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纯一教:随喜海德格尔之八

 

海德格尔的德国听众们凭了常识和良知,当下认出这是一种私人宗教,便转过身去,“充耳不闻了”。独有中国读者闻海氏教义如睹世尊拈花,个个破颜微笑,惟恐被人讥为“未了汉”。...



收入《演讲与论文集》(1954)的《物》(Das Ding)最早系海德格尔1949年底在不莱梅(Breme)俱乐部的“半私人圈子里”专为“轮船掮客、商人和船长们”而作的系列讲演之一。[1]“什么是物呢?”海德格尔告诉听众:“迄今为止,对于物(Ding)之为物,就如同对于近(Nähe)之为近一样,人们还极少作过思索。”[2]

海德格尔举例:“壶(Krug)是一个物。”在场的听众大约未曾读过海氏的《形而上学导论》,否则心中不免犯疑,因为海氏说过:“除非我们对树是什么的一般陈述事先了然于胸,否则我们如何可能发现这些召之即来的特例、这些各别的树就是这等称为树的东西,如何可能竟然找得到这等称之为树的东西?”[3]套用海德格尔的话,如果这个一般述语“物”全不确定、含混不清,那么,我们也许会满不在乎地把上帝或诗人当作物的样本。

什么是壶呢?辞典上说:“壶(Krug)是一种带柄的瓦罐”,但这是给常人准备的答案,不莱梅俱乐部的听众可不是常人。海德格尔果然为他们准备了不寻常的答案:依有我之境,“壶乃某种对立的东西(Gegenstand)”;依无我之境,“壶乃某种自立的东西(Selbststand)”。[4]“立”(Stehen)乃海德格尔作品中最津津乐道的意象之一。动词stehen在日常德语中的最基本含义为:“站”或“立”,与表语或状语配合后则有“是”(sein)的意思,将“是”解为“存在”(existieren)正是海德格尔毕生的志业。

无论有我抑或无我,壶总之立着。壶是自己立起来的吗?错。壶是被人“竖”(stellen)起来的,是被人“竖在那儿”(herstellen)的。因德语“竖在那儿”兼有“制造”的意思,故海德格尔揭示壶这种东西其实是陶匠的造物。对壶而言,陶匠就是造物主。如此说来,“壶之为壶所特有的东西”应到被造状态(Hergestellheit)中去寻找?又错。即便按传统哲学、亦即柏拉图主义的说法,作为“壶之为壶所特有的东西”的eidos [原形]或idea [本相]也绝非受造物。[5]

作为槛外人兼随喜者,因为读多了志怪小说,我对柏拉图的eidos [原形]或idea [本相]的理解,多半出自对妖精的理解。设想有一个成了精的壶,无论它“是什么,如何是”,哪怕幻化成一位美女,它的eidos [原形]或idea [本相]仍然是“壶-物(Krug-Ding)”,因此,断言柏拉图“没有思考物之本质,亚里士多德以及所有后来的思想家也不出其右”[6],很可能是一种解释学暴力。

既然受造不足以揭示壶之为壶的本质,海德格尔再次返回壶之器用(Zeug)说,“壶之物性因素在于:它作为一个容器而是其所是。”[7]海德格尔在其成名作《本是与时间》(Sein und Zeit)中,正是沿着这条路径开出“世界之为世界”(die Weltlichkeitder Welt)的“因缘整体性”(Bewandtnisganzheit)。但这一次海德格尔将听众引向(verweisen)“壶之空(die Leere)”,又称之为“壶之否(Nichts)”,即“作为有所容纳的器皿的壶之是”。[8]

海德格尔说,陶匠并没有塑造壶,他塑造的是“空”;这话好比说,铁匠打造的不是刀,而是“刃”。海德格尔把这等故弄玄虚归罪于科学,“科学使壶-物(Krug-Ding)变成某种虚无的东西,因为它不许物成为决定性的现实之物”[9],哪怕变成一把夜壶(Nachtgeschirr)。更骇人听闻的是,“不仅物不再被允许成为物,而且物根本上还决不能作为物向思想显现出来了。”[10](第178页)但后一件事并非全是科学的罪过(Schuld),因为“不论以何种方式,人只能表象那个东西,这个东西预先已经从自身而来自行澄明、并且已经在它共同带来的光亮中向人显示出来了”,因为“物还从未完全进入那个近(Nähe)”。

海德格尔将形而上的“壶之壶性”问题点化成形而下的“壶容纳什么以及它如何容纳”的问题。常识告诉我们,“壶之壶性”确实与壶容纳什么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壶容纳水即是水壶,壶容纳酒即是酒壶,壶容纳尿即是夜壶。倒是很少有人问“壶之空如何容纳”的问题。德谚云:一个傻瓜一小时内提出的问题,十个聪明人一年也回答不了。海德格尔偏生有耐心回答:壶“通过承受被注入的东西而起容纳作用。它也通过保持它所承受的东西而起容纳作用。”“容纳”(fassen)即是“承受”(nehmend)和“保持”(behaltend)。[11]

令在场听众和我这个随喜者啧啧称奇的是,“承受”和“保持”共属一体的秘密、“壶之为壶”的秘密竟在于:壶能够“倒进倒出”(gieβen)。海德格尔称“壶之倒进倒出就是馈赠(Schenken)”,称壶中倒进倒出的东西为“赠品”(Geschenken)。因前缀Ge-有“聚集”义,故赠品就成了馈赠的聚集。[12]壶之壶性在倒进倒出的东西中成其本质:倒水,则成水壶;倒酒,则成酒壶;倒尿,则成夜壶。即便是一把空壶,也因为它曾经倒过、或者将用来倒某种东西而成其本质。[13]

