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语(一)

 

可一旦从“喻”中剥离,又好像把生活关进了“狱”。...



凌晨四、五点的苏州,我是见得多了。当然,并非因为早起,而是因为熬夜。不着灯的楼,再高也是矮的,净睡成荫荫盖盖的一片,被子下面攒动着昏泛的念头。着灯的楼,相形之下,仿佛没什么可说的,灯的好看不是千篇一律的,但在“人”的眼里,反正都是千篇一律的。

我裹着羽绒服蹚进风里,抬头,户户皆暗。脖子从90°拗到姑且算之的135°,没有灯,星星照样是没有的,连个笔画都捉不到。除了冷,便是冷。之前在川西的小县城里,星星是不用找的。当时我想到一个毫无美感的比喻,央视版《西游记》大家再熟悉不过了吧,盘丝洞姑娘们的师兄,那紫袍老怪蜈蚣精,他脱掉袍子站在山崖顶上拍拍肚子放金光的样子,对,就亮成那样。川西之行是很玄乎,出行前病了两天,出门后接连几次忘了东西,回过头去拿,新保养好的车在路上又突然闹脾气,“就是不想让你去”。后来我不行了,刚过子夜,就坐着藏民的车从色达县奔往平原。我攥着条湿毛巾,一物两用,一是给烫如温泉蛋的脸降温,二是擦掉被肺疼出来的汗。藏民师傅念着藏经——他大概真是怕得不行——我虽然也是疼得不行,但实在很高兴,难得有高原夜奔的机会。一面是峭壁,一面是猛江,中间是狭狭的山路。有蓝月亮,一会儿云势明朗,一会儿山雾又起。江水两侧的峰尖都被金红的经幡相连,天桥似的,我在想象里走了一遭。当时车上放着央吉玛的歌,有句“天也无常,地也无常”,教人直感到世界摇摆。

我当时想到了之前为李贺诗作的鉴赏,讲到那个云头世界,好像痛感让人更灵性了。我一会儿问,“藏区有什么传说”,一会儿又说,“哟,有星星”。这厢的司机师傅倒是被路况吓得汗滴直坠。

这里没有星星,但也有预兆,我无端弄伤了手,打破了一个杯子,故而又弄伤了另一只手。心里不舒服。那个杯子跟我是很有感情的。暑假与大家在Duke实在很快活,尤其喜欢那个我们一起搞事情的厨房。临走时想带些什么特别的东西走,思来想去,这个不好,那个不要,还是把张老师给的玻璃杯硬塞回来了。每次一用这个杯子,就想到半夜蹑手蹑脚下去倒橙汁、泡抹茶然后一不留神居然吃了个夜宵的日子。

杯子虽然碎了,倒也必须得出门。这几个月来来回回来坐了好几次高铁,唯一的好处是挣到了光明正大的白日睡大觉的机会。这回去北京,路上5个小时确实够好好睡一觉了。后头坐了个人,全程电话未歇,大约生意上的事儿很急,一口一个兄弟地套话、给对面人使绊子,转而又对自己人汇报战果。我半梦半醒间,差不多把他们公司的情况和下一步的战略任务都快摸透了。

