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读 野花野草的名字

春天一来，春气一发，人就宅不住了，迫切地想要跑到山野上去打个滚儿撒个野。城中道旁，纵然也是一片姹紫嫣红挤挤挨...

春天一来，春气一发，人就宅不住了，迫切地想要跑到山野上去打个滚儿撒个野。城中道旁，纵然也是一片姹紫嫣红挤挤挨挨，如若背景不是车流高楼，而是广袤的原野？只消稍稍一想，就要把城市抛在一边，打点行装，去郊外登高踏青。

在阡陌间，在山坡上，引我驻足的常是那些野长的花草，它们有的似曾相识，大约在我童年的原野上出现过。有的全然陌生，无名得令人茫然又牵挂。它自开落，你自飘过，仿佛有一种两不相欠的洒脱，无奈洒脱不成，独留惆怅。这时巴不得有一位植物学家作伴，或者有一册《植物图鉴》在手，指引我一棵棵一株株地去辨认，呼唤它们或野或拙或素或艳的名字。从不知名到知名，从生疏到亲近，这一过程是美妙的，你不再是置身于一个庞大漠然的自然里，而是处在熟悉的簇拥中，随时可以与小可爱和小欢喜们温暖地招呼。



在我的童年里，如若没有那山山水水的原野，没有记忆中的花花草草，口福之欲和富足之心全都要打个折扣。那时物质相对贫瘠，而大自然的馈赠却非常富余。在春天的这个时间里，田间小路上都是野草野花的天下：“巾巾草”长出了小尖包，趁它们还没有“白发”前赶紧拔出来，那个小尖包是可以吃的，在口中咀嚼，味儿淡淡的，只有青草香，“初春”的味道大约也就是这样的。还有一种脆脆的“酸毛烘”，在它未开出一串串小婴帽花之前，掐一段它嫩嫩的茎，那个酸呀，会让人激灵一下，立马从昏昏沉沉的春困中醒来。我知道匍匐在地上的这种“铜钱草”是可以治胃肠不适的，知道开小黄花的“荷花暖”跟艾草一样都是可以做清明果的，我还知道兔子最爱吃的“奶奶涨”的茎是会流出乳白粘稠的汁来的，知道小兔子吃蓝花的“火萤团团”是会死的……只是这些小野草小野花，有好一部分我没法在书中网上找到它们的学名。我只知道它们的小名而不知大名，就像我家乡的老前辈们，只知道我的小名而不知我的学名一样。那个小名，收了翅膀停在我的童年中，和许多风姿绰约的花草一起，留在了那方土地中。只等我回老家，才能被再度唤醒，重展羽翼。只怕二十多年过去了，能唤出我小名的人已越见稀少。



有着小名的野花野草，因为初见它们是在我的故乡，我便把它们当作是我故乡的花草，是我童年的小伙伴。长大后我才知，我所说的这些小名确切地应该叫方言名。野花野草的故乡，远比我的故乡范围要大得多。在旅途中，在异乡，我曾不止一次地遇见过它们中的一些，只是它们模样未变，名字已变，在不同的区域它们往往有不同的方言名。

有一年，在温州乡下踏青，看到一群农妇在田间采野菜，凑近一看，这不是我老家宁波乡下的“荷花暖”吗？在温州它的名字叫“棉菜”，我后来知道它的学名叫“鼠曲草”。温州人用棉菜和上糯米捣烂揉团蒸熟做成清明饼叫棉菜饼。在我的故乡宁波清明饼则是用艾草做的，只有艾草奇缺时才会用上一些“荷花暖”，虽然做法与棉菜饼类似，但艾草饼不做馅，棉菜饼有诸如咸菜笋丝、核桃芝麻这样的馅，棉菜饼捏成圆球形，底部会放张柚子叶防粘手又有香味，艾草饼则是压扁成饼或切方块，整个饼身粘上黄黄的松花。虽然在异乡生根发芽也已有二十年，习惯了瓯菜的轻油轻芡，听惯了瓯语的诘屈聱牙，仍觉得故乡的艾草饼的味道要甚于第二故乡的棉菜饼。仍然只有松花香和艾草香才是清明记忆中的气味。这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常常会从细节中溜出来，顽固地存在于味蕾、嗅觉和其他各种感觉中。

读《诗经》，才知许多花草早已出没于千年前的诗篇中，有些可以食用的野草已变身为野菜，在“采”中与人的生活建立起了密切的关系，它们不仅有小名方言名还有古名，从开篇窈窕淑女手下的“荇菜”到勾人怀乡的“卷耳”，从“蘩”“苹”类的蒿菜属，到“葛”“唐”类的藤蔓属，从亘古到现在，虽然生命幽微，源头不详，名称不一，却不时令人“中心摇摇”。“频”原来是水上浮萍， “薇”居然是野豌豆苗，芦苇有个诗意的古名叫“蒹葭”，让人想到那“在水一方”的女人；我平常爱吃的盘菜有个学名叫 “蔓菁” ，它在《诗经》年代时还未被种植，是野菜“葑”；读《苤莒》：“采采苤莒，薄言采之；采采苤莒，薄言有之。采采苤莒，薄言掇之……”发现苤莒原来是车前草，这种叶子像花一样展开来平铺在地上的草，它柱状花序直愣愣地插在其中，好像戏文中穆桂英背后的四大旗似的，样貌在野菜中是非常好认的。它的幼菜是可以食用的，与荠菜马兰这些野菜的做法类似，都是过水去涩，凉拌炒菜做馅料都可以……

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到花草中去，走进它们广阔的故乡和悠久的历史中去，与其说是我去认识它们，不如说是它们在漫长的生命更替中，遍地的繁衍中，照见了我。如果说小名是初见，别名是重逢，古名是来处。在我们无名无分的相遇中，有名有分的招呼中，各自欢喜，满怀感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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