海德格尔为了将壶与天空、与大地、与诸神、与会死者联上因缘,从壶之倒进倒出的东西即“赠品”中专挑出泉水和祭酒来说事。海德格尔称:“在倒进倒出的赠品中,同时逗留着大地与天空、诸神与会死者。这四方(Vier)是共属一体的,本来就是一。它们先于一切在场者而出现,已经被卷入一个惟一的四方纯一体(Geviert)中了。”[14]海德格尔在此正式向在场听众们宣布了他的私人宗教――“四方纯一教”(Geviertismus)。毫无疑问,“私人宗教”与“私人语言”之间必定存在着某种亲缘性、或称家族相似性。

从特定的壶(如水壶、酒壶,包括被革出教门的夜壶)到一般的壶,从一般的壶到“四方纯一”的“物”,其间阻隔着重重逻辑深渊(Abgrund),海德格尔却能够轻松地一跃而过,因为没有人会质疑大师思想“跳跃”(Er-sprung)的合法性。然而,不要说在场听众和我这个随喜者,除了少数具有饕餮式好胃口的中国学人之外,只怕德国学人也未必个个都能消化“物物化(Das Ding dingt)”、“物化聚集(Das Dingen versammelt)”[15]之类的教义。

若问“四方纯一教”(Geviertismus)的精粹何在?海德格尔重申:“物化之际,物居留统一的四方,即大地与天空,诸神与会死者,让它们居留在它们的从自身而来统一的四方体的纯一性(Einfalt)中。”[16]“当我们说到……时,我们同时就已经出于‘四方’之纯一性而想到了其他三方”;这样的句式总共出现了四次,其中的“……”依次为“大地”、“天空”、“诸神”和“会死者”。就汉译本而言,海德格尔说“大地”段占两行,说“天空”段占三行,说“诸神”段占三行,惟独说“会死者”段占了十七行,想来绝非偶然。

何谓“会死者”(die Sterblichen,原译“终有一死者”)?海德格尔说:“会死者惟人。人之所以被叫做会死者,乃因为他们能赴死(sterben können)。赴死(Sterben)就叫做:能担当死之为死。只有人会死,动物只配断命(verendet)。”“死亡乃否之神龛(der Schrein des Nichts)。”“死亡乃是之蔭庇(das Gebirg des Seins)。”[17]汉语学人喜欢将海德格尔的“四方纯一体”((Geviert)简约为“天、地、神、人”,其实欠妥。因海氏一年后在名为《语言》的演讲中有分教:“既不是所有的人,也不是许多人,而只是‘少数几个’――少数在黑暗道路上漫游的人们。这些会死者能够赴死,即能够向着死亡漫游。”(见氏著《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因此,多数在场听众以及我这样的随喜者,恐怕都没有资格做“会死者”,更不用说从未听说过海德格尔名字的芸芸众生了。

依海德格尔的教义,四方纯一体的自在相生(Vereignung zueinander)的“镜像游戏”(Spiegel-Spiel)即所谓“世界”(Welt)。“世界通过世界化而成其本质。”海德格尔强调:“世界之世界化(das Welten vonWelt)既不能通过某个它者来说明,也不能根据某个它者来论证。”[18]一旦有人要求教主就“世界之世界化”作出说明和论证,那么,他便“堕落到世界本质的下面去了”。这话有点像奥古斯丁的口气:“上帝为放言高论的人准备了地狱。”

经云:“佛有三十二相。”作为四方纯一体的“物”亦有种种相,曰“物化”(Dingen),曰“世化”(Welten),曰“四化”(Vierung),曰“近化”(Nähren),曰“环化”(Gering)。[19]海德格尔从前说:“一块石头是无世界的。植物和动物也同样没有世界。”(见氏著《艺术作品的本源》)惟有人“在世(In-der-Welt Sein)”。如今他说:“每一个物都居留四方纯一体”[20],大有“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的况味。然而“过量的作为生物的人类群体”[21]并非人人握有进入四方纯一“世界”的门票,“惟会死者,才在栖居之际通达作为世界的世界。惟在世环化者,终究成物(Nur was aus weltgering, wird einmal Ding)。”[22]

四方纯一教之所以是一种私人宗教,乃因为它如海德格尔自己所说:既“不想成为拯救之路,也并不带来任何新的智慧……它不光是谈论一种放弃,而且已经放弃了,即放弃了对一种约束性的学说和一种有效的文化成就或精神行为的要求。”[23]海德格尔抱怨说:“我常常碰到这样一种情形,而且恰恰是在我周围亲近的人那里碰到这样一种情形:人们非常乐意而且专心地听我讲壶的本质,但当我谈到对象性、被造状态的站出和来源时,当我谈到托(Ge-stell)时,他们便立刻充耳不闻了。”[24]海德格尔的德国听众们凭了常识和良知,当下认出这是一种私人宗教,便转过身去,“充耳不闻了”。独有中国读者闻海氏教义如睹世尊拈花,个个破颜微笑,惟恐被人讥为“未了汉”。

写于2011年4月

[1]参见萨弗兰斯基《德国来的大师》,商务版,2007年,第449页。

[2]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孙周兴译,北京三联版,2005年,第173页。

[3]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全集版,第85页。

[4]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74页。

[5]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75页。

[6]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75页。

[7]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76页。

[8]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76页。

[9]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77页。

[10]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78页。

[11]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79页。

[12]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79页。

[13]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79页。

[14]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81页。

[15]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81页。

[16]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86页。

[17]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87页。

[18]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88页。

[19]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85-189页。

[20]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89页。

[21]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91页。

[22]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91-192页。

[23]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94页。

[24]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前揭,第19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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