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封信，寄到你，不知路多远？

4月16日晚，青年古琴演奏家张璐个人古琴音乐剧场在耘剧场圆满举行。...

4月16日晚，青年古琴演奏家张璐个人古琴音乐剧场在耘剧场圆满举行。该音乐会以“缄”为主题，将六首曲目装进信封。六首曲子六个故事一一在现场拆开，艺术家们在聚光灯下用琴、用箫、用琵琶、用人声、用大提琴、用所有他们最熟悉的方式最深沉的情愫为观众娓娓道来。

撰文 / 李冰洁

摄影 / 钧天印象耘剧场里有一只清凉磬，白色，矮敦敦，我们管它叫锅。《缄》演出前，我呆在剧场二层练习敲锅，敲一记，咚——黑暗里回旋着水的余音，无限地，渺小地。楼下脚步杂沓，电线拖拽，导演大喊灯光降一点降一点。磬声仿佛不存在于这间剧场里，直接投入了虚空。

可我没想到，当那天晚上演出开幕，一束光打进磬心时，它突然变得那样圣洁优美。一声磬响，一百四十多个人的呼吸为它静了下来。

就好像，在这场演出之前，我一直没有意识到张璐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

李冰洁在敲奏清凉磬

认识张璐时，大家在琴馆共事，一馆的年轻人，少年意气春衫薄。张璐最低调，说话时时都带笑。此后熟了，偶尔回钧天坊就住她房里，有一次夜聊时她告诉我“想开一场音乐会。”“什么形式呢？”“个人的。曲子都是我十几年弹琴积淀得最完善的：《广陵散》《碣石调·幽兰》《流水》三个传统曲目，加《空城引》和《泣露·微雨·伤离别》《诗经·国风·二子乘舟》三个新作品。。我不想这场音乐会和别人一样，这些曲子你看怎么排顺序？”

我默然。在我的概念里，一场音乐会绝不是把新曲子加到老曲子里，排出某种顺序就“不一样”。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孩，我也难以忍受她远远坐在台上，被镁光灯打得没有表情，弹完一首，再弹一首，大家鼓掌，各回各家。

“这样吧！”我说“我们来做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创意。”剧场是一个圈套。

不管台上台下，不留神就着了它的道。一上台，再散的人都能搜刮起一身架势；坐台下，又忽然事不关己，你弹吧，不好听我就刷手机。

所以《缄》立志让观众事事关己，所有元素围绕一封信展开。你不再是旁观者，而是来这个剧场里收信的人。演出开始前一刻钟，剧场里乌压压，大家围坐在蒲团上，拆阅进门时收到的信封，里面是曲目单，直到这一刻，他们才知道即将听到的是哪些曲子。

我从侧幕看了看，想，辛苦了，今天晚上，大家一起动心费神吧。

灯光正式点亮时，我坐在台上，手里已经拿了六封信——今天晚上的六首琴曲，每首都将被一封信引出来。

“第一封信，”我拆开信封，阅读信纸。

“第一封信来自春秋，落款的人是一位年轻的王子。他说兄长，不要找你出使的节杖，停下，不要听从父亲的命令去齐国！他们想杀了你！你知道他们是谁，后母棠姜，弟弟姬朔，他们在通往齐国的路上埋伏了刺客。兄长啊，不要再找你出使的节杖了，它在我手上，我将代你前往，替你赴死……”

这首叫《二子乘舟》的琴歌，讲的是卫宣公派刺客杀死自己的儿子姬及，而姬及的弟弟劝阻不成，毅然代他赴死。心怀哀恸的卫国人将他们写进了诗里，当歌者哈辉第一次读到这首诗，忍不住泪流于面，一气呵成写下了琴歌。



左起：哈辉、张璐、喻晓庆《诗经·国风·二子乘舟》

“哈老师哭了，”演出前三天，张璐排练回来，悄声说，“我弹完前奏那几个音，眼神刚一给到哈老师，突然发现她一脸眼泪。就那几个音。”

现在哈辉就站在舞台上，一袭墨绿长裙，神色肃穆，古琴和箫的前奏悠悠沉寂，她的声音从寂静中浮了起来。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第二封信被塞在场内某位观众的信封中。很快，它经由小半场观众的手传到了我手上。拆开那封信，信纸上一片空白。

