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儿七公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射雕英雄传中的几样吃食（下）_【夹点事带你读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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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雕英雄传第十一回中，蓉儿做叫化鸡：用峨嵋钢刺剖了公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住鸡外，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湿泥干透，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结果引出了洪七公：“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 这句话说的很有意思。洪七公身为丐帮帮主，江湖前辈高人，天下有数高手，言谈举止自有一股威势。但洪七公却让蓉儿把鸡分成三份，摆明三人平分。而鸡屁股给我，不忘乞丐本色，不嫌弃食物腌臜。结果蓉儿识破七公身份，又见他望着自己手中的肥鸡，喉头一动一动，口吞馋诞，心里暗笑，当下撕下半只，果然连着鸡屁股一起给了他。七公风卷残云吃的干干净净。黄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边鸡也递给了他。洪七公谦让：“那怎么成？你们两个娃娃自己还没吃。”口中客气，伸手便接过。赤子心肠，显现无疑。黄蓉聪明伶俐，天下无双。将一只鸡全给了洪七公吃，一方面敬他是前辈高人，一方面也是为他喜欢吃自己做的叫化鸡而开心。

吃人嘴短，七公自然要教几手本领。而蓉儿却摇头：“这叫化鸡也算不了甚么，我还有几样拿手小菜，倒要请你品题品题。咱们一起到前面市镇去好不好？”洪七公望着黄蓉的背影，笑眯眯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妇儿罢？”郭靖红了脸，不敢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郭靖的心思，大概是每个少年都有过吧。明明想被承认，却又怕唐突佳人。蓉儿若在，必是嘻嘻一笑，俏脸生霞。

黄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木盘出来，放在桌上，盘中三碗白米饭，一只酒杯，另有两大碗菜肴。郭靖只觉得甜香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只见一碗是炙牛肉条，只不过香气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却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的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的清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的了。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 只凭香气，就让郭靖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可见其香！一碗清汤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可见其色！色香俱全。味道如何？

洪七公哪里还等她说第二句，也不饮酒，抓起筷子便夹了两条牛肉条，送入口中，只觉满嘴鲜美，绝非寻常牛肉，每咀嚼一下，便有一次不同滋味，或膏腴嫩滑，或甘脆爽口，诸味纷呈，变幻多端，直如武学高手招式之层出不穷，人所莫测。饕餮大概都知道，若遇美食，不可喝酒。因为酒会冲淡食物对味蕾的刺激。而蓉儿倒酒，一是无酒不成席，多半还有考一考七公的意思。而七公身为饮食大行家，自然不落俗套。这一碗牛肉条有个名目“玉笛谁家听落梅”，或膏腴嫩滑（羊羔座臀、小牛腰子），或甘脆爽口（小猪耳朵），诸味纷呈（獐腿肉加兔肉揉到一起），变幻多端（共有二十五般滋味）。七公全盘猜中，难怪蓉儿拍手称赞：“吃客中的状元”。而七公大叫“了不起”，一是称赞蓉儿烹调之妙，二是夸奖自己食味之精。高山流水遇知音！

而那碗好逑汤也让七公大加夸赞，直言“十多年前我在皇帝大内御厨吃到的樱桃汤，滋味可远远不及这一碗了。”蓉儿起了好奇心思，笑问御厨有何好菜。七公直言御厨之内没一样及得上这两味，但有一味鸳鸯五珍脍是极好的。极好二字，瞬间甄嬛传代入感。

七公称赞蓉儿烹调天下第一，羡慕郭靖一生享福。靖儿微微一笑，吞了四大碗米饭，菜好菜坏，他也不怎么分辨得出。惹得七公哀叹：牛嚼牡丹！蓉儿抿嘴轻笑：自己偏爱给这头蠢牛吃牡丹。开心就好。

吃了蓉儿这许多菜，七公终于不好意思不回报一下。蓉儿目的终于达到：请君入瓮。七公出手，自然不凡。洪七公教了郭靖一招降龙十八掌的亢龙有悔，靖儿一掌断树，惹得黄蓉喝彩。而洪七公眼尚未睁开，已闻到食物的香气，叫道：“好香，好香！”跳起身来，抢过食盒，揭开盒子，只见里面是一碗熏田鸡腿，一只八宝肥鸭，还有一堆雪白的银丝卷。洪七公大声欢呼，双手左上右落，右上左落，抓了食物流水价送入口中，一面大嚼，一面赞妙，只是唇边、齿间、舌上、喉头，皆是食物，哪听得清楚在说些甚么。吃到后来，田鸡腿与八宝鸭都已皮肉不剩，这才想起郭靖还未吃过，他心中有些歉仄，叫道：“来来来，这银丝卷滋味不坏。”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加上一句：“简直比鸭子还好吃。” 这哪里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简直是偷了糖还抹嘴的小孩。

