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雅欣:笛声里的诗情与画意

 

笛,亦称横笛,是六孔横吹的形制,笛身六个按指孔、一个吹孔、一个膜孔,需要贴笛膜。笛膜的震动,使笛比不开膜孔的箫,音色更响亮清越。...



笛,亦称横笛,是六孔横吹的形制,笛身六个按指孔、一个吹孔、一个膜孔,需要贴笛膜。笛膜的震动,使笛比不开膜孔的箫,音色更响亮清越。

其实在古代,笛子并非就是横吹。最早的一支笛子是从河南出土的骨笛,已有八千余年的历史,那还是新石器时代的乐器。这种用鸟禽肢骨制成的骨笛,是笛的鼻祖,它便是竖吹的。

从骨笛发展到竹笛,是笛子材质的重要进步,那开始于四千多年前的黄帝时期。《史记》里称:“黄帝使伶伦伐竹于昆豀、斩而作笛,吹作凤鸣。”虽然到了今天,笛子的材质在科技进步下有了更多的尝试,有木头制、有玉石制、有合成材料制、有亚克力玻璃制……但是最佳的妙音还是出自竹制的笛。无论是紫竹还是白竹,竹子自身带有纹理走向,而这细微的纹理,就会影响吹奏的音色,使竹笛声韵比没有纹理的玉石笛、新材料笛等都更显灵气和飘逸。

有故事记载,东汉的音乐家蔡邕,为了选一根良材美竹制作笛子,执意要拆掉已经用竹子盖好的柯亭,就要建亭子的第十六根竹子制笛。后来,制成的笛子果然音色美妙非凡,不枉了一座竹亭的重新拆建,于是便将这支笛取名“柯亭笛”。后来,“柯亭笛”一词,不仅在乐器中泛指美笛,也在人才里意喻着良材。

竹笛音色的美,古人已然深深领悟。战国时代宋玉的《笛赋》里就说:

廷长颈,奋玉手,摛(chī)朱唇,曜皓齿,赪(chēng)颜臻(zhēn),玉貌起,吟清商,追流徵,歌《伐檀》,号孤子,发久转,舒积郁。

其为幽也,甚乎怀永抱绝,丧夫天,亡稚子,纤悲微痛,毒离肌肠腠(còu)理,激叫入青云,慷慨切穷士。

长颈抒气,玉手按孔,笛声一起,荡气回肠,清越直入青云,慷慨情动志士。

在汉代以前,笛多指竖吹笛。汉武帝时,张骞打通中土与西域沟通之路,横笛传入中原,也被称作叫“横吹”。故此秦汉以来,笛,指代着竖吹与横吹两种笛形。唐代李白的诗《听胡人吹笛》里说“胡人吹玉笛,一半是秦声”,也是横笛由西域传入而胡人擅吹的一个历史痕迹。

到了北周与隋,开始出现“横笛”的固有之名,至唐代,才固定称竖吹的为箫、横吹的为笛。

西汉以后,笛逐渐流行于全国。到了元代,因为戏曲艺术的蓬勃发展,使笛子成为多种剧种必不可少的伴奏乐器,从而更加流传于大江南北。元朝以后笛子,与现在的横笛形制便极为类似了。

在戏曲伴奏中,最为重要的两类笛子是梆笛和曲笛。

梆笛之名,得之于它是为北方梆子戏伴奏的乐器。梆笛调高,笛身短小,音色高亢明亮,笛曲跃动豪放,常用于河北梆子、秦腔、评剧等北方剧种中。梆笛的代表曲目有《五梆子》《喜相逢》等。