我内心大概实在是个很恨庸常与日常的人,但又骨子里有股懒劲,所以很少直接做那个“搞事”的人,多半爱看别人翻涛掀浪搞事情。在走道以各种姿势走去厕所的男男女女,个个都被我看了个遍,真想从他们身上看到什么祸乱的影子,譬如现实版《釜山行》。但我又是不乐意看那么多人遭殃,正想着怎么把灾祸控制在无伤害的范围,实在是难,便发现自己其实想太多了。
不看车里人,便看窗外吧。车里人看着看着,我是实在控制不住捣蛋鱼这一人格的,但窗外这一看,又坏事了。记得铁凝写过一篇文章,讲雾,曾做过阅读理解。一篇文章一旦做了阅读理解,就算再好,也不再是它了,除了要被刮鱼鳞、剔鱼骨似的“分析”,仿佛人们对考试的任何情感与价值判断也都黏附到它的身上去了。几十年后,老师到底讲了什么恐怕是记不得了,但还能窝在老藤椅里晒着太阳颤巍巍地张口说:“今年是安娜卧轨79周年,王安忆家油烟机出问题80周年。”我一直记得铁凝那篇文章叫《谁在大雾里行走》,后来一查,竟叫《你在大雾中里意忘形》。到底人家的题目有意思。
我拍了两张照,发在朋友圈,并假装这是晨雾,而非雾霾。后来的一个下午,四个上午比完了的人在赛场外头遇见了,捧着热水就在窗边坐下聊了起来。身后有一幢楼,满是爬山虎,夏天定是绿润一片,但在无雪的冬霾里,只有两种颜色,枯褐色与烂紫色,交在一起有些发黑,只能用两字形容:抹布。我说:这爬山虎真不好看。旁边一个吉大boy沉吟一阵,问我们看没看过《寂静岭》,三人受惊,空气死寂。

出租车上听师傅说,以前北京人民希望晴空万里,现在恨不得天天刮风下雨。我的呼吸系统倒没那么娇弱,但感官很挑剔。苏州也不是没有雾霾,但是活的,里头有水的意味,这里的雾霾倒给人一种棺材板一盖眼前一黑的味道,还不盖一次,像大镲似的,“咣咣咣”来上好几下,是大的、响的、死的、硬的、老的、冷的、痛的。恐怕也是因为有一层皇城的厚重在里头,既容易让人怀古、感触,又容易让人恋物、生怖。不过后来我想了想,别提什么死的活的,对苏州我肯定是心存偏爱的,其实说到底就是浓度的缘故。

可一旦从“喻”中剥离,又好像把生活关进了“狱”。

不过暖气倒是弥补了不少。之前听大学同学小碗儿说,东北人民室内的冬天都是穿着短袖的,脚下是烘得燥乎乎的地,嘴里是冻黏黏的冰棍儿,一个字:痛快。仗着有暖气使劲地舒服,在房间里我几乎都是光腿状态,往床上那么随意一盘。之前教古汉语的江学旺老师教育我们,要“恭”,什么叫“恭”呢,简言之就是一个人待着也要穿戴整齐、收拾干净。光着腿满屋子乱跑的我实在对不起江老师……

纵然有暖气,整间屋子仍是灰黄灰黄的,像被虫蛀了人像眼睛的老照片,黑洞洞的,极为压抑,让人什么也不敢碰。这房间其实处在两极之间的尴尬境地,还不如老派港片里调过色的黄黄红红蓝蓝绿绿充满鱼腥与烟味的有凤一楼,起码可以拍出逼仄、黏腻的欲望与吞噬。
我亲干妈正巧在北京,便约我们一叙。这倒给了我再次体验北京地铁的机会。我发现不少人都有地铁情结,不知道是因为那黑洞洞的车头来处给人晃神的机会,车厢一掠而过时能将头发吹起,还是地下世界与天光隔绝的魄力。几个月前,闵大厨与我在纽约地铁等待迷途的小吴老师,流着汗,沉默地看着一只大黑老鼠从铁轨上蹭过。那一刻我想起,纽约地下的老鼠比纽约的人口还要多,如入冰窖。但人仿佛从楼梯上一走下来,感到外头的日光与灯光的底线从下巴、人中、鼻尖、眉心一点点地攀上去,与这具身体抽离,人最根处的不造作的野性就升了温。一个好像处处张贴着“冒险”与“奇遇”两组大字的地下空间。尽管总是失望收场,充满表面的冷静与被新天光又一次消磨掉的内里的热望;尽管这感觉的浮现比读这段话的速度要快上千百倍。
我们要坐去国贸,先要在西单转一号线。前一班地铁开往安河桥北,对有的人来说,这是张专辑名,对有的人来说,这是个地名,又或皆可。对北京的地名我是很不熟悉的,以至于第一次知道马家堡的“堡”是读pu去声,从前脑袋里还一直是沙漠古堡与悍马土匪的画面。倒也有些很玄妙的名字,譬如灵境胡同与新天宫,我都以为离开凡间了。



