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 有象群经过心上

 

他们有点褶皱的心里,像有非洲象成群地暴走经过。...



他们有点褶皱的心里,像有非洲象成群地暴走经过。


小鸢尾败给方吻犀
丁昭在大二时收到人生的第一束花,一把蓬勃的小鸢尾。送花的男生身穿橘红的T恤,他把花递给她,然后盯住她书包上的小挂件说:“嘿,是只方吻犀。”

那天下午,那束小鸢尾被抛在一边,丁昭和男生坐在学校那面有些脏的湖边,聊苏门犀牛又短又硬的角,史前灭绝的异剑齿虎,还有因不擅奔跑而总被虎豹捕食的蓝牛羚。

真正的送花人隔天来向丁昭表白,丁昭对他说,她和沈南山很谈得来。沈南山就是昨日那个橘衫男生,课余在校门口花店当兼职的送花小弟。

真正的送花人很愤怒,他去花店找沈南山的麻烦。沈南山看着眼前人高马大的家伙,坦白地说:“好像是有点违背职业道德,但我也挺喜欢丁昭。”

丁昭和沈南山就这样在一起了。他们的第一次正式约会是在动物园,羊驼喷着口水,鸵鸟掉着毛,在臭哄哄的盘羊笼子前他们接吻了,带着羊粪味的,响亮的吻。

没课的时候,丁昭跟着沈南山去送花,玫瑰百合波斯菊,红白黄地一簇簇蓬在车前,丁昭坐在车后座后,滑过学校的坡道、池边。沈南山将花递给收花的人们,丁昭就在一旁笑嘻嘻地说:“祝你幸福。”

他们还碰到曾给丁昭送花的那个送花人,他来花店给另一个女生订花,还是一束小小的鸢尾。看到丁昭他有些尴尬,但丁昭带着诚恳的笑容说:“祝你们幸福。”因为她和沈南山幸福,幸福得希望所有人都能和他们一样。

道路空荡荡
要说幸福下面还有什么,那是当时的丁昭看不出的。她是个因为什么都不缺所以无所求的人,不知道困苦为难是什么样子,也看不出来沈南山勤劳地打工、小心隐藏起来的拮据。

大三时,丁昭开始去校外上GRE,这是她人生早就由父母规划好的一部分。她对沈南山说:“我们一起出国吧。”

沈南山答应了,但他心里知道不可能。他和丁昭不同,他除了分得清爪哇犀牛和苏门答腊犀牛外,也分得清理想和现实的差别。他从一个分数线很低的偏僻省份考入这所学校,基础和丁昭他们不能比,大学里成绩一直都在及格线上徘徊,申请不到什么好学校,更拿不到奖,国外的学费和生活费对于他来说又太过高昂,这不是一条能行通的路。但他没有说破,因为丁昭的一切都来得容易,所以放弃对她来说也很轻易,他不想影响丁昭的决定。

他跟丁昭一起参加GRE考试,成绩很糟,丁昭着急,沈南山却只是笑眯眯地说:“不要紧,再考一次就行了。”

他就这样拖延着,考了一次又一次。后来丁昭的通知书来了,去加州。沈南山的录取信也来了,是家乡一家还过得去的单位,在那个像是滞后了十多年的地方,沈南山的成绩并不重要,学校本身就是块招牌。

迟钝如丁昭在此时也看出端倪,知道两人一同出国的希望渺茫,但他们谁也没说惜别的话,仍如常地去校门口吃钵钵鸡、去书城翻看动物百科,在夜晚的街灯下踩影子,因毕业生大批离校,校道上空空荡荡,他们的笑声来回翻滚撞击着,有点凄凉。

一碗孤独的面条
分别后的丁昭和沈南山开始依靠摄像头恋爱,他们对着摄像头吃饭做功课整理房间。

丁昭最初的两次测验都很糟,房东太太又难打交道,而沈南山的单位里人际关系复杂,在打听到这个新来的小年轻赤手空拳毫无背景后,放心地将工作都派给他,他常在半夜仍叼着一只冷馒头替别人的工作奋战。他们想要说的话太多,但因为忙碌和时差,能好好说两句的时间着实有限,只能在线上留言,安慰和建议因而总是慢了一拍,错过了时机,错过了情绪,显得多余而尴尬。虽然他们并没有分手,但这段感情已经显出强弩之末的模样。

丁昭和房东太太吵了一架,因为在厨房煮面,房东太太厌恶地说丁昭加了酱油的葱花面将她的厨房弄得一股怪味,丁昭生涩的脏话吵不过,回到房间后,她对着摄像头哭了起来。那头的沈南山被惊醒,他在他那边五点二十分的清晨爬起来,说:“没关系,我替你重新煮一碗。”他加了两只蛋,香肠切成片,撒上一把葱花,滴了几滴小麻油,待面条端上桌,他和丁昭都沉默了。

沈南山自己吃了那碗面,他挂着肿眼泡,顶着来不及梳理的乱发,在丁昭的注视下埋头吃着。在他刻意发出的巨大吮吸声里,他听见丁昭说:“沈南山,要不我们还是分手吧?”