曲子是《广陵散》，这封空白信则来自聂政的姐姐，这是一个在聂政刺韩王的故事里没有出场的女人，但在聂政死后，她不惧连累，歌哭于市为弟弟收尸。难以想象她目送着唯一的弟弟走上刺杀之路，绝望，想要阻止，但她什么都没说。所以，她的信上没有任何文字。



张璐《广陵散》一曲终了

“听你说完‘当夜，聂政刺韩王。’的时候，我弹出的第一个声音就是一把剑，冲出去，刺出去。”张璐说，“现场所有曲子里面，这首我感觉到的状态最对，真从自己手底下，冲出来了那种刺客的悲壮。”

《广陵散》悲怆急促的旋律里，整个剧场一静到底。几位老先生在擦眼角，那是能将渺小个体裹挟起来的悲壮之气，古琴曲里的史诗。

第三、第四首曲子分别是古曲《碣石调·幽兰》和新作品《空城引》，它们排在一起，作为“士”的代表去呈现。前者是孔子忧抑不得志时所作，而后者则取材于“空城计”，古琴和琵琶的对决，正如诸葛亮与司马懿两军对峙，这首曲子大量开发了古琴的新技法，制造空城马嘶、烟尘起动的效果，对于听惯了传统曲目的人，《空城引》无疑是类似于三国乱世一般颠覆性的存在。



左起：张璐、李胜男合作《空城引》

《泣露·微雨·伤离别》是第五首曲子。打开信封，一堆碎片飘落了下来。

拼起来，它是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钢琴和人声被引入了这首曲子，尤其是钢琴和古琴的对话交织在一起，烘托出既古老又浪漫的氛围。张璐第一次接到这首曲子的时候，正在渡过一段难熬的时光，那段时间的北京难得多雨，她弹着琴，彻底为之打动。

“作曲有他自己的伤离别，我也有。想象每个人都是，人生当中一直有各种各样的告别，朱颜辞镜花辞树。”



左起：鹿尧、张璐、王硕璇、李尚谦《泣露·微雨·伤离别》

最后是《流水》，一首大多数人耳熟能详的曲子，但这一次，我们决定让大家把它作为《命运》来听。孔子看着滔滔而去的川流，说“逝者如斯夫”，而这个晚上所讲述的悲欢离合，也都已经被时间的流水所带走。张璐擅弹这曲子，但两年来，很多人都告诉她，你弹的流水已经不一样了。

“小的时候觉得流水就是快，七十二滚拂，哗哗地朝前冲过去。最近几年我改了，慢比快难。”她说，“比如在滚拂之前，有一段是流水冲过石头，从前我冲过的是光滑的鹅卵石，现在是崎岖的岩石，慢了，很拙。一个人的命运也是这样，早先愣头青一样，后来脚步越来越慢，知道了那种不易，懂得藏拙了。”

演出结束之后，很意外地马上收到了一封回信。先锋大提琴艺术家宋昭带着他的琴走上舞台，与张璐展开了即兴。在短短四分钟的即兴里，张璐很明显将这场所有曲目的代表性技法，融合在了一起。作为最后的点睛。



左起：张璐、宋昭·阿伊斯在即兴合奏

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古琴音乐会？

《缄》演出结束之后，钧天坊创始人，著名古琴艺术家王鹏老师致辞时，表示他被年轻人的作品和心气感动。而许多观众与我们联系，反馈也都围绕着“动情”。这很有趣。我们会对电影、话剧说感动，但对古琴音乐会，通常的正面反馈是“心静了”。之间的区别，如果追溯到文化传统的角度会更好说明。

我们的文化与文学相互交萃，而文学大致有两路传统，一路是《诗经》的，一路是《楚辞》的。两者同时并行，诗经雅正，楚辞激烈、浪漫。传统古琴音乐会承接《诗经》的传统，演奏者用琴表述，偶尔有舞美加成，听者怀抱敬意，本着以此正心的诉求来聆听，藉此，将一种雅正平和的心境散播在听琴的空间里。

而《缄》无疑是楚辞的，它在尽一切可能激发情绪，用音乐，用灯光，用信，用语言和肢体，带着新锐而危险的气质。它的下一步会怎样？是脱轨还是自成道路，抑或在狂热的刺激后食之无味？

无人知晓，然而我们都在见证。

    关注 钧天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