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梧

吾无与言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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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施醒来的时候，看见庄周。

鼻腔里隐隐有草木的气味，背后是梧桐坚硬的树干，天色暗下来，树影也变得模糊。庄周踞坐在他左边，冠也取掉了，散着发，凝视着前方的什么。

惠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所及处一片空茫，暗蓝的夜逐渐吞噬残余的一点光。

他转头看庄周，后者的神色沉凝，在黄昏里晦暗不清，像是某种不可名状的奇异生物，与此世隔着长河。

惠施突然感到极大的不安。

他开口呼唤庄周，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堪。

庄周像是刚惊醒，回头看向惠施，脸上露出惠施熟悉的刻薄的笑：“夫子睡醒了？”

惠施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含糊地应了一声。

庄周像是没察觉到惠施的变化，自顾自地说着：“天赋予您以形体，您却把精神耗费在坚白之学上，累到在梧桐树边也能睡着，真可谓是虚妄之明！”

这都是惠施听惯了的话，他漫不经心地唯唯应着，不禁怀疑起自己刚才所见是不是错觉。

庄周见他不反驳，立起身，随手掸去衣裾上的草屑，也不戴冠，披着发走向回漆园的路。

惠施一怔，觉得那黑衣翻卷的背影很像是什么其他人。他不暇细想，急忙站起身，几步走到庄周身边，在浇薄的夜色里归去。

惠施有时候暗暗觉得，自己对庄周而言，像是弩上的触机。箭在弦上，对弩来说是无所谓发不发的，但既然已经在那里，总该有个东西去拨动它。毕竟庄周的弦上搭着的，是那种射出去总会有人拾起的箭。

惠施这样想着，一边唾弃自己的多事，一边又忍不住嘲笑庄周。如果庄周真能像他整日所说的那样得意而忘言，弦上就根本不会有箭。

然而箭确实地就在那里。

于是他对庄周说：“你写一点什么吧。”

庄周早就预料到般地回答：“我的道在言与不言之间，何必留存文字。”

惠施对他的回答也早有预谋，便举出庄周所崇敬的老子和关尹来做例子。

庄周叹口气，低语着“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之类的字句，慢慢地点头。

惠施很快活，像是赢回了一筹。

惠施没见到庄周写的书。

他去了魏国做国相，魏王极器重他，赐他百乘之车。惠施自觉踌躇满志，大展平生之才以治魏国。从小民到魏王，所有人都极口称赞他的新法，但实施起来，魏国也只是不好不坏地过下去，没见到有什么极大起色。

对惠施本人来说，更焦躁的是人世间的纠缠关系。

翟翦和匡章就像是一对阴魂不散的影子，永远在魏王身前窃窃私语。魏王苦笑着让惠施和他们论辩。惠施是绝代的辩士，公孙龙子教导他观察语言落地时呈现出的阴影与结构，寻找事理得以成立的支点，一击致命。他舌尖绽出莲花，句句如锥，挑出翟匡二人每一句话的破绽与纤维，说得二人无措呆立，嘴一张一合，如涸辙中的鱼。

惠施行礼下殿，无聊地想：单论辩才，连庄周都辩不过我，现在什么小人都敢挑衅，可见吾道不传。

他无意间回头看一眼，深而高的殿上，魏王的脸被掩在阴影中。

惠施从没想过庄周会来看他，他总以为庄周生也在漆园，死也在漆园，一生不会踏出楚地。

他正在暗喜，却听见从人的交谈：“那位庄子要来魏国，听说他是楚地的圣人，道术高明，能御风飞行啊！”

“如果是庄子来当国相，魏国会比现在好吗？”

