我自己也心事重重。那些过往的片段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蹿来蹿去,我抓抓头皮,想把他们拽出来,却怎么也不能够,我想这种感觉就和五月想疏离我差不多吧。

“五月啊,你的午饭我用饭盒给你装好放桌上了,你记得带上啊。”

“带饭盒?妈,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带饭盒啊。”

女人站在洗碗池前,握着抹布的手怔了片刻。她将手放在胸前的围裙上来回擦着,上面的油渍清晰可见。每次她这样擦手时,五月都会撇嘴说不卫生。五月的脸是什么时候长出那样的表情呢?女人下意识地转过身去开窗户,提前想好的理由不那么顺溜的从口腔深处蹦出:“学校食堂的饭菜不干净,最近的新闻老是播这些呢。”

“我们学校食堂很正规的,我都吃一个多月了,也没见有什么不舒服啊。再说了,妈,你不是从来不看新闻吗?”五月极力争辩着,他无法想象同桌看到那个不锈钢饭盒时的表情。说着这话的时候,五月下意识的瞥了瞥母亲放在自己书包旁边的饭盒。那是父亲在工地用的饭盒之一,以往父亲总是带两个饭盒,一个装饭,一个装菜。他一直很困惑的是与那个盛饭的饭盒相比装着极少的菜的饭盒用处究竟是什么。后来看到父亲从工地回来时带的两饭盒满满的饭菜时他才知道原来是备不时之需。父亲所在的工地并不管伙食,只在工头心情好的时候会请大伙儿吃顿大锅饭,而父亲的另一个饭盒就是为了捡一个月一两次甚至没有的“便宜”。母亲还总是想借此给五月加餐,除了几片白得扎眼的肥肉片之外,五月实在联想不到加餐二字。如今,五月倒是希望有这样的加餐了,起码这个饭盒不会被用在他身上。他不知道的是,也许没有这个饭盒,母亲会腾挪出其他的东西让他带饭。

女人来来回回的推动着窗户,那些老了的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块彩色塑料布似乎是去年才换的,今天却多了一个洞,女人皱了皱眉头,努力回想在哪里还能找一块一样的塑料布来补上,夏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的。想着想着,她似乎暂时忘了身后等着她回答的五月,于是转过身准备去杂物箱里找找看。却看见五月坚定地迈出家门,而那个饭盒则无辜的被放到了洗碗池,里面的几块鱼肉此刻正在在垃圾桶的顶端一声不吭。

女人来回搓着双手,她忘记了要找塑料布的事,也忘记了没有给五月午餐钱。

一天就这么悄悄的过去了,五月没吃午饭,女人忘了换掉有洞的塑料布,天没有下雨。只是,男人少了一只会流泪的眼睛。

男人是半夜回来的,右眼缠着的纱布殷红一片。女人开门时倒吸了一口气,吞下了一声尖叫。

回到房间,男人面带笑容的说:“五月上大学的学费不用愁了,我总算可以缓一口气了。”

女人的手捂着嘴巴和鼻子,她能闻到掌心洗衣粉和油烟混杂着的味道,她小声却又惊恐的问:“你眼睛到底怎么了?”

“没了,瞎了呗。亏了不能治,不然我还没法儿跟工头私了呢。”说着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盒烟,男人几乎不抽烟,准确说是不买烟。本来别人给他还接,后来工地的人见他只进不出便旁敲侧击的说些难听的话,他便真的不抽了。偶尔实在忍不住便随便找张旧报纸卷个长条吸两口,那个味道就像阴雨天在灶台下点火一样,熏得他直咳嗽。“瞧,这也是工头给的。”男人面带喜色的给女人看了看烟盒,又慢慢地转身放到屋角柜子的抽屉里。嘴里的那根烟只是叼着,也没见吸,直到燃尽的一截落在手上,男人才意识到,于是赶忙大口大口的吸起来。

“那你这眼睛就真……不治了?”女人嗫嚅的说到。其实,她本来想问,“那你的眼睛就真的瞎了?”但她改口了,尽管她和男人一样,也隐隐约约有一种奇怪的喜悦。像是买菜的时候,摊贩错把她给的十块看成了五十一般。但作为妻子,此刻应该关心的是他的眼睛,而不是赔偿费的数额,可她的本能反应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已经被她生生地吞了下去。她不安的坐在床边,揉着那床洗得褪了色的被单,她害怕被看穿,只是男人似乎此刻没有心情看她,他只顾着吸那只已经到尾部的烟了。他吞云吐雾,像是置身仙境一样,女人突然想到多年以前他们恋爱的时候喝过的那瓶白酒,她很想也去吸一口男人嘴里的烟,她咽了口口水,继续搓着已经皱的不像样的被单。




男人再说话的时候,女人已经开始不停地抚平被单上被她揉出的褶皱了。“治什么治,治了它,我们还得倒贴,哪有那个闲钱。”说这话的时候,男人厌恶地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又不舍的看着手里已经光秃秃的烟,在手里把玩了片刻。继续说道:“那十五万我想好了,还了咱们欠的两万块钱,再交个一年的房租,其他的都存起来给五月上大学的时候交学费。”男人一脸骄傲的笑了笑,扔了手里的烟头,又有几分怜爱的捂了下自己的右眼,接着说道,“多亏了它啊,不然我挣一辈子也没有十五万啊。”

