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龙:境与情合  相自心生

 

朱卫良...



境与情合  相自心生
——小说心理环境例说
莫非
 


从文体的演变过程看,描写这种手法当始自诗歌和散文而盛于小说。小说的描写手法多种多样,描写的对象也很丰富,有肖像有动作,有景物有语言,蔚为大观,不一而足,其中环境描写更是独擅胜场。环境描写中,有一个至今比较不被重视的类型,叫做心理环境描写。所谓心理环境,即作品中与人物心境命运相映衬的环境设置。换言之,心理环境就是情节与环境的艺术结合。小说不是生活实录,作为艺术作品,小说中的心理环境不是照搬自然界的真实环境,而是根据人物的命运状态虚构的情感环境,人物悲则环境冷,人物喜则环境暖。与其他种类的描写相比,心理环境描写起源更早,应该来自于诗歌,特别是口头民歌。

回到小说话题。

我们以古典名著为例,剖析一下小说中的心理环境。

《水浒传》中武松与宋江的初次见面,是在沧州柴进的庄园里。彼时武松因为命案在身,四处逃亡,在柴进庄园已经住了一段日子,却因为武松的刚强性格不招人待见,已然备受冷落。宋江则不然,虽然宋江也是命案在身逃亡至此,却广得柴进庄客的喜爱,尤其被柴进奉为上宾。宋江酒醉后上厕所,不小心踏翻了走廊下武松正在取暖的一铁锨炭火,于是二人相识。因为随后的故事主人公就是武松,所以此刻作者给落魄的武松设定的出场情境就是隆冬大雪天。在宋江的提携下,武松重新获得柴进的款待,但武松却无心久住。表面上,当初被武松“打死”的人,被证实没有死,官司已然不严重了,这是客观原因;事实上,武松在柴进庄园,自尊心严重受伤,不愿因为沾宋江的光而陪吃陪住,这一层没有明写,却是肯定的,这是主观原因。于是,武松以拜见家兄为名,随即就离开了柴进庄园。宋江送别武松时,已然春暖花开。武松归心似箭,很快回到家乡附近,在景阳冈痛饮十八碗烈酒,然后拳打猛虎,扬名阳谷县,做了步军都头,与兄嫂团聚。这一段是武松最幸福的时光,从打虎到团聚,一派盛夏气象。不久,潘金莲调戏武松,武松奉命押送生辰纲,西门庆与潘金莲通奸,谋杀武大,武松公差归来,斗杀西门庆,发配孟州城。这一段,武松家破人亡,与之相应的,是冬景。在孟州大牢,武松结识了施恩,为施恩报仇,拳打蒋门神,是夏景。随后被张都监骗入府中,蒙冤入狱,在飞云浦杀死四个杀手,返回张府,杀尽张都监全家,逃到十字坡,认识了张青夫妇,假扮出家人投奔二龙山,路上杀死淫贼。这一段是秋景。随即在孔明孔亮庄园打斗被缚,巧遇宋江相救,然后直奔二龙山落草为寇。这一段是冬景。

从上述简介中我们看到,春夏秋冬的时令场景,纯粹是为了配合人物命运而设置的。在柴进庄上结识宋江时,武松正是人生不如意之时,于是作者安排了十冬腊月。试想,从河北沧州到山东清河,不过几百里路,武松身强力壮,归心似箭,怎么就会从寒冬走到盛夏呢?所以,这里的盛夏,不是自然节令,而是武松心境命运的艺术体现。同样,当武松一家开始出现危机时,小说给出的环境就是秋天,当武松家破人亡时,就是冬天。而当武松施展绝世武艺醉打蒋门神时,就是盛夏,当武松被张都监和蒋门神栽赃陷害时,就是秋天。最后,当武松彻底告别正常社会,走上落草造反之路时,作者给出的,就是冬天。这就是境与情合。

再看一例。

当林冲在东京任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时,家有娇妻,生活小康,其仕途顺风顺水,此时的情境为盛夏,证据就是当林冲在大相国寺结识鲁智深时,鲁智深倒拔垂杨柳,与众泼皮饮酒演武,一派暑热气象。随即发生了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事件,此事直接导致了林冲的仕途终结,并且被高俅及其属下陆谦陷害,被充军发配沧州牢城。林娘子送别丈夫时,送来了秋衣,可知此时的时令已届秋季。林冲在沧州牢城,被分配到大军草料场,不久就大雪纷飞,进入冬季。高俅的爪牙陆谦富安勾结沧州牢城的管营和差拨放火焚烧草料场,欲加害林冲未果,林冲忍无可忍,怒杀四贼,雪夜逃亡梁山。在梁山脚下的小酒店,朱贵接纳林冲上山,林冲终于有了安身立命之地,于是雪霁天晴。

