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帛本《老子》中词义色彩的逆运用初探

 

中哲小作业一篇。...

写在前头


大家好,每到期中、期末,文章库存就会急剧增长。上一次和大家分享小作业,可能还是上学期中国文学(下)的期中作业,选一首诗加注并赏析。当时选的是李贺的《梦天》,写了一篇《假仙境的慰藉》,大家好像看得还挺开心的。于是这次我又来分享一篇中国哲学课的小作业啦!

其实手上小作业还是挺多的,文史哲都有,但选什么发真是难事。既不能太长,又不能选题太专,搞得大家毫无共鸣。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想和大家分享这篇关于《老子》的文章。讲道理,对老子下手我还是蛮忐忑的,虽然都说不要跪着读孔子、老子,但毕竟“水太深”,捞鱼不容易。便当做是新的尝试了,我写得挺愉快的,也希望大家看得愉快!

摘要:《老子》中存在广泛的字词褒贬色彩逆运用的现象。本文将盈、智、仁、强、壮、礼、贤、昭昭、察察、华、琭琭、昏昏、闷闷、顽且鄙、弱、虚、损这十七个字词分为褒贬兼用、褒词贬用、贬词褒用三大类加以讨论,一方面诠释逆运用现象,一方面试为字词加以正义。老子这种特殊的语言应用,不单为其哲学讨论提供了更加合理的工具与更加明晰的语境,亦是其自身学说的反映。

关键词:老子  词义色彩  褒词贬用  贬词褒用  褒贬兼用





《老子》以寥寥五千余字成书,笔有章法,自然凝练而又意蕴丰厚。此书是老子将其哲学世界剖露与人的载体,以对“道”这一形而上的实存者的提出与讨论,将人类的思考范围由现世人生扩展到了无限宇宙。其从宏观视角出发,又兼微观审视,是先秦诸子哲学著作中的经典之作。

《老子》之所以是中国哲学史上不可绕过的原典坐标,不仅在于其哲学层面上的融通、探索与新见,更在于其对中国文字一字多义、多面、多用的把握。在全书中,有至少十七个字词的褒贬色彩被老子加以逆运用,以论证其哲学思想。其大致可以分为三类:褒贬兼用、褒词贬用、贬词褒用。当然,此处只讨论表示价值判断的情况,当字词表示动作等带有实体化性质的含义而存在文中时,暂且不纳入讨论。同时,此处对原词义褒贬的分类并不是在绝对语境下进行的。而是与其反义词在文中出现的词义相匹配进行参考。同时,老子这种特殊的语言应用,不单为其哲学讨论提供了更加合理的工具与更加明晰的语境,亦是其自身学说的反映。



褒贬兼用

“褒贬兼用”指的是:同一个字词在《老子》中以褒义和贬义的色彩入文的情况都存在。有些是在自然语言中的褒义词,有些则是是其他学说流派中代表性的学术语言褒义词,此处不再分类细论。下文欲将《老子》中符合此类的四个字,即盈、智、仁、强,辨其正义。


“盈”在全书中主要在第十五章、第二十二章、第三十九章、第四十五章出现。

第二十二章中,“洼则盈”[1]指的是低洼、下陷才有能够充盈的空间,此处意指欲得到事物的正面,必先得到其负面,其两面相互依存,这与第三十九章中“谷得一以盈”[2]中的“盈”皆是“满”之意。此处的“满”虽是一种中性的被填充完全的状态,但按自然逻辑推来,河谷的自然状态是有水且充盈的,所以这一用法仍旧带有主观期待性,是理想的状态。

“盈”作为填充完全的状态又被往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方向引申。在第十五章中,原文如此:“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3]此处“盈”解为“自满”的人格表现,这是老子学说所不提倡的。而四十五章中的“大盈若冲”[4]则是一种人格的大境界、高境界,不表露于外在,但内在却有超越表层感知的虚空平和。


“智”主要在第十九章、第二十七章、第三十三章与第六十五章出现。

第三十三章“知人者智”[5]指的是“能认清别人”的品质是“智”,尽管种“智”较之需要向内观照、审视自我而认识清楚的“明”要低一层次,但亦可解为在成为“明者”的长路上业已超过普通标准的水平,仍是褒义之用的。而第十九章的“绝智弃辩”[6]、第二十七章的“虽智大迷”[7]、第六十五章的“以智治国”[8]皆指向一种低级的聪明,即“巧智”。徐复观曾经指出“智多”实为“欲多”[9];而这种“巧智”实际上乃是一种不循自然的世俗之智。此“智”并非老子之学所提倡的,故而为贬义之用。


