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语呻吟“随笔:母亲的故事之一

 

母躺着,她的脸,带着微笑,在手机屏幕上动。她的背后是白色的墙壁,身下是白色的床单,身上盖的是白色的被子。...

我要把这段时间献给我的母亲
母亲病重,入住播州区医院已经有几天了。四哥和福军哥在安排诊断治疗的事情,侄女洪梅从外地回来,在医院陪护奶奶。

昨晚和母亲通过微信聊天。我对她说。她是有福气的人,已经87岁了,又有儿子孙女照顾。她说是的。

她说就是痛得很。我说四哥他们在尽力安排检查和治疗,做最大的努力,给她减轻疼痛。

母亲说在家里还好些,可以在院里走动。住到医院后,只能躺在床上,动不了啦。

我让洪梅把手机调整一下,让奶奶能通过视频看见我,我也能看见她。然后母就从手机上看见我了,她很喜欢的样子。

边聊我边在计算机上打字,记录她说的话,不得不把手机放在一边,她就说,“看不见你了,又看不见了!”我只好把手机又拿起来,洪梅就在一旁笑。

我问母亲怕不怕死。她说她不怕。她说二姐三哥都60多岁了,就连我的年纪也不小了,她怕活得太长。她以前总说,如果她活得太长,死后,葬礼的时候,哥哥姐姐就在她身前跪不下去了。

我问她是真的不怕死吗,她说真的不怕。

我说,母你已经87岁了。我只是怕母你痛,至于死,人人都会死的。她说就是痛得不行,该怎么办?我说只有等检查完了再说。

我说,既然你不怕死,你死后好好在天上照顾一下你的儿女孙子孙女们。

我说,你痛,那我就和你聊聊天。她问我聊什么,我说想知道她过去的生活。她说我应该以前找爸聊,他什么都清楚。我说爸在世那时候没有聊,已经没有办法补救了。她说我也可以找村里的杨尚文聊,杨叔叔是爸爸几十年的朋友,我说去年已经找他聊过了。

通话四十多分钟后,我说明天再聊吧。她说再见。

今天早晨起来,又和四哥联系了,他谈了谈母的情况。我对四哥说,这些日子,我想多和母聊聊。

和四哥挂断微话后,我又征求了北京空军总医院夏庭毅三哥的意见,他的看法,要么是积极治疗,要么是保守维持现状。我的对于生命的看法,我不太想因为所谓积极的治疗,给母带来太多的苦痛,要是我自己,我会选择一种保守的方法,以尽量减轻疼痛为主。

我知道,母总是要离开我们的。

母说,这个聊天,比在老家我们坐在一起说话还清楚。

母躺着,她的脸,带着微笑,在手机屏幕上动。她的背后是白色的墙壁,身下是白色的床单,身上盖的是白色的被子。

洪梅站在她的旁边,看着她。洪梅说,她还是个娃娃,才18岁,意思是有精力照顾奶奶。其实她的儿子都早就不是18岁了。

“要自己解放自己”
我母亲是个文盲,可是有时候却像个“哲学家”。母亲三次到北京,最后一次在北京住了一年,和岳母一起照看我家刚出生的大女儿。她和我岳母期间发生的故事是岳母后来告诉我的。

岳母是北京大学化学系的毕业生,天资很高,和岳父是北大的同班同学。岳母在退休前是北京日化研究所检测站的站长。我母亲一辈子务农,没有上过一天学。可是她们住在一起住了一年,却很和谐,有说不完的话。

这是一个很费解的事情,一个农村老太太和一个城里受过最好教育的人的交往。我想,一个原因是我的岳母内心谦逊,没有一点儿看不起农村人的心思。当然,如果她看不起农村人的话,也就不会让女儿和我这个贵州山沟里出来的人结婚了。

我和妻子当年认识恋爱的时候,我就是好像一个刚从泥土里拔出来的人。我到北京去,岳母没有一点儿嫌弃我的意思。最后我的婚姻能成,实际上是和岳母的帮助分不开的。

岳父有次对岳母说,“他们两个结婚,就是你给他们写信写出来的”。我和妻子谈恋爱的时候,成天给未来的岳母写信,岳母每信必回,写着写着,她的女儿就成了我的妻子。

所以我说,岳母从来没有因为我的出生在偏远的农村,有半点儿看不起我的意思。这个要有很高的修养才能做到的,不要以为这是一件小事情。倒退二、三十年,有多少城里人能看得起农民呢!

母亲和岳母的交往,反过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的母亲从来没有自卑感。虽然她是农村人,又不识字,但是她不觉得比别人低一等。我记得改革开放后,我家搬到鸭溪镇上住。院里住着一个老县长。县长对于一般农民来说就是一个天大的官,可是母亲和他交往好像没有什么麻烦。她总是高声地和他开玩笑,“嘿,县太爷,你家今天吃哪样?”

