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百公里山地徒步后记

 

百公里不就是一百个一公里...



2月初,去了趟尼泊尔。参加山地徒步。5天,将近130公里,最高点是海拔4130米的安纳普尔那峰Annapurana大本营。途中翻越平均海拔3000米以上高山五座,日最长徒步时间15小时。日最大垂直海拔变化超过2000米,从亚热带原始森林,走到零下20度的雪原。最长连续五六个小时乱石堆砌的台阶,大部分台阶超过成年人膝盖高度。

新春发愿,2017年完成至少三个百公里徒步。为什么要发这个愿,也没什么能列得出的原因。大概因为好玩吧。以及我觉得我可以。

确实可以。每天都走得很辛苦,但没有一秒钟感到过痛苦。反而不时觉得开心,走着走着就咯咯咯地乐起来,让同行的人很无语。

要说为什么那么开心,似乎也没什么能列得出的原因。许多人向往尼泊尔,或者敬佩完成了山地徒步的人,我很理解那种对于“寻找幸福”或者“战胜自我”的想象和追求。只是我自己没有这种追求。刚刚泡了一杯马萨拉茶,那种独特的香料味道激发出尼泊尔之行的回忆,才驱使我写下这些不成文的断想。

1. 一种生活。我喜欢加德满都。喜欢它并不是因为它有多好,事实上,整个城市建设十分落后,在加都两天,只见过一个红绿灯,铺天盖地的土,市民至今没有自来水可用。我喜欢它是因为它不一样。清晨,人们走出家门,在空地上点起一堆火,烤着火,开始一天的生活。车子堆挤在狭窄的土路上,车身画满鲜艳的神像、佛眼、电影人物,改装过的喇叭发出柔和的弯弯曲曲的声响,让人想起烫头的陈奕迅、方便面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一卷一卷的狗卧在房前屋后的土里睡觉。白天的阳光下,人也一样。这种生活和我们惯看的或者想往的,完全不一样。但是对于人类文明来说,在当下这个时间点,横向面的多样性,要比纵向面的悠久性、成熟性、或者优越性,重要得多。每一种生活方式都在为丰富人类文明形态做着贡献,无从比较,也没必要去做比较。每一种生活方式也都是在为延续、创造人类文明做贡献,与主流形态差别越大,也意味着越不容易,也就越值得献上敬意。传说中的“最幸福国度”之类,我没觉得;“幸福”毕竟是一个自带标准线的概念,在我的体系里,那里的生活称不上幸福。我的喜欢与敬意,仅仅源于我看到的一种生活方式本身。

2. 烤火,尼泊尔人很喜欢烤火。当地向导拉真说,他在家的时候,每天都要跟家里人一起烤火,才觉得舒服。山里的夜晚很冷,有一晚在客栈旁的空地上,生了一个小火堆。把自己疲惫的身体扔到火堆旁边的一瞬,我才完全理解了历史书上火的使用对远古人类生活产生的巨大影响的论述。那绝不仅仅是熟食、取暖、照明、驱赶野兽而已,那是一种对人心的抚慰。又有一晚,客栈里有间大屋,屋子中间是个泥塑的大火炉,不同肤色语言的人们,围着火炉聊天、看书、吃东西、玩桌游。我旁边坐着一位看上去像南美裔的小哥,我俩一人捧一个手机,他盯着打不开的脸书,我盯着刷不出的微信。已经失去信号好几天了,山里的WIFI只有信号没有连接速度。我俩都懒得开口,就盯着炉火发呆。那条信息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发了出去。两天之后,才看到回复。

3. 没有信号。如果说这次徒步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主动失联”应该可以算一个。其实我也没有什么非在线不可的要事,只是有一些会期待他的名字能让手机屏幕亮起来的人。而这些人,失联个十天八天,也不至于失去。只是在徒步的过程中,没有办法做到“放空自己”。做不到,那就做不到吧,边走边想,也不错。

