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一片横塘水 越国时期水利工程考察纪行

 

门前一片横塘水越国时期水利工程考察纪行俞志慧

钱入深近期,绍兴市范蠡研究会集中对据传为越国时期的水利工程进...

门前一片横塘水
越国时期水利工程考察纪行
俞志慧  钱入深


近期,绍兴市范蠡研究会集中对据传为越国时期的水利工程进行了考察,它们广泛分布在越城区鉴湖镇、东湖镇、皋埠镇,柯桥区富盛镇、湖塘镇等地区,在历史上,它们一起抵御了杭州湾大潮的侵袭,大大扩展了越地的播种面积,彻底改变了越人“随陵陆而耕种,或逐禽鹿而给食”(《吴越春秋》)的生产生活方式,为越国人口的迅猛增长提供了土地和粮食支持。它们既是越国“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历史见证,是越国强大国力的写照,也是越国得以最终称霸的重要保障。这些水利工程有些见载于成书在东汉前期的《越绝书》和其后各个历史时期的地方史志,有些则仅存于民间口传。考察过程中,我们为不断印证了典籍文献与地方史志中的记载而高兴,我们还发现了文献失载的水利工程,同时也对民间口传中的一些不实之处作了修订。今撰成此文,希望对地方历史文化遗产的保护与传承、新农村建设、文化旅游的深度开发等有所启发。考察所见只是越国时期水利工程硕果仅存的那一部分,它们即使没有多少保护的价值与意义,也是绍兴记忆的一部分,愿与读者共享,也提请有关部门予以关注。


图一:秦望水坝(现胡家塔村东侧)
秦望,范蠡养鱼池之下池


成书于南宋宁宗嘉泰年间(1201——1204)的《嘉泰会稽志》卷十有如下记载:“南池,在县东南二十六里会稽山,池有上下二所。旧经云:‘范蠡养鱼于此。’又云:‘句践栖会稽,谓范蠡曰:孤在高山上,不享鱼肉之味久矣。蠡曰:臣闻水居不乏干熇之物,陆居不绝深涧之宝。会稽山有鱼池。于是修之三年,致鱼三万。’”后来成书于明朝万历年间(1573—1620)的《绍兴府志》也有类似记载。因为志书明确记载着南池,我们就直奔南池,没曾想忽略了其中一个细节:“在县东南二十六里会稽山。”其实它还在南池之南10余里开外的秦望村,一个叫胡家塔的自然村。几年前一个黄昏,我携家人来这里探访时,有当地村民告知,20世纪70年代农业学大寨时,村里将那水坝掘开,一层黄,一层黑,明显有人工堆砌夯筑的迹象。这次又承蒙一位热心的村民引导,看到了坝体,对之前的说法有了修正,没有黑土,全是黄土。在后来我们对其他几座水坝的踏勘中发现,这些水坝全用清一色的黄土夯筑,因为黄土粘连性强,颗粒小,透水性弱,又容易就地取材,所以成为修筑水坝的上佳选择。该水坝坝基多数已为民房隔断,坝顶现为竹园和村民的菜园。目测原有长度在900米上下,残存坝体高约8.0米,顶部宽约100米。初步估算土方在72万方左右,重达180万吨,如果按方志所载“修之三年”计算,不计夯筑,光是搬运土方,大约需要300人干1000个工作日,工程之浩大可见一斑。

坝下有一方绍兴市人民政府2011年立的碑,上书“秦望水坝遗址”,这是我们所见的越国水坝中唯一一处立碑保护的,但碑后方大片新鲜的泥土却告诉我们,这一处水坝的保护措施亟待落实。