“仁”主要在第五章、第八章、第十八章与第三十八章出现。

第八章中对人们提出要求,要“与善仁”[10],这与儒家思想中的“仁”、“爱人”是在精神上是有相当大的交叠重合的。此处的“仁”的适用范围是相当入世且具体的,是在与人交往中践行的仁爱。而在第十八章中,“大道废,有仁义”[1]。正如冯友兰所说,在大道废弛的情况下,自然仁义——即不是通过模仿、训练而来的真仁义——才得以显现[2],这是褒义用法了。

而在第五章中“天地不仁”与“圣人不仁”[3]并不是指不仁义,而是指不施恩、不偏爱。是一种极高的褒羡。这是一种非情的、超越人性的自然观。真正至纯至仁的自然是非情的,人们眼中的草木有情、自然恩泽,实则是人们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外物之上的结果。不仁是不介入、不干预、不强制的糅合,使万物缘本性缘自然而自由发展。而第三十八章的“上仁无为而无以为”[4]中,这个“仁”是在“德仁义礼”这价值依次下降、产生方式由前生后的序列里的一部分。


“强”出现在第三章、第二十九章、第三十章、第三十三章、第四十二章、第五十二章、第五十五章、第七十二章、第七十六章。

第三十章的“不以兵强天下”[5]、第五十五章的“心使气曰强”[6]的“强”都是违背自然而逞强的意思,为贬义。第三十三章的“自胜者强”[7]则是说克服自己是果决的,为褒义。第五十二章的“守柔曰强”中的“强”则是强健之意,其本质乃是守柔,这种贵柔思想下文还会讨论到。而第七十六章的“强大”、“坚强”[8]并不是指价值意义或精神层面上的高,而是指一种强悍、坚硬的蛮劲,并不是老子所提倡的。

此处要说明的是,在第二十九章中“或强或羸”[9]的“强”是羸弱的反义词,即强健。此处循常理看,应当是褒义,然而老子在这一章中其实强调的是万事万物有其自在形态,在描述这些自在形态时,他是摘取了价值判断的眼镜的,予以个体差异性、特殊性绝对的尊重与鼓励,所以笔者以为以褒贬来框定并不妥当,故单独予以讨论。



褒词贬用

“褒词贬用”指的是:某一字词在自然语言或术语中带有褒义,但在《老子》中被作贬义用法。这种现象以“壮”、“礼”、“贤”、“昭昭”、“察察”、“华”、“琭琭”最为明显。


“壮”在第三十章与第五十五章的出现,可作同解。

“物壮则老”[1]所指的,是一种武力兴暴,是一种气焰、强势外露乃至过度的状态。这在老子看来是愚蠢且不可取的,过度的外泄必然导致内败。
礼、贤


“贤”出现在第三章,“礼”出现在第三十八章。

此二者在儒家思想里是上尚境界之代表,但在老子笔下则不然。老子在第三章便发声了,“不尚贤”[2]。此处的“贤”,河上公在《老子章句》中解为不尚“世俗之贤”[3],亦即不贵功名、不贵利禄。而在蒋锡昌[4]按《说文》之解中,此处的不尚贤指的是不尚多财。此二说均有理,且其共通之处在于,这里的“贤”是与世俗的评价系统紧密捆绑的,也是与物质欲望牢牢关联的。

“礼”在第三十八章的定义是“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这个“礼”在这里,既缺乏忠信,又开启祸端,在老子心里是个不善事物。在老子看来,礼之所以被用作负面定义,是因为它是需要模仿、培养、习得的,是注入进人们天性之中的后天产品,对人的天性、内在精神造成了外来的损伤。
昭昭、察察、华、琭琭、耀


这四个词分别出现在第二十章(前二者均出于此章)、第三十八章与第三十九章、第五十八章。

之所以将此三词并举,是因为它们的原意俱是指向“光明”、“明白”、“美好”之意。第二十章中世人“昭昭”且“察察”(其在第五十八章中出现,亦是“严苛”义),既光耀自炫又严苛不饶人,第五十八章中的“耀”则是刺目义。第三十八章,“不居其华”[5],第三十九章,“珞珞如玉”[6],“华”是浮华、虚华,“珞珞”是华丽,二者都是极为肤浅的表象享受,为老子所不齿。此处亦流露出了老子“无为而治”的政治观。“无为”并非毫无作为,而是不为表面热闹悖离民性之自然,是淳朴、顺应自然地“为”。



贬词褒用

“贬词褒用”指的是:某一字词在自然语言或术语中带有贬义,但在《老子》中被作褒义用法。这一老子语言系统的特殊用法在其学说的传达中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此种现象最为明显的,还是“昏昏”、“闷闷”、“顽且鄙”、“弱”、“虚”、“损”。
   