要来看食蚁兽吗
他们很平和地分了手,但仍会在网上和气地聊天,聊动物们。他们都有一点不舍,所以他们是想过要好好做朋友的,保留着那一点不舍,给它预备一个重新发芽的机会,但疲惫和脆弱裹挟推动着他们,生活还是向前翻去。比如,因为孤独,丁昭交了一个新男友;而忙于奔波又受人欺负的沈南山,在丁昭恋爱后也终于同意和一个热情向他讨教如何做好豆花鱼的姑娘出去吃一顿晚餐。

丁昭的新男友是个高大又爽朗的男生,他对动物一窍不通,以为浣熊就是幼年熊猫,变色龙能在危险来临时瞬间变化全身的颜色,但这并不影响们相处。他不爱学习,但每晚都按时开车去图书馆接熬夜查资料的丁昭;他曾经喜欢泡夜店,但丁昭不愿出门的话,他也会老实窝在家里看碟打瞌睡。丁昭开始谨慎地和他谈论毕业后的去留问题,男友说:“都行,听你的意见。”

丁昭想,那就留下吧,人工太贵,将来他们自己动手给房子刷上白墙,拼起家具,留出一整面柜子放她的动物模型,如果男友不喜欢看到那些他认为奇怪的生物,他们就将柜子挪到地下室去。

她没想过男友会成为一桩抢劫案的受害者,他和一个金发舞娘一起被发现在每天用来接丁昭的那辆黑色小车上,后备箱中还放着准备好的食物和水,因为他和丁昭本来说好那个周末去加州动物园。

丁昭成了个充满讽刺的受害者,痛苦和恨意都无法干脆。

在扑面而来的或真心或假意的安慰和试探里,她收到了沈南山的邮件,他说:“我这里的动物园借来了两只食蚁兽,你要来看看吗?”

在外里之外扑了个空
丁昭回了一趟国,去了沈南山所在的城市。沈南山开着一辆租来的破面包车接她,他没问什么,只问丁昭要不要尝尝他做的豆花鱼。

沈南山住在单位的宿舍里,一栋三层灰砖小楼的一楼,没有厨房,电磁炉搁在走廊的一张桌子上,是沈南山给她下过那碗面条的地方。丁昭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看他切豆腐片鱼,锅里的水翻滚着,发出细小的咕噜声。她在散淡的日光下盹着了,梦见男友,那是男友出事的前一天,他窝在沙发里打手机游戏,问丁昭:“我每一个前女友都说我不务正业,为什么你从来不说?”他看了一眼丁昭,又说:“你看,我提到前女友们你也不生气。”那天的丁昭没有回答他,现在,丁昭在梦里对他说:“你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了,两人感情里的要求和生气也都需要爱,而丁昭,她的生气和爱意都停在了别的什么地方。

第二天,丁昭和沈南山去了动物园,沈南山的女朋友冯舒和他们同去。动物园又小又旧,人迹寥落,借来的食蚁兽已经结束展出归还了回去,冯舒和沈南山相对着叹气说“真遗憾”。丁昭没有和他们同叹,她想起加州动物园里的那只食蚁兽,在和沈南山分手不久的一个下午,她去看过它,在笼子前和它对视,也在它的注视下流下泪水。

丁昭没有在那座城市多待,她在走前封了一只红包给沈南山,因为在从动物园回来的路上,冯舒说她和沈南山婚期将近,希望丁昭到时出席。丁昭笑笑,说可能再没有假期,祝他们幸福。

丁昭和丁昭不一样
丁昭变成了一个又酷又冷淡的人。她买了一辆二手的小白车,独自开在教室、图书馆和住所之间。念完书,她留下来找了份工作,像曾经打算的那样粉刷房子,拼装家具,留了一整面墙的柜子放她的模型。她几乎是恶狠狠地想变成另外一个丁昭,不一定要沿着父母替她定好的路线茫然地出国,不因跟房东吵架痛哭就决定分手,不再因为孤独而开始恋爱,不再让一段感情死于自己的脆弱。

丁昭在一个九月接到越洋电话,是当年送给她鸢尾的那个男生,他在那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要结婚了,因为未婚妻喜欢大场面的热闹,非逼着他通知每一个认识的人,“我实在拗不过,我真怕大家以为我是讹红包的,所以红包不用包了,有时间你就回来,当是大家聚次会。”当年火气很大差点揍了沈南山的人现在变得憨厚又温和,不情不愿又乐在其中地满足女友任性的要求。

这几年有很多同学结婚,丁昭从没回国参加过,但这次她决定去参加鸢尾男的婚礼,当作是谢谢他当年送给她的那束花,使她得以和沈南山相识。

有象群经过心上
丁昭提前了两天回去,先去了她和沈南山接吻的动物园。盘羊笼子还在,但羊已经没有了,和新入园的火烈鸟、大袋鼠们相比,它们大概已不再能吸引游客。

她在笼子前碰到了沈南山。他的婚姻失败了,那份工作也并没有带给他与他努力相适应的回报,此时的沈南山是个有点沧桑,有点潦倒的男人。他们在心里都想起一句诗,“落花时节又逢君”。

大历五年,杜甫和李龟年在安史之乱后相逢。而丁昭和沈南山,虽没有碰见战乱,但他们的心也像历经了离丧的诗人和乐师一样。

他们坐在空笼子前,沈南山笑着说空气里好像还有羊粪的味道。他心里觉得还有那天人潮的喧哗,炒栗子的香味,丁昭身上的橘子香。他们在旧年的气味里说起往事,说起方吻犀和钵钵鸡,也说起那只错过的食蚁兽,沈南山说:“后来我知道,原来加州动物园本来就有食蚁兽。”

他们有点皱的心里,像有非洲象成群地暴走经过,踏平那些皱褶,震开石头和瓦砾,露出他们掩埋起来的那一点不舍。
文/章青定 模特/宋威龙 摄影/菠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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