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玉龙雪,纯真的预示

 

玉龙大雪山,它既是纳西文化最大的标记,又是民族精神重要的策源地,纳西人相信,通过这座圣山的加持和施洗,沉重的肉身可以在现实中获得许多秘密的福祉。...

回忆玉龙雪

纯真的预示
白郎  文/图
纳西人顺从地把自然看作是巨大的庙宇。当一根圆柱接着一根圆柱地梳理这一庙宇时,有两座高山占据了中心位置。一座高山是传说中的居那什罗山,这座通体遍披神性的圣山被看做是所有纳西亡魂最终的归宿地,纳西人认为它一直高耸在遥远而崇高的祖先灵地上。另一座高山是玉龙大雪山,它既是纳西文化最大的标记,又是民族精神重要的策源地,纳西人相信,通过这座圣山的加持和施洗,沉重的肉身可以在现实中获得许多秘密的福祉。
一个纳西人的圣山之旅

多年前早春二月的一天,作为出生在圣山下的纳西之子,玉龙大雪山向我展示了它那丰硕的真身,山中的白雪一洗我在外漂泊多年的尘垢。

清晨时分,雪山模糊地露出黑白双色轮廓,东边的矮山上出现了一抹红光,红光渐渐扩大,快速移动,不久便化为绛红的蔷薇色华光,很快,雪山的太古白雪就变成了太古红雪。怀着令人惊叹不已的诗情,一轮阔大的朝阳跃出山头。

上午9点,我乘车来到位于雪山东麓的白水河畔,由石灰岩构成的河床上随处是灰白的鹅卵石,两侧苍茫的黛色松林向上迤逦延伸,峰峦如聚,流水和松涛合成的天籁之声不绝于耳。我租了一匹彝族人的马开始上山,这是典型的丽江土马,马蹄坚硬,鬃毛很长,强壮的枣色身体上盖着漂亮的褥子。海青色的天空低垂,云朵薄白的鳞片染着高处的雪石,幽绿的杉林高贵修直,婆娑的树冠在空翠的寒烟中透出斑驳的光点。不时可看到杉树上流出的琥珀状松脂,扇形的枝头缀满了奶黄色松萝,树下则长着各种绵丝藓、赤茎藓、绢藓、羽藓。

我骑在马上渐渐升高,杉林中开始出现许多积雪,马蹄踏在上面,发出一种类似于啃玉米棒子的声响。杉林更加高大英伟,马像和人像浮在雪与树之间,白亮的阳光透过宽大的树影漏在雪地上,有些刺眼,树梢上尚未消融的绒雪,像柔白的棉花不断掉下来,使树显得鲜艳清寂并深藏有某种灵性,这让我想起了黑塞所说的:“树木是圣物,谁能同它们交谈,谁能倾听它们的语言,谁就能获得真理。”

玉龙斐雪幕天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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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一个山鬼在杉林中穿行了近一个小时后,马儿打着响鼻把我带到了雪峰根部的云杉坪。杉林围出一大片鲜白的雪原,澄彻的碧天伸手可及,一旁的几座巨峰如遗世独立的伟岸浮雕磅礴纵列,靠南的是布满各种扇骨状皱纹的玉龙主峰扇子陡,靠北的是如同端坐在莲台上的雪山大佛。两大巨峰的下半截呈铁灰色,上半截全是华白的雪,山体上流动着从天空和杉林中飘出的孔雀蓝山气。扇子陡和雪山大佛之间夹着一座铁褐色的峨峰,上面竟没有一点雪,在晴空下它冷冷地立在半天的白雪图轴中,显得有些遗世独立。我从马上跳下来,欢呼着在雪原上狂奔,万物神秘地往来着天界的光与影,一切都圣洁得无法描述,纳西人的圣山用它那无与伦比的神性亲抚了自己的游子,我感到自己正在一点点融化,肉身一点点融化,渐渐不存在,灵魂化为山中的一小片无形的灵体。云杉坪一带正是纳西人认为的情死鬼们的栖居地,恍惚之际,我在明晃的白雪上仿佛看到了这些美丽的精灵,她们美目顾盼风骨如雪,穿着白而长的羊毛披肩,在这雪山天国里迈着凌波微步自由飘荡,她们有时吹响招魂时用的白海螺试图摄去我的魂魄,有时吹响幽会时用的口弦试图让我永远不再离去。

从云杉坪下来,我沿着红土路继续乘车北行。一路上,雄丽的雪山幕天席地,不断在半空中变幻着不同部位的龙章凤姿,当我来到距离丽江城七十多公里的鸣音时,已是下午2点半。鸣音是观赏玉龙大雪山整体的最佳地点,绵延数十里的玉龙十三峰在这里一览无余,山体的一大半呈现出灿烂的白色或阴冷的白色,而与大地相连的巍峨底座则现出苍黑色。玉龙十三峰的最南峰是主峰扇子陡的一个侧峰,最北峰是像一顶圆锥体大帽子的哈巴雪山,整座雪山看上去完整地连成了一条高卧的巨龙,但实际情况却并非如此,滚滚东流的金沙江从第十二峰与第十三峰之间穿过,形成深度达三千多米的虎跳峡,可谓是大江流日夜、白雪上摩天的人间大观。

