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滚轮，热得发烫_【夜航船Northfleet】

我一直觉得，相比杜飞鸿，我是懦弱的、局促的、畏缩平庸的配角。而他是强壮的、自由的、永远聪明敏捷的男主角。...

「当年我们高考时，我们班有一个和我们成绩一样好的，他数学尤其强，所以高考时他就一心想在数学上压倒我。于是高考数学时，他的策略是先从最后一道题开始做。但是！我们那年高考数学特别难，最后一题当年全省没有一个人做出来，他也被难住了。然后他又从开头做，但实在是太难，难到每一道填空题都和平时模拟题最后一题一样难。」

「那他岂不是崩了？」

「血崩啊！他本来成绩和我一样好的，尤其数学比我好，结果那年他数学110，我130。」

「他现在怎么样？」

「他家是农村的，现在在读博了，所以常常遇到『你都读博士了，借我一万块钱吧』这种事情。」

（笑，沉默）

「好吧，他高考考哪里去了？」

「清华经管，那年他是我们省第4名。」

昨天到家，经过市中心的天桥，我想起我高中每天上学都必经这座八条腿的桥。我和朋友们经常在桥下驻车停留，也是大谈学习多无聊，教育多可笑。

彼时我有两个好友，每天放学一起骑车回家，都会经过天桥。我们为严酷死板的教育制度所困，既觉得荒谬，又无法脱身。在天桥下我们约定：将来考出来，一定要改变这个错误的教育制度。后来我去了北大，再没想起当年的豪言壮语，他们一个杳无音讯，一个出国读书，立志留洋。

但更多时候，为了避开放学时拥挤的人流，放学后我通常会在教室自习半小时，等快熄灯时才离开。黑暗的校园空无一人，但我并没有感到孤独。一个人经过天桥时，我会喊一句：Sky！加油！那时我的偶像是魔兽争霸选手Sky，他拿到了中国电子竞技第一个世界冠军。

后来，我去了上海，采访了Sky，写了一篇不好不坏的稿子。曾经在神坛上的人物走到面前，但他的时代已经过去，我也长大，我们都不再激动。我想告诉他自己曾经那么崇拜他，他激励我走过高中最难的一段路云云，但忍住了。采访后，我从一座略显陈旧的大楼走出来，天空下着雨。那天，David Bowie死了。小木桥路的红绿灯闪烁变幻，我楞在斑马线前，雨水滴在手机屏幕上。

如今我再回想，我没有变成一个坏人烂掉、死掉，甚至没打过架，简直是个奇迹。这种奇迹倚赖于许多转折，它们帮助我实现每一次躲避、跳跃。人们往往将显而易见的冲突命名为转折，比如高考、初恋、晋升。其实不然，因为成绩、感情、业绩不是临门一脚的事，而它们决定发酵的那一刻，常常悄无声息。我的转折大都是事后命名，当它们到来时，我全部一无所知，这让失败的显得更悔恨，顺利的更侥幸。

我的第一个转折是小学五年级时，我们班新来了一个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第一次测试后，我去二楼抱试卷路过他，他笑眯眯地对我说：考得不错呀。此前我除了「老师好」从不敢主动和老师说话，我停下脚步问了一句：啊？他说：东林，第一名，一百分。再接再厉啊。

我的记忆在之前只有零散的碎片，水洼地包围的住处、美少女战士的影碟、拿毛线针戳电源插头差点被电死、脚被爷爷的自行车车轮绞伤。从那一刻起我有了完整的记忆。我写下了我的第一篇日记，这个习惯维持直到现在。我觉得，我也可以是好学生，我可以认真检查不出错。我的脚步轻灵，我的思维敏捷，我感受到正在发育中的大腿和大脑。

这就是我从一个自暴自弃、经常幻想自杀的中庸学生，变成「好」学生的转折。这个一百分是真的转折，只有我知道。

这位笑眯眯的新班主任姓陈，胖墩墩的，面目慈祥，无论什么时候都一副微笑，甚至打学生手心、把木尺打断了两根那次也是。在他眼中，体罚是为了践行契约精神。约好了不许上课讲小话，你违约就说明准备好了接受惩罚，那为什么还要哭丧个脸呢。

但他打人也不都是为了履约。有次课间，胖子在门口逗女生，女生咿呀尖叫。这时陈老师刚好走进门，就像皇帝见到太监调戏宫女一样，怒不可遏。他唤醒了身上的每一株肌肉神经，汇集全身之力，凝聚到右手，最高处身随手动，如同古希腊雕塑《掷铁饼者》旋转180度，「砰！」的一声，击到吴迪背上。

这一击打声实在太过响亮，放在当时流行的《火影忍者》里，绝对要占一整个跨页，带上大大的「！！！！！」，加粗。全班同学都愣住了，包括上一秒还在嬉笑尖叫的女生。听不到一丝声音。大概十秒过后，我们才把目光从陈老师的手掌，移到吴迪的背。他现在哪怕吐一口血也不会有人意外，这是我第一次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但吴迪没有吐血，他只是微微佝偻着背，走回了座位。

上课后，陈老师稳定了一下情绪，可能觉得自己也有些失态。他漫不经心地说隔壁班老师打人更凶，他指了指讲台，一个一米五的、内部镂空的半圆形柜子。讲台比一般地面高出几十厘米的水泥，所以到现在，我想象里的所有老师都只有从肚脐眼开始长的上半身。他说：隔壁班有个调皮的学生，班主任高老师把这个学生塞到这个柜子里用脚踹。

