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 母亲:“六妹,这个冬瓜豆筋棍啷个烧得寡淡,这么一点点儿?”

 

“妈妈,不要生气,一定是被厨房里的偷油婆先尝掺水了。”...



这是一个十三户人家的大杂院里,共有两个厨房,一个小的,一个大的。我家的灶在大厨房的靠天井一边。本来光线暗淡,父亲有一天自己开了一扇窗,天井的光线进来,整个厨房亮堂多了。那些婆娘们都很高兴。大厨房七八个灶,各种锅盆水罅和煤球筐,塞得每寸地严严实实。

地盘小,人多,加上重庆人的肝火旺急脾气,巴掌大的地充满戏,比大剧场的大舞台还生猛好瞧。

在外为着那一嘴,奔忙辛苦。在家盯着自己锅里,望着他人碗里,互相尝对方的菜,这是客气的。通常不必客气,直接把长勺伸向邻灶。土豆、空心菜、豆子、菜包,有啥尝啥。东家的煤球,到了西家的灶里,油盐酱醋,更容易搬家。谁家买了鱼,得小心看护,一转身去盛水,回来揭鱼少了个头。

“啊,鱼的脑袋不见了。天王老子,当到我的面都敢吃。不要命了?你们这几个东西伸出舌头来,让我瞧。”

做贼的心虚,不让他瞧。

“日你妈哟,那就是你这个龟儿子馋婆娘偷的!”千万不能说“偷”,更不能指爹娘骂,一旦如此,一场好架开场。牙齿对牙齿,手对手,脚对脚,碗在旋,筷子在飞,煤球也在射,扫把也在狂奔,整个院子有的大人小孩都到场观战,热闹异常,有添火加油的,有劝架的,有说风凉话的。可是不论打得多么厉害,锅里的那菜绝对不会拿出来参战。

架打得再厉害,一家人要吃饭,战斗就会自动中断,到屋子里享用食物,不管对方如何跺脚指着天骂祖宗八代,还是专心地吃着饭。



因为生活都不宽裕,如何在有限范围里吃出好菜来,家家都费了脑筋。我开眼看着,充满了惊奇。西瓜吃瓤后,不舍得扔掉皮,把皮上的白肉切出来,放上盐,拌着辣椒大蒜酱油,真是香脆,可口至极。饭有锅巴,放些水,和萝卜叶子一起焖,那萝卜叶子香和米粒完全可进入红楼大观园的宴席。逢着生日必做豆花,要磨黄豆,磨成豆浆,再滤去豆渣,煮开后用盐卤或石膏点成豆花。剩下的豆渣,不会扔掉,纱布包起来煮熟,炒豆渣泡菜,香味不亚豆花。豆渣太多,吃不完,分一小半做豆渣饼,加一点面粉,放一点葱花,搁一点儿菜油和盐,在大铁锅里烙得两面黄澄澄,脆皮,柔软芯,堪称世上美味。

常常想吃什么吃不上,大都在做咸菜时讲些笑话满足嘴馋。说来道去,皆是食物相克的忌讳:

羊肉怕西瓜,—起吃会伤元气;

牛肉惧栗子,—起吃会呕吐;

柿子畏螃蟹,一起吃会腹泻;

洋葱蜂蜜,一起吃会伤眼睛;

狗肉绿豆,多吃易中毒;

萝卜放木耳,一起吃会得皮炎;

牛肉搁毛姜,一起吃会中毒死亡;

驴肉加黄花,一起吃会心痛致命;

黑鱼勿加茄子,一起吃易得霍乱;

兔肉别放小白菜,一起吃易呕吐;

芥菜鸭梨,一起吃发呕;

马铃薯香蕉,一起吃面部生斑;

海蟹大枣,同吃易得疟疾;

柿子红薯,一起吃会结石;

豆浆不宜冲鸡蛋,一起吃会便秘;

鹅肉鸡蛋,一起吃会伤元气;

猪肉菱角,一起吃会肚子痛;