我想我的母亲,就是见了国家主席,她除了要表现她对别人应有的尊重外,大概也不会自卑和谄媚。

这样两个老人,虽然文化教育有天壤之别,但她们各有自己坚实的人生态度,在一起就能交流人生的认识了。

我母亲在北京期间,岳父因病去世。岳父的去世,对岳母是个巨大的打击。在长时间里,岳母不能从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恢复过来。精神很萎靡,可能处于一种长期的抑郁状态。

我母亲不得不开导她。我母亲对岳母说,自己心里的事情,谁也帮不了你,除非你自己想改变自己。

“你要自己解放自己!”母亲这样对岳母说。

岳母听后恍然大悟,很快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她后来学做饭,炒菜,蒸包子馒头花卷,都是岳父过世后,为了能够独立生活,才开始学的。她又练书法,学绘画。另外,她又积极参与社区生活,在老年大学带着一帮老太太学英文,为奥运作贡献。

岳母的事迹后来在北京日报上报到过,好像还不了一次

“老子自己过”
那一年,爱妻先我一年从北京去了东 京。

那一年,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100年!

在极其苦闷中,我给母亲说,到北京来陪我。没有多久,母亲就到北京来了。

我们在北京宣武门的一家四合院里有两间小屋,一间9平方米,是北屋;一间4平方米,是西屋。大的一间是我和爱妻的卧室,小的一间作饭厅。我们又在小屋的外面,向院里扩展,搭了一间棚子,作厨房用。

母亲到北京后,爱妻不在,我仍然住大屋。我从岳母家拉来一张折叠钢丝床,让母亲睡在小屋。

母亲虽然有6个孩子,到北京以后,我就是她唯一的儿子了。她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我一个人身上。她为我做她可以做的一切。

我白天去上班,晚上才回来。但是母亲从来没有说过她寂寞。她每天早上去买菜,我回家时,她已经做好了饭菜,等着我回来吃。

她看见我读书,就说,书那么多,如何读得完!

但是在我的心里,我总是隐隐约约地觉得母亲在过去对我爱得不够。现在她一个人在北京,我要把她欠的对我的爱补回来。我无比闲适地享受着母亲给我做的一切。

母亲是一个不会寂寞的人。没有多久,她就和院里的人家来往,她好像成了一个人物。胡同里的老太太她也认识了,她在这个陌生的城市,语言不太通的地方也有人说话了。

星期天的早晨,宣武门天主教堂大门一开,她就进去,和信徒们一起敬拜。回来后,我和她开玩笑,我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母说,我管他是哪样,拜一拜总是没有错!其实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天主教是什么。

院里有一个小伙子叫黄峻,西安人,毕业于西安音乐学院,分配到空政歌舞团,好像在交响乐团里,他是坐在前排的小提琴手,是二席吧。我和黄峻住在同院里几年,生活的交集很少,感觉同他没有话讲。

可是母亲到北京后没有多久,黄峻和我母亲来往就很多。他总是大妈大妈的叫着,很亲热。母亲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要送一点儿给他尝。黄峻有了好东西,也要分一点儿给他的大妈。母亲说,黄峻是个好小伙子。

我住了那么几年,并未赢得过黄峻的尊敬。但是我母亲没有用多少时间,就做到了,得到了他的尊敬。

后来小伙子和一个姑娘来往,母亲很担心他被勾引坏了,怕他出事。后来真的差点出事。但是母亲说,都是那个姑娘不好,黄峻是好的。

妻子从东京回来看我。我把房间布置得有些像幻境一般,把花花绿绿的气球沾满了墙壁。

周末的时候,我们一直到中午12点还不起床。母亲来拍门,说饭做好了,还不起床。我和妻子就在屋里大笑,说母忘记了我们是年轻人,已经是有很长时间没有见面的夫妻。一直等她再三拍门,我们才起床吃饭。

我说我总觉得母亲欠我一点什么。想起来了,我觉得她欠我一个生日的鸡蛋。

小时候,家里困难,一年下来,我们吃不上一个鸡蛋。于是母亲说,我们每个孩子过生日的时候,她就煮一个鸡蛋给我们吃。

我记得妹妹过生日的时候,母亲早早把鸡蛋煮好了给她吃。我也想要,母亲说,过生日才有。我就盼我的生日快快到来。等我的生日到了,我就从早到晚,盼望着母亲给我煮鸡蛋。直到晚上睡觉,母亲也没有给我煮鸡蛋。第二天早晨,我就去给母亲说,“母,你说了过生日给我鸡蛋吃,我昨天的生日,你没有给我煮鸡蛋!”

母亲就很诧异的样子,说,“啷个搞的,我忘记了呢!明年给你煮!”

到了明年,几乎是同样的一个过程,重演一遍。

后来我很大了,仍然感到受伤,和妻子说起这件事。妻子说我是个傻瓜,说我总是在生日的第二天去问,我应该是在生日的当天就问,不煮鸡蛋不行。

我“报复”母亲的机会来了。在北京的有一天,母亲对我说,她的生日要到了。我假装没有听见。又过了一天,她说她的生日是明天,我还是假装没有听见。

第二天早晨,起床不久,我看见母亲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一大块猪肉,还有好多蔬菜。

她很得意地笑着对我说:

“你不给老子过生日,老子自己过!”

过些天,她又说,

“老子到你这儿来受罪!我要是在老家,你家四哥他们,给我过生日,还不办八大桌!八大桌都坐不下!”

我只是看着她笑。



作者简介
【赵恒】笔名“秋水灌河“, 华西医科大学药学系八二级校友,现居加州湾区,任教于斯坦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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