地铁上也是看人的好地方。人,是真的很好看,因为总有惊喜。有一个高颧骨的大个子挤了进来,穿了一件蓝羽绒服,上头散布的是银麒麟与银莲花。蓝、麒麟、莲花,这三种意象一旦撞到一起,再拙劣的诗人也能写出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句子。我正准备凑近多看两眼,便有一男子挡在我身前。在地铁上,每个人的姿势都是定了型的,他就在我眼皮底下刷着微信,我不知看哪里好。好吧,我还是忍不住瞟了瞟。他的微信列表很长,手指足足滑了一分多钟,那些被屏蔽的讨论组还是没到尽头。我内心正准备对这一现象大发议论,一位老大爷又颤颤巍巍上了车。他虽是腿脚不太灵便,但简直声如洪钟,浑厚得像韩磊或是腾格尔,面无表情地稳稳地说了句:“真够忙的,我ca(4)。”一来北京,我感觉自己时刻在听相声。南方人说脏话,讲求一个“我爽”,发挥了那个意思就够了,骂得再难听里头还带软音;北方人说脏话,要的是个脆辣利落,有表演性质,多汁够劲。当然,我们还是和谐一点吧……有事好好说,不要把对方家人带入战场。

到了陶然亭,自然会想到《霸王别姬》里一群顽孩在天未亮透的芦苇前甩鞭子、背着手吊嗓子的场景。这一站仿佛人也少了,这才有机会暗中观察其他人。人人抱着手机。微信朋友圈的“深度好文”热爱抨击中国人地铁玩手机已是“光荣传统”了,不过我希望那些优秀的深度好文撰写者能够多坐坐地铁,体会一下在拥挤、燥热、高晃的车厢里从包里坑出一本纸质书高举出人堆然后吸着鼻涕抬头阅读的美妙滋味。来试一下呢,几块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看不了,便多听听吧。英文报站特别有趣,也很体贴。如果地名也是一口地道的中文读法,对很多外国朋友来说多半会很不方便。尽管菜市口被读成了chaixikou,也觉得十分可爱。

我从地铁下来,看了一儿线路图,先前老朋友飞飞问我要不要去昌平看他,我还很认真地研究了一阵线路,发现我在一头,他在对角线另一头,陷入了沉思。在这儿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干妈带着我们往羲和去吃烤鸭。先要说声对不起……我吃得太开心了,全然没想到有“拍照”这回事。贰枫对我说:我喜欢北京,好吃的多。没毛病!烤鸭这种东西,真是出了京城就少了味儿了。也许这篇推送发出来,时间已经不早了,善良的我便不多描述味道如何,只讲事实。片下来油香不腻的热脆脆的皮,裹满跳跳糖,蘸上蓝莓酱……肥瘦适均的皮肉扔进鲜甜的蜂蜜芥末酱……腾着热雾的面皮摊开,里头搁上四块带酱的鸭皮肉,夹点剁得细巧的葱丝与黄瓜丝,满满当当那么一包,张了好久的嘴就在那儿等着了……

哎哟,我的妈呀。

如此美妙的心情,只能说“妈呀”,正如我对食堂菜品的最高评价是“活像加了罂粟壳”一般。
原本说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但今日在出租车上,突然发现北京天蓝了。赶紧拍了一张。听说大风一吹,雾霾全漂江过河往南方赶了。昨天还看到一位北京来的学妹发了张气象预报的截图,北京PM2.5的指数是18,苏州直逼300,另一学姐就打趣道:雾霾是跟着你跑吧?写到这儿,高铁到了济南,我想到那篇《济南的冬天》,整个人暖洋洋的。

十二月九日

在北京没看到下雪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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