豆腐蜂蜜相拌,一起吃耳会失聪;

番茄黄瓜、香蕉芋艿,一起吃会胃酸、胃胀痛;

胡萝卜白萝卜相冲。

多少人试过?不得知,但谁也不敢造次,说法一久,成为规矩,穷老百姓也爱小命一条。我上小学后,家里大姐下乡当知青,我上初中时,三哥四姐下乡当知青,二姐被分配当小学教师。家里剩下五哥、我、父亲、母亲。父亲眼盲得厉害,天色一暗,得我做菜。那么多规矩,有时我记不住。有一次正值周六晚,母亲从造船厂回家休息。我把胡萝卜白萝卜炖排骨,果然萝卜与萝卜相混,汤少了只存一种萝卜的香甜。小碗里有拌排骨和萝卜的调料——泡豇豆切碎,加了盐酱油和油辣子。



父亲一向慈爱,不说好歹。母亲一吃,就搁了筷子,很生气地训斥我:“告诉你这两种东西不能放在一起,把排骨都糟蹋了。耳朵喝西北风了,听不见?”

我嘴里没说,只是把头低下。

母亲非要我亲口说错,我就是不说。她说我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不认理。那晚母亲对我一直没好脸色。不过睡前,我听见她在自言自语:“真是,头回吃六妹儿的菜,虽说那萝卜搁错了,汤倒也不难吃,那佐料弄得很新鲜。哎,她啷儿跟我一样,天性喜欢做菜,搞不准她长大了可以做个呱呱叫的厨师,这也是条谋生的路。”她长叹一口气,倒头就睡着了。

我睡不着,做厨师?很不了然。不过打那后,每周末母亲回家来,都批评我做的菜:“六妹,这个冬瓜豆筋棍啷个烧得寡淡,这么一点点儿?”

“妈妈,不要生气,一定是被厨房里的偷油婆先尝掺水了。”我只得老实回答。

更多时候,哪怕母亲进门时再累再不开心,只要拿起饭碗,和我说做菜时,也会心平气和,显出了不多见的耐心。“做泡菜,要心诚,就会味好,而且不会生花”。这一点,与周遭邻居所说不同,邻居都说,做泡菜筷子不能沾生水,更不能沾油腻,那样会生花会变臭。母亲说:“把你的心融在菜里面,菜就会变成你想象的一样好吃。”说实话,母亲的话,我半懂不懂,可是句句都烙在心上。



母亲过世整整一年,在她死前二十年里,我都没向她展现过我的厨艺。我与她,聚少离多,回回在一起,要么是带她去我认可的好餐馆,要么是姐姐哥哥把菜准备好了,我不必亲自下厨。母亲也未再向我提一句当厨师的话,她可能认为我实现了小时的梦想——成为一个作家,瞧不起厨师。我呢,为写书和生存,一年比一年忙,忙得连自己的面目都模糊,一次也未告诉她,我偏爱美食成痴,进行种种尝试研究,胆大眼高,比如把胡萝卜白萝卜放在一起,做成丝,凉拌生吃,两种味仍可保留,相互辉映。

是的,我成了一个美食狂,甚至电视台到家里拍美食家纪录片节目时,都没有告诉她。我忘了母亲早年心里的想法,也很少告诉母亲我自己的生活,一点儿也没提供给母亲多余的想象空间,母亲想起我时,恐怕都是过去日子的点滴,母亲当然记得小时的我,记得长大后匆匆忙忙见她的我。



我真是自私透顶。若是我给母亲做一次饭菜,她是那么爱美食,让她吃上一次我的菜,她会多么快乐。母亲,原谅我,你会的,最好像我小时一样,对我批评:“六妹,这个冬瓜豆筋棍啷个烧得寡淡,这么一点点儿?”

“妈妈,不要生气,一定是被厨房里的偷油婆先尝掺水了。”我只得老实回答。

原题《美食必修课》,选自我的《当世界变成辣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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