图二:坡塘北面(下白线盛塘村西侧)
坡塘,范蠡养鱼池之上池
《嘉泰会稽志》在上揭引文之后接着又载:“今上破塘村乃上池。”得益于这条材料,之前也知道坡塘有个范蠡养鱼池,但对这个水坝的具体位置,我们费了好大劲仍然一无所获,承蒙云松村一位罗姓村民的指引,才发现我们曾经多少次站在坝顶。罗先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参与了修筑从坡塘到木栅的公路,他还记得当年水坝的模样,他告诉我们说,那水坝就从西面掘断山上延伸下来,迤逦往东,与东面山体相连,眼前的公路只是在原有的坝体上垫高了1米多,后来又将路面硬化,而公路的宽度远不及原有的水坝。低头一看,果然公路下方还有一条更宽的泥坝,两边凸出的部分成为了勤劳村民的菜地,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现代的公路与2500年前的泥坝,就像一个小孩穿着一双硕大的成人鞋子。

残存的坡塘水坝虽然不高,大约1米余,但南北通透,可视距离大,感觉特别壮阔。当我们想像着当年越国士民在水天辽阔处捕鱼、耕种的光景时,罗先生告诉我们说,当年坝内是山上下来的淡水,坝外则是大片海滩,也就是说,坡塘拦蓄水坝除了养鱼以外,还承担着淡化渗滤、去海涂盐渍的功能。这个说法可以与坡塘村边下白公路旁一个叫望潮亭的建筑互相印证。

需要指出的是,坡塘原来并不叫坡塘,而叫破塘,如《嘉泰会稽志》卷十七载当时会稽的特产:“桃源之水蜜梨、红麋梨,木栅之冯家梨、映日红,破塘之青消梨,河塔之五朵梨,东关之葫芦梨。”明代徐文长有诗云:“提壶不必过邻店,买笋真教拣破塘。”明代袁宏道《袁中郎全集》卷九亦载:“龙井笋味类绍兴破塘,而清远过之。”直到清人鲍集轩的笔下仍作破塘,有诗云:“草兰香馥寻南镇,毛笋生鲜买破塘。”名虽不雅,但特产美名倒是传颂了好几百年。

那么,破塘一名从何而来呢?当地口耳相传这么一个故事:秦始皇南巡,见古越一带王气氤氲,甚是惊惶,深究之下,原来是范大夫筑的水坝呈龙凤之祥,即命人将堤坝掘断,以泄王气,故得此名。站在堤坝之上,背倚远山,面朝大海,将两边青山顺势一拽,任是多少汹涌的波涛,也在这浅浅的堤坝前俯伏而退,何等豪迈,何等霸气!难怪秦始皇对他的家天下失去了自信。
断塘
断塘,它就在坡塘水坝南边1公里开外,未见文献记载,但我们将它跟破塘作一处看,一“破”一“断”,是否都出于秦始皇的手笔,查无实据,但那水坝倒是真实不虚:断塘水库。当罗先生领着我们踏勘时,我有点纳闷,提醒他道,这是现代的水库,我要找的是2500年以前的那个。罗先生说:“同一个。20世纪50年代后期我们修断塘水库时,只是在原有的黄泥坝上稍微加高了一点,没加多少,然后坝内外垒了些石块。”罗先生还往西北边指了指,说老水坝的溢洪道就在那一头。因为原来的断塘已经成了新修的断塘水库的大坝,固有泥坝的高与宽已无法准确统计,它呈东北——西南向连接两山,目测长度当在100多米,在目前残存的越国水利工程中,这个要算小的,这可能是文献失载的原因之一吧。