在纳西乡亲的指点下,我爬上鸣音镇背后与大雪山相对的震生山。山顶有民国时建的览雪亭,上面覆盖着小青瓦,下方的栗色柱头已多处朽坏。独立其间,天风浪浪,松涛滚滚,玉龙昂首天咫尺,雪白之身天造地设。黄昏时分,一道金色的天光射向万物,夕阳下,天半的大龙如笑如眠,那龙形的整体被婉约的晚霞和朦胧山霭所濡染,像一长排紫色的岛屿从天边银灰色的大海中伸出来。席卷一切的光明与黑暗,在雪山之下万倾碧松之上强烈地合一,瑰丽地化为上下空明的苍紫色。
冷翡翠山林之上的嶙峋山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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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留宿于鸣音街头一户农家。寒冷的小北风整整刮了一晚,巨大的夜空含着飘渺的雪影, 上面沾满了一些星斗投下的含混光斑,由于睡的地方挨着花窗,有的光斑就在我的额头上跳跃。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乘着晴冷的晨风来到小镇背面的一个山坡观赏雪山。过了一会儿,残夜彻底退去,雪山巨大的底座仍是一片铁黑色,然而上部已完全披满了红霞,霞光浸濡着十三高峰的白雪,使整条玉龙呈现出高卧天堂的壮丽身形。记得1940年底,玉龙大雪山的白雪知音李霖灿到过鸣音,他在《银屏十三峰》一节中精魄俱醉地写道:

“这天我们很早地起来,晨风还冷得很厉害的时候,我们爬上了镇后的一个小小冈头。随着我们的到临,阳光一缕缕掠过天空轻轻地照临了玉龙主峰的白雪。眼看着这一点点桃红色渐渐溶开,于是三百里银屏的上端都涂上了粉红。白雪上的桃红又是不可喻的,不知道白玉会不会因高热而变红,假如白玉能变红那就是这种颜色了。而白玉端上那一点点桃红又是人间所不能有的“娇”,使人想到大雕刻家罗丹曾说过一个比方,他说少女的真正青春只有在又怕爱情又要爱情的头几个月之内,那么这就是青春数月内的少女她第一次面庞上的红晕,而且一现再不可有第二次的出现。这点珍贵的红晕才可以配得上玉龙雪山白雪上的晨霞。玉龙白雪上的晨霞微红,一闪即逝,于是顷刻红光照满全山。玉龙雪山先于大地醒来,在我们面前展开一列白雪红霞的长卷。玉龙雪山像着了火的红光四射,使得天空大地以及我们全身都絪缊在晨霞红光里面……”

在红与白的双重纯粹中,我相信自己和霖灿先生站在相同的地点看到了相同的红色雪山。那一刻,我的灵觉如透明的飞鸟被雪山的神性从大地上抬起,当我流着感恩的热泪接受施洗,不禁想到里尔克的诗句:“每当我看见你,你的万形就逸散; 你行走如纯光的豹子,我是树林,我黑暗。”

水中玉龙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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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无邪的绿雪


玉龙雪,这神秘之力,这生活之上的精神镜像,照耀着我的灵魂。在完成于1992年的小册子《扫雪集》中,我用理想主义祷告词式的词藻无数次地描写过它,诸如“身后是玉龙大雪山。半天中的雪,是我们祖先留下来的遗物。每次望着雪的圣体,我都想流泪,全身像布满了雪。我好像看见纳西人的猎神尼格登伟在云中漫步,两边站满了各种各样的芯鬼(云之精灵)。它们手持纳西人闻名四方的铁刀,喝着清凉的包谷酒,穿着大大的白裳,驾着云朵坠入十里香一类的花丛”。这本小册子的轴心词,竟是“除了天上神明的星辰,我只剩下一座玉龙雪山”。

2005年深秋,当我再次回到丽江,昔日遥远的边城已于狂飙突进中成为桂冠惊艳的花花世界,在粉气四散的喧哗中,我获得了玉龙大雪山的赠礼——这一年山中第一场较大的雪,一场清新得令人眩晕的新雪。寂静而丰沛的早晨,我站在一大片日新月异的马赛克建筑里,长时间仰望着高尚的新雪,看着看着,想到这座圣山如今绑满了各种索道,每日有成千上万的游人在上面践踏,不禁生起许多揪心的哀怨。哀怨之余,丰伟的雪境把我的心抓了去,往里面添了些豪侠之气,借着这股气,不禁记起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来,在明清小品文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篇写雪境的了: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杯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真是神来之笔啊。何以解忧,惟有白雪。雪境,令张岱性情大畅,亦令我性情大畅。西湖雪与玉龙雪,是一阴一阳的两种雪,都极为高洁,但高雅博闻如张岱者,恐怕还是没有听说过绿雪。