我们不妨粗略地计算一下时间。林冲接手草料场后,大雪压倒草屋,林冲出门沽酒,夜宿山神庙,半夜草料场火起,林冲杀死恶贼,连夜出逃。路上林冲饥寒难耐,抢夺庄客饭食,酒醉被缚,发现来在柴进庄上,柴进将林冲隐藏多日,后来发现官府追捕甚急,隐藏不住,只好写信举荐林冲投奔梁山。柴进庄园在河北沧州,离林冲发配的牢城不算远。从沧州柴进庄园到梁山,路隔数百里,一路上林冲躲躲藏藏,昼伏夜行,而且只能走小路,行走速度肯定不会比武松回家的速度快。当初武松从沧州柴进庄上回家寻兄时,是日行夜宿,归心似箭,大大方方地走大路,行走如风,却是从冬走到夏,如今林冲在柴进庄上躲避几日之后,从柴进庄上出逃,一路上四处躲避官府的天罗地网,只能夜行小路,几乎同样的这段路,林冲直到梁山,却依然大雪漫天。奇怪的是,武松赶路时的季节变换何其神速,冬夏更迭,比武松的健步还要快,而林冲赶路时的这场大雪下得又是何其漫长,仿佛永远也下不完。我们知道,越大的雨雪,下的时间越短。由此可知,武松也好,林冲也罢,季节的冷暖感受,完全是作者出于小说的艺术效果而设置的,完全是人物命运和心境的主观外化,绝非真实的天候记录,因此,这样的季节,就是心理环境。

《水浒》作者所营造的命运环境中,不仅有个人,也有群体。梁山众将接受招安后,被朝廷派去江南征剿方腊义军,从此走上了两败俱伤的悲惨路。出征时,夏季,征战时,秋天,凄惨归来时,严冬。

用现代文学理论的眼光看,所谓心理环境,其实就是艺术的真实性问题。艺术的真实,来源于生活的真实,但却高于生活的真实,因为它不是生活真实的实录,而是为了更好地体现作者的艺术表现意图,对生活真实进行了艺术的加工提萃,因此,艺术的真实比生活的真实更集中,更有冲击力,因为它更贴合人物的情绪和命运。

如果说,《水浒》的心理环境还主要与单个人物的命运相表里,还是在全书的部分桥段中做经营,那么《红楼》的心理环境,就进步为一种极致了,极致到全书的整个故事和全部人物都被纳入到一个大环境里来映衬其命运。

《红楼梦》全书是通过宝黛爱情这根主线,展示贾府的盛衰历史。从黛玉初入贾府,到贾府被抄家,中间经历了十多年的时间。这十多年间,作品无数次写到了春夏秋冬的种种活动。但是,当我们读完全书以后,恍惚之间,我们会发现,其实整个红楼故事,都被作者巧妙地纳入到了一年的四季之中。当宝黛由初识而相悦相知,贾府的生活一派春意融融;当宝黛相爱,贾府弥漫着夏天的苍翠生机;当黛玉悲愤辞世,贾府内在危机越来越突出时,总体的感觉是秋风落叶;当贾府轰然倒塌时,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就是相自心生。小说的外在景观,与人物的内在命运高度一致。一部《红楼》,洋洋数十万字,写了百余人物数千事件,居然与西方古典主义戏剧的“三一律”暗合,将十几年的场景,纳入到一年的四季中,实在是小说界的奇文妙作,令人高山仰止。

本文旨在通过对《水浒》和《红楼》心理环境的简单例析,警示我们的读者和作者,在自己的阅读和写作中,一定要有所发现,有所借鉴,有所创造,务期对文学的理解,有一个新的高度。其实,小说中的心理环境设置,绝不仅仅只是季节一途,也绝不仅仅只在《水浒》《红楼》里有,有心人会发现,在我们手边的经典中,心理环境比比皆是,而且手法多样,乃至在现代的许多兄弟艺术门类中,都有借鉴。比如,电影中某人要做惊心事时,往往电闪雷鸣,音乐急促,而主人公享受甜蜜恋情时,又会画面明快,鸟语花开,等等,这就是在营造心理环境。要紧的是,我们在自己的创作中,务必要创造性地营造心理环境,而不要抄袭前人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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