曲笛之称,得之于它是南方昆曲的必备乐器,也称苏笛。曲笛比梆笛调低、身长,音色醇厚圆润,笛曲悠扬婉转,深具昆曲水磨腔调般的细腻韵味。曲笛的代表曲目有《姑苏行》《鹧鸪飞》等。杜甫《吹笛》诗开篇便说“吹笛秋山风月清”,虽然在唐代还没有形成昆曲,但是这份月朗风清、山远秋香的意境,大约可以形容曲笛的韵致。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竖笛,其实也就是牧童笛、直吹笛,大量诗歌描绘以及牧童画作里的笛子形象,都是这种笛子。

横笛的演奏技巧是十分繁复的,对气息指法、舌上技巧都要求极高,没有苦功的练习就没有高明的演奏。但是为何大量文艺作品中都把牧笛声声描绘得如此令人向往呢?试想,一个整日牧牛的山村孩童,哪有人对他进行精严的音乐教育?——这就是因为,小孩子手中把玩的是竖吹的牧童笛,有簧片、无笛膜,信口吹响几个腔调并非难事,虽无精妙曲技,但也意趣盎然。

这就像宋代雷震《村晚》一诗里说的:
草满池塘水满陂,
山衔落日浸寒漪。
牧童归去横牛背,
短笛无腔信口吹。


牧童横跨牛背,日暮青草归途,把一支短笛,送一站夕阳,小嘴一鼓,童年就从嘴边汩汩地流出,流淌在山村牧笛的乡土小路上。

“短笛无腔信口吹”,这句话写得妙趣横生、形象活泼,所以后来也往往被人们用于形容自己信手创作的一些文艺涂鸦,是一种对作品的自谦之词。

在中国,笛的普及是极其广泛的,会笛的民间艺人往往多过其他乐器演奏者。因为笛的价位低、好入门,体量小、好携带,同时,它的音色嘹亮出众,在独奏时是自成逍遥,在合奏时更出类拔萃。

在城里,有曲就有笛;在乡下,有戏就有笛;在堂上,有舞便有笛;在山里,有牧童还有笛!

拈一支笛子,闲闲里一站,便可成为众下里绝对的焦点。笛子从来不是甘于寂寞的乐器,它一出声,就要一鸣惊人,声音洪亮、音色亮丽,几乎能驾驭住各类曲目。

同是中国传统吹奏古乐,如果说:埙的沉郁,像一位伤逝的老者;箫的深邃,像一位幽思的文人;那么,笛的嘹亮,就像一个阳光开朗、活力四溢的小伙子,它从不懂低低回回,只知道生来就是高调、开口便要惊艳!

所以笛子才那么深入民间。了解它,不需曲径通幽费时费力,它会不遮不掩涌入你的耳膜、不管不顾撞进你的心里,在你起舞时一同激越、在你高歌时一同嘹亮,在你路过时拉你驻足、在你消沉时唤你昂扬。

笛的声响在大江南北随处可闻,使得笛的身影在唐诗宋词随处可见。大约,古人们也曾在孤独时被笛陪伴过、在失意时被笛唤醒过,在脚步无论行至哪一地都与笛相逢过、在舟船无论荡漾哪一处都伴笛行旅过。
诗里的笛声,是唯美的


宋代陈与义的词《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堪称写笛之诗意洒然的绝笔: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一夜笛声到天明,这样独奏春夜的心情,应当是悠思深远而略带落寞的。然而因为有花香如雪的环绕,所以,又是抒怀解意而唯美绝伦的。在花影疏落里,有心香瓣瓣的舞动,有清笛声声的律动。

笛之清亮优美,缓缓拉开了香芬的夜,徐徐迎来了拂晓的明。

在这样的笛声缥缈里,梦魂有多少不可吐尽惆怅地以美丽姿态归来?心绪又如何不能倾尽幽怀地为美好黎明静待?