4. 走路。山地徒步需要很专心,原始森林的湿滑山路,丛生树根;乱石铺就的台阶;松软的无处借力的新雪和地表被踩硬的冰壳;肌肉极度紧张引发的痉挛或者高海拔缺氧……不够专心随时可能受伤遇险,而高山救援又十分困难。我很满意自己走得辛苦而不痛苦,甚至还走出了快感,诀窍就是,不在乎。我不在乎已经走了多少,也不在乎离目的地还有多久。我不在乎爬上这一段“绝望坡”是否还有下一段,也不在乎今天的徒步难度相比昨天是大还是小——我从来不问,别人问,我听到了,也只入耳,毫不入心。百公里不就是一百个一公里,一天走四万步不就是四万个每一步。走过了多少、还要走多少,这些都是比较和计算。有比较,就会有判断;计算,是为了一个结果。走路也好,其他许多事也好,不需要判断,也不为结果。把走路作为一道计算题来做,会失去许多本来可以获得的。

5. 获得。有一天正走着,忽然山谷里压下来一片白骨精出巡般的乌云,紧跟着下起了雨。向导说尼泊尔的冬季极少下雨,这场雨却越下越大,转过一个山坳,忽然阳光灿烂,雪峰前挂上了一道霓和一道虹。我觉得这是神的奖赏。没有雨,或者没有阳光,都不会有这样的殊胜。那人呢,人有什么价值?人的价值在于,你要走到这里,才能看到。

6. 感激。走到这里,安受这应得的神的奖赏,并且感激。没有明确的感激的对象,只是一种心情,或许也可以叫做幸福。幸福不是比较和计算得来的,就好像每天走到终点时,我只觉得轻松,不会说那是幸福。如果那是幸福,那么幸福未免太功利。霓虹带来的幸福感是一种内在的安定,不卑微的感激,不害怕的安受。

7. 内在的安定。真正的安定只能自己给自己,不是去了哪个地方就会获得,或者得到了哪个人就会获得。很多时候,“得到”反而只会带来恐惧,因为“得到”的对面就是“失去”。尼泊尔人的安定是尼泊尔人的,去过了,看到了,它也还是尼泊尔人的。当我发现了这一点,山道上气味刺鼻的骡子粪,都仿佛泛起了琉璃光泽。

8. 失去。去了一座被称为“烧尸庙”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河,河边搭建起火化台,人们把逝去的亲人抬到河边,清洗,包裹,用花环覆盖,然后放到柴火堆上,烧两三个小时。我们站在河岸一边的小山岗上,目睹了一次葬礼的全程。亲属中间有一位长者,远远的只能望见他的白头发和白胡子。他的哭声飘过河,飘上山,让我们每个隔河远望的人说不出话来。那声音仿佛有重量,很重的重量。哭声之上,是波澜不惊的诵经声。我本来以为,在一个笃信的社会,人们对死亡的认识,以及面对亲人亡故时的情感表达,会更淡然一些,就像那些诵经声。感觉上也确实如此,焚烧的浓烟之中,无所事事的人们在游荡,围观,年轻人手挽着手看着葬礼谈恋爱,苦修的僧人坐在岸边高声谈笑。猴子在寺庙的墙顶蹿上跳下,夕阳给它们披上一层金色的毛。但那不断颤抖的白发的头,和有重量的哭声,让我忽然意识到,人类的情感,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有相通和相同的地方。正是这些相同之处,让我们聚在“人类”这一共同的身份之下,并且获得安慰。那些浓烟只有木质燃烧的味道,并没有其他的味道。

9. 未来。前几年那场大地震,毁掉了许多人的家。城市里仍然到处可见残破的房子。加德满都和旅游城市博卡拉之间的道路,也叫做highway,但许多路段甚至都没有硬化,200多公里,开车要走8个小时,坐在车上一路颠,颠出五千多步。生活便在此展开。生活永远会在此时此地展开。据说加德满都很快就要通自来水了。

尼泊尔之行没有改变我什么。百公里徒步也没有。如果说此行有什么让我满意的收获,这就是了。

(题图摄于2017年2月6日。配乐是一首尼泊尔民歌,流行程度相当于中国的《茉莉花》。)

2016年2月29日,这个公众号推送了第一篇文章。谢谢你看。谢谢这一年。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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