大概五年后，我妈无意间告诉我，在我考一百分之前，她和我爸觉得我上五年级了，得关心我的学习了。具体表现就是他们请班主任钓鱼、吃饭、送烟，让他特别关照我。这时我才记起，五年级开学第一天，我其实是坐在第一排的。那时候我调皮捣蛋，和杜飞鸿抢到了第一排的座位，耀武扬威，然后就被班主任打到最后一排去了。后来我的座位又莫名其妙地被调回到第一排，但这段我完全忘记了，仿佛我一直受新老师关注、喜爱，仿佛我一直是乖学生。记忆真是一种软弱的东西，不打不招。

记忆逐渐打开它自己。十二三岁时，我问我姐：姐，我现在还算童年吗？她回答不出来。现在我能确定童年消逝了，但又对少年与否感到迷惑。好在年龄在剥夺我一种感官（比如视力）的同时，又在逐渐赋予我另一种感官：同理心。我对别人的痛觉以外的情感，也能感同身受。这帮助我把童年的记忆补全：命运把我塑造成一个平庸的优等生，又把杜飞鸿那样最聪明的推入深渊。

杜飞鸿的聪明，不是考第一名，而是用最少的时间做最多的事。我们做同桌时，考试我还在审题时，他就做完了，然后看老夫子；我跟他比谁背的周杰伦的歌词多，他问我：周杰伦在歌里说的第一个英文单词是什么？我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斗牛》里的那段rap吧？他说：不对，那段不是周杰伦的声音。是《龙卷风》里的那句「陷入了危险边缘Baby~」等到我下次提前几天做准备、要跟他比一件事时，他告诉我他睡过了根本没做。更令人嫉妒的是，杜飞鸿不仅限于读书、考试这种小聪明，他开锁、打架、写情书、偷校门口精品店、生日宴会抢气球，无所不能。

那时，我们小学分实验班，交钱就能上，和普通班唯一的区别是有电脑设备，但在我们那个教育大省，家长还是竞相塞钱。到初中，想上重点班就必须考试了。小升初最重要的考试不是小学期末考试，而是五年级（我们当时还没有六年级）下学期的「小学生数学竞赛」，一等奖有24人，这24人可以保送重点初中的实习班。

于是，所有想进实验班的同学都得从三年级开始上辅导班，先是数学，再是英语、物理、化学。辅导班比平时上课有意思得多，因为可以分享零食、玩具，后来遇到高中同学，说我当时特别搞笑，我却什么都记不起来，但我记得他和另一个同学比赛往楼下吐口水，看谁吐得远，两个人都吐到唇干舌燥，说不出话。

到了五年级下学期，班上要选拔参加数学竞赛的同学，按成绩排列，我和杜飞鸿都入选了。小学校园不准我们在校内骑车，正好那天，杜飞鸿在校内骑车被陈老师抓到了，他把杜飞鸿的自行车扣下，锁在自己家楼下，微笑着告诉他：你违反校规，车被没收了。

陈老师用的简陋的塑料锁杜飞鸿视若无物。等陈老师上楼，他骑上车就走了。等陈老师第二天来上课时，他发现自己家楼下空无一物，那辆自行车又停在了教学楼前。

怒不可遏的陈老师并没有把杜飞鸿叫回来大骂一顿，他冷静得可怕。上课前，他先笑眯眯地在全班面前宣读了参加全校数学竞赛的同学。10个名额，他读了9个名字，没有第十个人，也没有杜飞鸿。他正常上完了课，让叫到名字的同学来领准考证。

杜飞鸿一下子再也没有那么机敏了，他冲到办公室。陈老师微笑着，没看见他一样收拾着桌子，杜飞鸿急得都快哭了，陈老师才漫不经心地对着空气问了句：怎么了？杜飞鸿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他小声说：那是我的车……但陈老师根本没准备和他再讨论合理性，他直接宣布了结果，就像伊藤博文宣布《马关条约》一样：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来办公室。

杜飞鸿的父亲是个建筑设计师，在那个小城市算高级知识分子，学历至少比体校毕业的陈老师高两级。建筑师戴着一副斯文镜，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据说是因为杜母身体不好才留在本地。他经常出差，从不打杜飞鸿，杜想看的书、要的玩具他都买，这让我们非常羡慕。第二天，建筑师从外地赶回来，进办公室，马上就弯腰、低头，给陈老师递烟，连声说对不起。陈老师更慈祥，只淡淡地说：孩子太聪明了，我教不好啊。

建筑师反复鞠躬、道歉，陈老师说：名单已经交上去了。建筑师更谦卑，但他既没吓唬杜飞鸿，更没说要打他，只是一个劲道歉、磨。最后，陈老师勉强答应把杜飞鸿的名字勾上去，条件是，杜飞鸿要写一封检讨书，父亲签字，并且车也要被没收。陈老师特别喜欢叫人写检讨书当着全班念，我这种次次考一百分的都写过好几封。建筑师答应了。11岁的杜飞鸿站在墙边，满怀屈辱。

几天后的考试我早已不记得，但出成绩那天，人山人海，整个学校都来看了。学校把一二三等奖的名单打印在一张A4纸上，贴在校门口的公告栏，全校同学都挤作一团。就像电影票房有大小年之分，J市04届在本省应试界绝对是个大年。我们那级人才辈出，从小学就露出苗头。24个一等奖，后来出了三个北大、两个清华（包括一个中考状元和一个高考第三）、四个奥林匹克夏令营，以及十几个国内外一流大学的PhD。

但那一次，这些都不重要，因为他们都排在杜的后面。杜考了年级第一，97分，只做错了一道所有人都没做出来的算术题。初中第一天，杜飞鸿对我说：「东林，我本来可以选另一所离我家更近、更好的学校，但我跟我爸说，我和东林约好了要在这个学校这个班会师。我们都做到了。」我不好意思承认我其实毫无印象。

当年的24人大多都进了我们这个班，六年中学后，杜飞鸿是我们这些人里唯一一个没有考上大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