心头突然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隐忧，烟雾中心是魏王的脸。

如果庄周不是来看自己，而是来夺取相位的话，怎么办？

我不可能战胜庄周。

庄周不可能会想要相位。

我不想舍弃现在的生活和地位。

庄周不可能会想要相位。

如果庄周成了国相，我该何往？在他门下乞食吗？

庄周不可能会想要相位。

我不能输给庄周。

……

国相惠施下令，大梁城里搜捕三日，务必要找到漆园吏庄周。

庄周被押进来的时候，还是那副懒怠神气，破旧的深衣边角上有些褪色。

惠施看见他的眼睛的那一刻，觉得自己简直愚不可及。

他急步下堂，喝退差人，跪坐在庄周身边，愧恨得不敢抬起头。

庄周开口，还是平常悠闲的语调：“南方有鹓雏，能从南海一直飞到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而猫头鹰叼着腐鼠，鹓雏从它面前飞过，猫头鹰却对它发出吓声。”

惠施从未觉得自己的舌头如此无力，他听着上方庄周的声音，不敢回应。

片刻沉默之后，庄周沉沉地笑了：”夫子至少做到了止于梧桐。“

惠施脸涨得通红。

他们游荡在大梁城里。

庄周若无其事地与惠施闲谈，惠施按捺住想逃跑的心情，回应着庄周。

不得不说，作为谈话对象的庄周，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选。

他们谈论骷髅，鹏鸟，葫芦，和鱼。

惠施玩笑般地抛出一个老话题“子言无用”，期待庄周如何谈论无用之用那一序列。

庄周瞟了他一眼，低声说：“就算以世俗之用来说，你的言说，也未必有用啊。”

惠施一怔，不及细问，就被庄周转开了话题。

庄周只待了几天就离去了，惠施试图将庄周拉上自己豪华的车乘，后有百乘从车，庄周看了他一眼，把手边的鱼篓中所有的鱼倒回河里。惠施觉得自己没有展现给他大梁全部的风貌，颇有些遗憾。

但张仪来了。

惠施第一次见到张仪，就觉得此人很难对付。刻薄的脸，狼一般亮的眼睛，眉宇间一股戾气，是乱世的面相。惠施每次走过他身边，都刻意加快脚步。

而该来的总会来。

张仪的辩术不如惠施，可魏王所求的，本就不是辩术。能把坚白分得再清，不如一座城池更有价值。

惠施是被逐出大梁的。他在慌乱与愤怒中被半押半送到城门外，突然想起庄周清明的眼睛和低语。

他去往楚国。

楚王沉吟和推脱的姿态太明显，他看得出楚王想取悦张仪又顾虑自己。

惠施滞留在郢都等待楚王的下一步，他不想去见庄周，虽然明知道庄周的嘲讽并不伤人。

郢都很大，他闲闲走过街道，听市人谈论局势和流言。庄周的名字偶尔出现，像羽毛搔着耳道。

惠施听说了多年前庄周拒绝楚王聘他入相，用神龟做譬的旧事，在心底苦笑。

又有人说起庄周的妻子去世，惠施一怔。他印象里那是个瘦小而麻利的女子，很少出现，相遇的时候礼节恭谨，与庄周极不相似。

即使是庄周那样的人，妻子死去也该会哭泣的吧。

惠施出发去蒙地吊唁，他对自己说，这是为了尽朋友的礼节。

漆园那座熟悉的茅屋里，传来歌声。

庄周坐在门廊上，正箕踞鼓盆而歌。

惠施远远地看见，心头升起一阵无名火，几步走上前去喝斥他：“贤夫人为你生儿育女，去世后你要贯彻至人那一套，不哭也就是了，何必唱歌！”

庄周抬眼看他，漫应道：“是你啊。人刚死的时候，我又如何不慨然呢。可如果明白了生死是自然之理，既本无生，又本无形，恍惚之间一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现在又变为死，如同四季流转一般。人已经死了，躺在内室里，我如果大哭而特哭，就是不明白性命之理啊。”

惠施愣住了，眼前所见的庄周仿佛蜕去躯壳，从那袭破旧黑衣里浮现出的，是楚地历代祭祀的神祗，主掌生死的大司命。

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人难道无情吗？”

庄周答道：“自然没有。”