昏昏、闷闷、顽且鄙
“昏昏”、“闷闷”、“顽且鄙”出现第二十章,“闷闷”在第五十八章亦以同义出现。

“昏昏”是暗昧的样子,“闷闷”则是淳朴的样子。“顽且鄙”是愚陋、笨拙义。这些都又不外显、不刻意的表现,是一种守拙、本真、自然之流露。


在文本中,“弱”出现在第三章、第三十六章、第四十章、第五十五章、第七十六章、第七十八章。

第三章中的“弱其志”[1]并非消磨人的意志,而是使人的心志不是紧绷、刚硬的,而是开阔、柔韧、包容的。这是很难得的健康的精神境界,是可以以弱胜强的。这也正是第三十六章“柔弱胜刚强”[2]、第四十章“弱者道之用”[3]、第五十五章“骨弱筋柔而握固”[4]、第七十六章“柔弱者生之徒”[5]以及第七十八章“弱之胜强,弱之胜刚”[6]所要阐发的弱的可贵之处。柔弱之事物并不是脆弱濒死的,而是富有生命力、富有韧性、懂得蕴藏与收敛的,其之所以能胜过刚强之事物,便在于刚强事物的力量外泄得过分了便会流失,同时易于引来外力的打击。


“虚”所要讨论之处,主要在第五章与第十六章。

在第五章中,老子讲到了“虚而不屈”[1],这很有必要联系前文一个绝妙的比喻来讨论。“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2]橐龠,即是风箱。风箱不论在有无人施加外力鼓动时,内中都是虚空的,然而其却能源源不断地鼓风。而风从何处来?从虚空中来。虚空是一种融入自然的规律般的不打扰的运转,具有去肉感的生育性与创造性,可以“虚”生“不屈”,这亦是对其“无为而治”的回应。

第十六章则表达了对“致虚极”这一境界的欣赏。陈鼓应解此处的“虚”为“形容心灵空明的境况,喻不带成见”[3]。此处所讲的,是一个在俗世却能去俗化的境界,与万物自在相处,万物于己毫无侵扰,因为己心一片澄澈空明。这时,观照外物便通透豁达,能悟到本真的境界。而根据全书,这一境界其实是起点式的存在,是要被回归的。陈鼓应将此复归境界解释为:向人的内在主体性实践性作复归以及向历史方向之复归[4]。而这一历史方向也许并不一定是实在的具体时空,而是一个架构出来的理想时空,其实也是人的内在主体性实践性的某种外现。


第四十八章围绕了“损”展开。

老子的主损思想,在这一章里主要体现在“为学日益,为道日损”[5]。此句之意在于学习愈发精进之后,长了智,巧便少了。学习愈发精进后,学习的知识进入了人的内部,将谬知与巧智以遗忘或主观排弃的方式清除出去了。而“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6],又在于可以到达虚空的无为境界。如上文所说,不论是虚空还是无为,都是在运转和作为着的,只是顺应自然,毫不侵扰。故而,如果“损”的只是巧智,那是远远不够的,更应损去过分的欲望。而境界也是一种“得”,只不过是一种无害之得,以损而最终有得,这也是老子辩证思想的一个体现。





老子不仅是位哲学高手,亦是一位语言高手。对于词义色彩的三种逆运用(褒贬兼用、褒词贬用、贬词褒用),他或许并非首位,但这种运用无疑是具有开创性与建设性的。其不仅作为工具为老子学说的阐发创造了更为清晰的语境,亦是对老子自己哲学思想的一种回应:道的运动与发展是向对立面的转化。这一逆运用,或叫反运用,有助于对老子“道”的思想深入化、明晰化,而对“道”的钻研则会对老学的把握增益良多。

参考文献

[1].陈鼓应注译.老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12

[2].徐复观著.中国人性论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11

[3]. 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9. 11

[4]. 河上公. 老子章句

[5]. 楼宇烈. 王弼集校释[M]. 北京: 中华书局,1980.

[6]. 任继愈著.老子绎读[M].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6. 7

[7]. 蒋锡昌. 老子校诂

[8].王中江.道与事物的自然:老子“道法自然”实义考论[J].哲学研究,2010,8:37-47

[9].郭永恩.近代日本文化论中的《老子》研究[J].日语学习与研究,2012,1: 95-101

[10].熊洪.论老子的“无为”政治思想[J].中国哲学史,1994,1-2:96-101

[11].廖扬敏.《老子》反义词的显示格式[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4,2:  165-1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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