我说的自然是玉龙雪中的绿雪。这一唯美得令人目瞪口呆的曼妙之雪,是雪中的大美之雪,冷艳而格调奇高,堪称玉龙大雪山的极致之景。

记得我曾数度在雪山主峰扇子陡的北侧看到过绿雪,藏族人把雪分为两种,一种叫“喀”,是阳光一照就可以溶化的雪,另一种叫“唝”,是亘古不化的雪,西湖雪属于“喀”,玉龙雪则两者兼有,我看到的绿雪大概属于“唝”,它浪漫地堆在大片白雪与黑石间,异常醒目地发出隐隐绿光,这种绿是黛绿中泛蓝,类似于极冷的墨玉之彩,出奇地清高神秘。

但实际上我看到的还不是真正好的玉龙绿雪,在山中苍茫的大小峨锋中,靠北一端有座小峰叫“绿雪奇峰”,这里的绿雪才是正宗的玉龙绿雪。“绿雪奇锋”为丽江著名的“玉龙十二景”之一,清代纳西诗人木正源曾对此细述道:

“山共大小六七十峰,宛然玉笋排立,白光茫茫。突有从山背歧出一峰,与前峰参错,下临金江,雪色尽绿。岂以碧波上腾,水气喷薄故耶?但见如苔影蓊郁,如草痕菲微,而寒芒更凌凌逼射。虽经累旬新雪,不能增白,其濡染渐渍使然也。惜不令从事赋雪者见之。土人谓之绿雪屏。”

水中的玉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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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生膜拜玉龙大雪山的清代丽江大诗人马子云,曾孤身携一支红毛剑、一支铁笛浪迹天下名山大川,在作于嘉庆戊寅年八月二十九的《玉龙山记》中,这位身长鹤立的雪山高士写道:

“雪,有古有新,古雪千古不化,新雪四时所积。旋积旋消。新雪积,古雪无增,新雪消,古雪无减。上有生云处,朝朝生云,云白色,雪不离云,云不离雪,一弹指顷,变态无穷。晚则山顶云赤如渥丹,日尽变青色,同山面,白云次第归生处。夜则或留十之一二。盖山之奇,奇以雪,雪之奇,奇以云也。

……山中有虎跳江岸,独挟江南北,虎渡口也,一名交弓处。其上有雷崖,崖腹水声如雷,觅之不可见岩石较他产玲珑秀绝。雷崖东南有光石岩;岩石明净,可照须眉。光石岩西北有绿石岩,岩尽雪,雪绿色……”

已说得很清楚了,雪山临江的一面有块叫光石岩的巨石,光石岩的西北部耸出一个小峨峰,峰上的积雪幽绿如琼瑶铜锈,这就是神奇的绿雪峰。马子云的记述和《丽江乾隆府志》是一致的。而“前半生玉龙看雪,后半生故宫观画”的李霖灿,其书斋就叫“绿雪斋”,当年他在玉龙大雪山中畅游时,曾惊奇地在雪地里看到一片娇艳的野生牡丹花,数十年后一个纳西人去台湾探望他,聊及这一奇景时,深情难禁的他起身仿王维的唐诗为这位纳西人录写了:“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玉龙白雪中,牡丹著花未?” 比之玉龙牡丹,玉龙绿雪更是霖灿先生的最爱,他在《玉龙雪山巡礼》一文中对绿雪的描述,让人仰叹这玉龙白雪世界的极品:

“这座小雪峰的妙处在于它的形状,分明就是一个白玉的古戈头,粉妆玉琢地直插入晴空中……白玉戈头的下面,雪都不能平平站住,于是便像刀切样的一级一级斩开来,斩开的断面全都闪烁着一种莹莹的绿色。这一级一级的绿色最使我倾倒,绿雪本来就已奇艳,像是神话世界中才能有的景色,现在忽然于光天化日下光耀夺目,遂使我们没有办法来传达这种梦幻的情感。经我们再三地思虑之后,只得到一个可算近似的比喻,新出土的商周古鼎上常常会有一种斑斓的铜绿色,这一种绿色和绿雪的绿有点相似,我们应该试想,一块白玉的矛头埋在地下两三千年后便也会发生白玉上的绿色,那再于最近被发掘出来,试想那条白玉绿戈就有点近似这座小雪峰了……”

石案排青玉,雪窝生碧烟。此物只应天上有的玉龙绿雪,让我感慨三岛由纪夫所说的:“我在人生中遇到的第一难题就是美。”世上本只有白雪,但怎地在玉龙大雪山的广寒天地里出现了“绿雪”呢,我想,我看到的“绿雪”,可能是由于角度契合的缘故,古雪的冰彩、青天的蓝影,森林的绿光被强烈地聚焦到了一点上,而绿雪峰上 的“绿雪”,木正源认为的绿波上腾水气濡染之说多半站不住脚,倒可能如有的专家分析的,这座峨峰上浮有大量细小的绿藻,使得被遮蔽的白雪成为了莹莹“绿雪”。

这几年,人气的大举“入侵”,使得玉龙圣山的古雪新雪年年锐减,绿雪奇峰上神光照人的美丽绿雪,能无恙否?
晨光中的玉龙主峰扇子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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