女人又开始搓那块被单了,她不知道怎么打断男人的话,只默默地听着,连呼吸声都小得近乎听不到。

男人像个英雄一样亢奋地说着今天在工地上发生的那一幕,“那根细钢筋不知怎么就弹到我眼前了,我正准备抬头喊老李给水泥加点水,就看到那东西嗖地向我眼前射过来,我也没躲。你还记得去年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吗,就那个瘦得跟猴似得还整天啃馒头的那个。他不就被一转头砸了脑门然后痴呆了嘛,工头赔了十万,他儿子领了钱没多久就买了房,就在前面那小区。他现在也不用干活了,就待在养老院,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多好。省了干多少活的工夫。”说到小区,男人的声音似乎若弱了几分,不过马上又恢复到之前的状态了,“我当时就想,横竖就是一只眼睛,少了一只也照样能看见,我一咬牙,那小东西就刺了过来。”

女人的额头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手心微微湿热。她站起来说,“我给你烧水洗个澡。”

“嗯,哦,对了,明天工头给放天假休息休息。”他摸了摸后脑勺,厚重地笑了几声又继续去看那包烟了。

女人站在厨房的窗户前,月光照在她的脸上,一层油光忽闪忽闪,她额前的几缕头发重重地搭在右眼上,她准备拨开,却又突然捂住右眼四处张望。她的眼里噙着泪水,她清晰地感受到捂着眼睛的手在慢慢升温,还有一种说不上的重量在掌心蔓延。她咬着手指,不敢出声。

水烧开了,她回房间叫男人洗澡,却发现男人已经倒在床上睡着礼物,打着闷闷的呼噜,左手捂着左眼。女人关了房间的灯,开了床头的小灯,她看着男人右眼上缠着的纱布,想到五月的未来,她轻轻地抚摸了那块纱布,将男人的左手轻轻放下来。

五月第二天早上看到男人缠着纱布的眼睛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皱了皱眉,继续上他的学。我还是五月的时候,有一次看到男人从田里回来拖着血淋淋的腿时,哭了许久。如今的我被疏离,被克制。高一下学期开始,家长会上再也没有看到男人的身影,五月松了一口气,男人也没有过问这件事。

日子让越来越多的青石板探头透气,让五月的唇上长出了微微发黑的唇毛,也让男人习惯了用一只眼生活。

五月开始带盒饭了,同桌竟然一脸羡慕,五月却觉得那是讽刺,“爱心便当”经常会在梦里让他无言以对。他的成绩越来越差了,五月害怕看到父亲那只像是堵着一层塑料膜的眼睛,更怕母亲的那个围裙挂在他的书包旁边,他的胃口越来越小。同桌说:“你怎么吃爱心便当越吃越瘦啊,我妈要是给我做个便当,我铁定吃得胖。”五月不想搭理他,后来五月知道他爸爸妈妈早就离婚了,他的妈妈再国外,很多年不回来了,回来的只是一叠叠红兮兮的钞票。那个红字从那个男生口里蹦出的时候,五月听成了“可怜兮兮”。

五月高三了,母亲终于允许他不再带盒饭了,并且每天给他双倍的钱吃午饭,可是五月似乎对食堂也不那么热衷了。

那天中午,五月悄悄的溜出校门想透透气。父亲每天问他想考什么大学,这个问题五月从来就没想过,五月手里攥着这几个月来母亲给的午饭钱,沉甸甸的压着他的步伐。他越走越慢,过人行道的时候,五月突然飞了起来,又重重地落到了地上,他手里的钱也凑热闹似的飞到几米外的地方,他准备去捡,却被车轮碾过。

“这车真狠。”五月闭上眼睛的时候只想到了这些。那时候我就蹲在那些钱的旁边,我在五月的日记本里看到了他的秘密。他想给父亲买个新的大饭盒,这样他就不用带两个了。他日记本的那一页有水渍留下的痕迹,对了,就跟今天我没读懂的那滴泪水一样。那天刚好是五月和母亲吵着要买名牌运动服,母亲一气之下说出了父亲右眼的事情。

原来,那天,我又是五月了。

可是,五月却死了,死在五月的人行道上,死在离高考只有三十七天的日子。五月擅自离校,校方没有给予任何赔偿。司机是个聪明人,知道撞死一个人远比撞伤一个人划算,但他没有想到的“幸运”是五月是个外地人。于是,他前前后后花了十四万便了事了。

巷子里的人开始议论男人和女人的财产了,在他们眼里这对夫妻无疑是发了,但他们最常说的是“五月的一条命还抵不上他爸的一只眼睛值钱。”甚至会有人在巷子口张望,看看那对夫妻是否会搬离这里,却迟迟没有等到这一天,后来住在巷子里的一个姓李的中年男人买彩票中了一百万,人们便纷纷选择以此作为饭后谈资。

那笔和一百万相差甚远的赔偿费便被人们抛诸脑后,它们进了银行,之后也许被用来炒房价,也许被投入股市,谁知道呢,巷子里的人才不关心这些…...

(《季节风》2013.12总第64期)
作者简介
左娇娇,女,安徽安庆人,安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毕业生,现就读于广西大学,有少量作品见于《意林》《中国高校作品排行版小说卷》《中国高校作品排行版诗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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