后来惠施知道，庄周的妻子得的是时疫。

庄周正在一天天消瘦下去，如他的妻子曾经所经历的那样。

死亡正在慢慢逼近他，而痛苦和高热中的庄周却更沉静，一如惠施刚认识他的时候。

蔺且已经开始准备棺椁，准备厚葬庄周。

庄周只是微笑，说为鸟兽虫蚁所食也很好啊。

惠施苍白着脸去看他，惊异地发现庄周的思维比以前更敏捷，所谈论的道比以前更玄妙。庄周似乎想在最后的时刻里传达给他一些什么，惠施茫然地伸出手去接，碰到的却是虚空。

庄周死去的时候，几乎轻得像一枚蝴蝶。

葬仪极简单，只是熟人一同陪着到墓地去罢了。惠施看着蔺且和其他弟子抬起他唯一挚友的棺木落葬，甚至都不感到悲哀，只是长久的困惑。

如果是我先死的话，他会如何呢？惠施不由得这样想。

他慢慢走回漆园，帮助哀恸的亡人之子料理事务。

年轻人红着眼圈向他端正地致谢，惠施想这孩子还真是不像他啊。

惠施留下一笔钱，正打算离去的时候被叫住了：“家父有些文稿，请您带走吧。”年轻人顿了顿，露出困扰的微笑，“我们都看不懂那些东西，您是家父的挚友，想来寄托给您是最合适的。”

惠施怔怔地接过木匣，入手不重。他慢慢把木匣抱在怀中，再一次向亡人之子致哀。

回到住处，惠施打开木匣。是六篇竹简，还有些散落不成篇章的草稿。

惠施点了灯，第一次读起庄周的写作。

六篇书，他读了一夜。

天色微明，惠施捂住酸痛的双眼，喃喃自语：“死了还给我添这种麻烦。”

第二天，惠施开始向所有认识庄周的人搜集死者的言说。

他惊异地发现，在那些人心目中，庄周一直以来都是个沉默而温和的人，除了有时看上去太过随意，其本人并没有什么和传闻中的圣人相符的地方。

这与他认识的那个刻薄得惊人，嘲讽他时总带着促狭的笑，在谈论道时如同天人般的庄周，榫卯间无可符合之处。

惠施一遍又一遍读庄周留下的六篇书，直到发现，庄周笔下的庄周，永远只出现在回答惠施的时候。他们像是某种连轴的机械，惠施开口，庄周回应。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第一次落了泪。

他开始竭力从回忆中抽取那些年闲谈的吉光片羽，读庄周崇敬的老子和关尹，用力模仿庄周留下的书篇风格（如此难以复制啊），一点点书写成片段。不断地写，不断地修改，不断地试图让自己的思考与写作更加接近记忆中和文字中的庄周。

惠施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再是那个曾经才惊天下的辩士。他只是书写，思考，一夜一夜地看着虚空。

他几乎已忘记了公孙龙子教给他的学问，岁月荡涤之下，只有譬喻留下来，而他正把自己的譬喻修正得更像庄周喜爱的意象。

惠施已经分不清自己所写的是自己记得的庄周，还是想象出的庄周。不像刚开始模仿庄周时那样需要想象故友说话的姿态，他逐渐掌握了写作的技巧，几乎相信庄周在通过自己的笔说话。不再是触机，而是弩本身。

他渐渐遗忘了庄周的长相，每当想起庄周时，浮现出的是楚地祭仪上大司命的一袭黑衣，轮廓模糊在火光里，却能感到这是此世之外的异物。

他回到从前那棵梧桐树下，在当年庄周所坐的位置坐下，凝视着故人曾经望着的方向。视线所及，仍然是和当年一样，一片空茫。

然后他选择在写作中，让那个浮华的自己死去，取而代之的是在笔下能够活得更为长久的庄周。

在写下庄周路过自己的墓的故事时，惠施露出一个扭曲而苦涩的笑。

按外篇的说法是惠子死庄子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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