有一种诗里的笛声,晕染了灵魂,唯美出天明。
诗里的笛声,是苍远的
唐代李益一首《夜宴观石将军舞》,写尽了笛声剪影山险关高的苍凉:
微月东南上戍楼,
琵琶起舞锦缠头。
更闻横笛关山远,
白草胡沙西塞秋。


白云悠悠,关山苍苍,孤城寂寂,远漠茫茫。关塞的风,是扫荡时间的无情的手,把边关遗忘在山水家乡的温柔之外,把征人寥落在桃红柳绿的热闹之外。

日暮风寒,英雄泪残,一曲笛声阔远而来,笛声里,有对生命温暖的渴盼,有对日惨关冷的苦叹,有高亢长久、回荡在山关斜阳里气息不断、笛音苍郁的千年呼唤。

呼唤的,是青山白骨的归处,是史书匆匆的注目,是浮游一世、悲鸿半生的转眼日暮。

有一种诗里的笛声,沉重了山石,苍凉着日月。
诗里的笛声,是销魂的
唐代诗仙李白虽豪迈万千,却把一曲笛音的勾魂摄魄写进《春夜洛城闻笛》,写成笛的烙印:
谁家玉笛暗飞声,
散入春风满洛城。
此夜曲中闻折柳,
何人不起故园情。


“折柳”,指横吹曲《折杨柳》,是表达伤春惜别的辞曲。古人送别,有折柳相赠的习俗,“柳”的谐音正是“留”。所以“曲中闻折柳”,便是听到了远离故土之时的送别之音,便是复发了踏出乡关之时的依依之情。

又是春风一度,洛阳花好又一春,玉笛飘远,启封了心底的柔情。洛城虽好,不是家乡,春风虽暖,不在故园。所谓“谁家玉笛暗飞声”,暗暗飞度的,是离愁别绪,是吹笛人的乡情低回不忍放声而奏,是听笛人的乡愁暗起不敢澎湃而出。

这样的笛声,是黯然牵肠的幽远,是乘风入户的悠扬。

有一种诗里的笛声,轻启了春愁,销魂着月色。
诗里的笛声,是香寒的
香寒这个词,最常用来形容梅花。梅花开落,冷艳寒香。当笛与梅在夜下相逢,便谱出一曲清寒扑面的暗香盈月。

宋代姜夔有《暗香》词说: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曾有最美的时光,是在月下吹笛的时光,是在梅边奏曲的时光,是有玉人携手的时光。那时,片片香寒也如春风温煦,浸浸凉夜也如香暖摇曳。然而如今,荒老了时光,离落了故人,暗淡了诗情,却清晰了记忆。

记忆如昨再遍遍描摹,梅影香寒再一一吹遍,也不得见旧日再重来。这就是,“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梅的气韵是冷艳,月的气质是出尘,夜的气蕴是暗香浮动,笛的气息是百转千回。

有一种诗里的笛声,熏染着时光,香寒了岁月。
诗里的笛声,是追怀的
正因为吹管乐器的线性音色特征以及它倾吐情绪一般的演奏方式,使人内心深深的追述在管乐面前更能表现得淋漓尽致、抒发得酣畅深情。比如在对江南水乡的思潮荡漾里,唐代皇甫松以一首《望江南》词说: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雨潇潇,情暗暗,笛沉沉,夜深深。梦中的江南,是乌篷夜宿,是芭蕉雨打,是驿桥相对,是人语不散。

在江南,夜雨的潇潇是诗情;在水乡,软语的低诉是柔情。而今魂梦一度,仿佛笛韵还悠悠荡荡,倏忽半生已飘飘晃晃。

若得江南老,若再笛音绕,若好梦常相邀,若人归故乡桥……凭笛声追忆往事,凭梦语相思来迟。

有一种诗里的笛声,梦断了来路,追怀着远方。
诗里的笛声,是潇洒的
因笛声绵长,故可沉、可郁、可悠、可伤;又笛声高亢,故可狂、可傲,可欢、可醉。宋代黄庭坚,便以一首《鹧鸪天》泼墨出隐士狂情: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菊花寒立枝头,志士空闲寂寞,风吹雨打斜,人生行路难。与黄花为伴退居深山,把冷眼对人时非我辈。