紧挨断塘水库水坝的内侧,目前已经成了正在兴建的杭绍台高速的一个立交桥,其中矗立着硕大的桥墩,不知这个已经存在了2500年的水坝还能保留下去否。



图三:云松水坝(云松村北,绍诸高速高架北侧)
云松水坝
从断塘折回,沿着往云松村方向的乡道走约莫1公里的路程,有一处呈西北——东南向的泥坝,东头已经掘开了很大一个口子,旁边是绍诸高速的高架桥,西头的坝顶则建了一处厂房。泥坝残存部分长约150米,高2米余,坝基宽20多米,罗先生告诉我们,早几年还要宽得多,一边是坝上泥土塌落,一边是坝下挖土筑路,于是就成了目前的样子。村民们都叫它“玉出头”,这“玉出头”究竟怎么个写法,又有什么深意,似乎都不能说出个所以然,也就只好将就着这么称谓了。绍兴市文物局在第三次全国文物普查时将它定名作“云松水坝”,可能是因为离云松村比较近。据说云松村把它视为自家的风水坝,如果有人来取土,村民多半会阻拦,但近几年建设的力度比较大,泥坝也日见萎缩。我们在踏勘时发现,水坝残存部分的东头已拉起了一条红线,事后我们跟市文物局联系,得到了他们的积极回应,看来保护有望。也建议旅游部门,考虑将云松水坝与云松村游步道、500年的银杏树、村口古老的咸水井等打包,组成乡村文化休闲旅游景点网络。

有意思的是,云松水坝的内侧,当地人叫作湖上湖,根据坡塘水坝蓄水的位置,我们推测,这个名称是相对于坡塘所蓄的人造湖而言的,因为断塘所蓄的人造湖在另一个山湾中。相比坡塘,湖上湖的规模要小一些,其功能可能更多的是养殖。

图四:黄庙水坝(云松村外黄庙)
另一座云松水坝,黄庙水坝
在离云松村口半来里路的两山间,有一座小庙,因为墙呈黄色,村民们管它叫黄庙,这里所说的水坝就在黄庙的脚下和旁边,这水坝之所以还能残存一部分,或许是拜了这黄庙之赐。水坝大致呈东西向,西端削低了一些,成了云松村通往外部世界唯一公路的路基,东面塌陷处一部分已变成沿山的水渠,大部分则成了耕地,残存部分是中间挨着黄庙的那一段,主体全是颗粒极细的黄泥,几个断面都有明显的夯筑痕迹,目测原有坝基宽20多米,坝长当在80米以上,残存部分高2米多。根据残存高度估算,当时的水位大概会淹到云松村村口,规模不是很大,但水量颇丰。

从坡塘到云松,密集分布着四座水坝,看来当时越国在这里是下了大功夫的,《嘉泰会稽志》所说的“修之三年,致鱼三万”,指的是一个坡塘,还是整个坡塘地区,已不得而知,但坡塘一带在越国地位之重要可想而知。

这个水坝未见于文献记载,询问文物部门,也未入专家的法眼,看来也是我们这次考察的收获。

富中大塘
《越绝书·越绝外传纪地传》载:“富中大塘,句践治以为义田,为肥饶,谓之富中,去县二十里二十二步。”指向如此具体细致,可能不会是一个系列工程,而是一个独立的水利工程,但之前水利和文物部门却并不这么认为,他们推测西起若耶溪,东至吼山西北坝头山,长约10公里的地方有一处水利工程,它就是富中大塘。沧海桑田,不见了遗址的踪迹,两种看法也只好并存俟考了。根据东湖镇坝内村、坝口村等地名和当地地形构造推断,起码富中大塘的其中一段就在坝口村与坝内村之间。

富中大塘的功能是御咸蓄淡,改良土地。正如坡塘有望潮亭,东湖到东关一线,西湖岙村的老书记告诉我们说这一片也曾经潮进潮出。范大夫等通过拦蓄上游的淡水,抬高了水位,可以高效率、大面积淡化、渗滤滩涂,将滩涂去盐渍化,其结果是大幅增加了播种面积,解决了越国因为生育奖励政策带来的人口暴涨问题,还能够将这些新增土地无偿提供给人们耕种,吸引外来的劳动力,这就是所谓的“义田”。

由义田联想到越国几处牛山,不象鸡山、犬山、豕山、马山,所出家禽家畜,文献中都有下落,其中所养之牛并无明确记载,想必如后来若干王朝移民政策中的配套措施,作为吸引和奖励移民的耕牛。