黄蓉噗哧一笑，说道：“七公，我最拿手的菜你还没吃到呢。”洪七公又惊又喜，忙问：“甚么菜？甚么菜？”黄蓉道：“一时也说不尽，比如说炒白菜哪，蒸豆腐哪，炖鸡蛋哪，白切肉哪。”洪七公品味之精，世间稀有，深知真正的烹调高手，愈是在最平常的菜肴之中，愈能显出奇妙功夫，这道理与武学一般，能在平淡之中现神奇，才说得上是大宗匠的手段，听她这么一说，不禁又惊又喜，满脸是讨好祈求的神色，说道：“好，好！我早说你这女娃娃好。我给你买白菜豆腐去，好不好？”黄蓉笑道：“那倒不用，你买的也不合我心意。”洪七公笑道：“对，对，别人买的怎能合用呢？” 这段话可作为饮食界的教科书。蓉儿烹调已至化境，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段。愈是家常菜，方见烹调者的手段。唐鲁孙先生出身贵胄，自幼出入宫廷，对老北京传统、风俗、掌故及宫廷秘闻了如指掌，说唐家是钟鸣鼎食之家似乎并不为过。唐先生说他家雇厨子，就考三样:青椒肉丝、鸡汤、蛋炒饭。青椒肉丝看刀功、武火，鸡汤看文火，而蛋炒饭，要做到“润而不腻，透不浮油”才合格。我有朋友名段X林，偏好胡同中的小馆子，闹市街边的地摊。市井藏龙卧虎，一碗羊肉面，一盆豆腐砂锅都能做的令人赞不绝口。这样的东西，某些庙堂人物自然是吃不得的。穷通分际，不必强求。蓉儿此语，深得厨中三味。难怪令洪七公又惊又喜。我在北京去过一个炸酱面馆，老板每天提笼遛鸟，但所有食材，必须自己去市场买。用他的话讲：“别人买的东西不合用”。难怪生意兴隆。

但市井的饭菜，难免不考究。器皿不甚精美，食料也难登大雅之堂。当晚黄蓉果然炒了一碗白菜、蒸了一碟豆腐给洪七公吃。白菜只拣菜心，用鸡油加鸭掌末生炒，也还罢了，那豆腐却是非同小可，先把一只火腿剖开，挖了廿四个圆孔，将豆腐削成廿四个小球分别放入孔内，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鲜味已全到了豆腐之中，火腿却弃去不食。洪七公一尝，自然大为倾倒。这味蒸豆腐也有个唐诗的名目，叫作“二十四桥明月夜”，要不是黄蓉有家传“兰花拂穴手”的功夫，十指灵巧轻柔，运劲若有若无，那嫩豆腐触手即烂，如何能将之削成廿四个小圆球？这功夫的精细艰难，实不亚于米粒刻字、雕核为舟，但如切为方块，易是易了，世上又怎有方块形的明月？餐饮界向来有句话：“好东西是扔出来的”。白菜只拣菜心炒，其余的弃之不用，毕竟可惜。而“二十四桥明月夜”，一只火腿弃而不食，也是让人难免觉得浪费，不如拿来与我吃。红楼梦里王熙凤给刘姥姥讲茄鲞的做法，一味茄子拿十几只鸡来配。蓉儿这两碗菜也差相仿佛。我辈是万万吃不起的。

但既名家常菜，必定不会奢侈。蓉儿捡松仁，配竹笋酸梅。要做一道“岁寒三友”。这道菜暗合七公气节。难怪七公早已垂涎三尺。可惜遇到欧阳克没做成，算是一件憾事。

陆乘风命小童取出下酒菜肴，斟酒劝客。四碟小菜虽不及黄蓉所制，味道也殊不俗，酒杯菜碟并皆精洁，宛然是豪门巨室之物。身为桃花岛门人，陆乘风饮食用度可让我等遥想黄老邪风姿。而洪七公没了黄蓉，抓着半只鸡也吃的起劲。起劲二字用的极妙，洪七公好嘴谈食的模样立时跃然纸上。

黄蓉的烹调手艺，非是洪七公这种饮食大家才能完全品味的出其中之妙。可惜蓉儿心里只有一个憨厚如牛的靖哥哥。而靖哥哥最爱吃的，是一碗冬菇炖鸡。蓉儿在七公面前大显伸手，一方面是感谢七公教郭靖之恩，一方面是士遇知己，高山流水，正是知音。蓉儿为郭靖做冬菇炖鸡，纯纯粹粹的女为悦己者容。你既喜欢吃，我就做给你吃。看你吃的开心，我就感到幸福。

但是，射雕整部书，我最念念不忘的。不是玉笛谁家听落梅，也不是二十四桥明月夜。那碗冬菇炖鸡是蓉儿特特的做给靖哥哥吃的，别人想都不要想。我最好奇的是洪七公在烟雨楼啃的那条羊腿：这时他啃着的羊腿已只剩下一根骨头，可是还在恋恋不舍的又咬又舔，似乎其味无穷。究竟是谁烹制的那条羊腿，让吃惯了天下美食的洪七公恋恋不舍，其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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