《国语·越语上》记载:句践“令壮者无取老妇,令老者无取壮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有一种说法,违反早生快生多生政策的其中一个惩戒措施是,如果女子十七不嫁,国家就给予没收,分配给那些外来淘金者。本来嘛,大面积地将滩涂渗滤,改造成良田,这需要支付多少人工费用,可句践将它定义为“义田”,不仅节省了巨额劳务费的支出,还涌入国内外一大批义务工,不能不佩服人家的眼光与手腕!《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载范蠡离开越国后“耕于海畔,苦身戮力,父子治产,居无几何,致产数千万”,之前我一直纳闷,耕田数年致产数千万,种的是什么作物,现在想来,大概多半也是这样一种经营方式。
图五:塘城全貌(万户村南)
塘城
有名的富中大塘是不见了,塘城却巍然屹立,所谓塘,就是堤坝;所谓城,盖因其酷似城墙而得名。塘城在富盛镇万户村,东接窑糕山,西连乌龟山,总长550米,地面相对高度近8米,将一片广袤的田野切作南北两半。虽然坝的东头被平陶公路切去一大块,西头也因通往宋六陵的小路缺损了一角,但整个坝体仍然雄伟,加之坝上翠竹葱茏,俨然大山深处的一道风景,是我们所见越国时期水坝保存相对较好的一座。当地相传为宋六陵的风水坝,但文物部门在坝体发现多处汉代以后的墓葬,可知断非两宋人的作品。但既然自成风景,屹立千年,它守卫着宋六陵的东北方,为宋六陵藏风聚气、避邪挡煞,风水坝一说也不为无据。

塘城东面的调马场、青马村是越国的养马基地,西北吼山是越国的养狗基地,西南平水一带是采掘、冶炼和兵工铸造基地,东南方不到10公里处上虞的鸡山、牛山、马山是又一处养殖基地,这个地理位置足以凸现塘城在当时越国的地位。但文献失载,修筑塘城的主要目的是在养殖、在抵御海潮还是滩涂的淡化已不得而知。
吴塘,村民口中的长山
《越绝书·越绝外传纪地传》有云:“句践已灭吴,使吴人筑吴塘,东西千步,名辟首,后因以为名,曰塘。”因为吴方言中吴、湖不分,且其地湖沼密布,故后来讹变作“湖塘”。这是目前所知越国徙瑯琊前的最后一个大型水利工程,也是唯一一个战俘工程。

吴塘残体在湖塘镇古城村中,当地人称为长山。说是长山,因为其长,连接东面的来年山和西面的马车坞山,1987年相关部门和学者测量,坝体长650米,与《越绝书》所说的千步接近。因为其高,如山之巍峨,当时估测坝基原宽83米,后因造田及制砖开掘不断萎缩,实测得60.4米;原高16米多,实测得13米,顶上面宽13.5米,这已是多年塌陷以后的宽度。古城村横穿堤坝,从岭下水库下泄通往今鉴湖的山溪穿村而过,当年的水坝拦截的就是这一条水流。现如今,长山进一步萎缩,只留下几个孤立的小土坡。

我们站在吴塘残破的遗址面前,在鳞次栉比的现代民居中间,已经很难想像当时这座水坝的风貌,以及御咸蓄淡的功能,可以预料,在不久的将来,这座水坝的最后部分也将荡然无存。事实上,我们这次调查,一连请教了村中十余名长者,才打听到坝的所在。而紧挨坝体的民居,大多阴暗潮湿,似乎这2500年前的大工程已经成为了当地发展的包袱,与村后岭下水库开发成休闲旅游胜地,境况判若天壤。

其实,历史文化也未必就是包袱,它也可以是一种情怀,是一种记忆,甚至还是难得的财富。当我们在开发文化旅游项目的时候,当我们在建设新农村的时候,当我们给孩子们讲述先辈的光辉历史以增强后代的自豪感与自信心的时候,我们常常苦于找不到载体,找不到故事,有时不得不生硬地拉扯一些段子,炮制几个赝品,以增加历史的进深与文化的厚重感,但面对这些身边实实在在的历史文化遗产,有时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又弃之如弊屣,阳明先生有诗云:“抛却自家无尽藏,沿门持钵效贫儿。”说的该不是我们吧。

2017年3月
编辑 | 网络媒体团 倪梦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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