自古以来,大多狂傲之姿,是因抑郁之事;大多恣意之态,是因失意之情。抑人世多艰,郁世态炎凉,失理想之路,意不平之情。

白发对黄花,山野冷红尘,是冷傲,是不屑,是退隐,也是无奈。

此时,笛的昂扬解人寂寞、抒人郁结。横笛在手,天地为伴,醉里簪花,雨里斜行,也是有幸洒脱,也是有味清欢!只要身康体健、神清气爽,何处不江湖?哪处无佳音?笛的清扬四野,带受伤的心在音乐疗养中肆意放飞。

有一种诗里的笛声,绽放着风姿,潇洒了人生。
诗里的笛声,是纵怀的
笛的韵致,大多时候都盎然飞扬,像艳阳穿透,像激云裂石。于是,青青儿郎把曲当歌,豪迈男儿纵曲惊尘。

正如宋代杨万里的《舟上吹笛》:
船上儿郎不耐烦,
醉拈横笛吹支烟。
一声清长响彻无,
山猿啼落涧落泉。


船行山涧,本就轻舟激流,偏偏持笛的青年还要更纵怀一度,一度九霄,清越重山,唤猿啼两岸和声。

“醉拈横笛”,闲闲一站有松翠般的逍遥姿态;“一声清长”,吹烟入云有惊天般的回响。辛弃疾是“醉里挑灯看剑”,那还是在屋账之中舞弄;而这男子却是醉中横笛船头,在山水摇摆间纵意清音。

笛的清越,能携心飞九天;笛的清亮,能逍遥醉落泉。

有一种诗里的笛声,荡漾了山水,纵怀了天地。
诗里的笛声,是清悠的
笛不仅音色清越、音调清亮,而且可运曲清悠、可持韵清澈。幽幽然然里,让心神落回安静处;悠悠远远中,让灵魂遥驰千年外。

南唐后主李煜的《望江南》如是说: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横笛送飞雁,月影晚秋捞。清寒淡笼的南国,轻烟袅起的江山,似梦里的一张水墨画,似前世的一幅老图卷。

笛声怅然,寻回在是梦是真的脑海里;笛声畅然,舒怀在孰是孰非的清音里。

每个人心底都有一个梦里江南,是芦花片片,是舟行缓缓,是月光淡淡,又是残影远远。笛声了解,从古到今,吹着曲中人共同的梦境。

偷得浮生半日闲,放一颗心醉倒在笛韵里,体味烟笼沉年的意境。

有一种诗里的笛声,沉醉了古今,清悠了你我。
笛子的诗情,还体现在以曲传声的无言相交上。中国十大古曲之一的《梅花三弄》,相传东晋时是桓伊将军善奏的笛曲,声名在外。一天,书法家王徽之乘船行江,得知桓伊正打岸上经过,于是,王徽之命人转达,希望能闻桓伊一曲笛音。桓伊虽为高官贵胄,却泰然下车,为王徽之吹奏了一曲《梅花三弄》,而后上车而去。

整个过程中,双方未交谈一言、未寒暄一句,只凭笛声神交,已是彼此懂得。

原来,最美的语言,就是音乐的语言,最美的相知,就是曲中的相知。

“桓伊出笛吹三弄梅花之调,高妙绝伦,后人入于琴。”桓伊这首笛曲,后来谱入七弦古琴,成为闻名遐迩的琴曲《梅花三弄》。这首原本来自六孔笛声的古曲,见证着一种魏晋风骨的君子之交,是以笛为凭证的磊落相交。

笛,来自于八千年前的骨笛,几乎是中国最古老的乐器。极简单的构造,极丰富的表现,这就是笛的乐器魅力;极渊源的历史,极普遍的流传,这就是笛的音乐成就。

六孔按出天满星,催风化雪夜鸣莺,笛的一曲劲力,能呼北风,能唤春归。玉笛拨弄柄北斗,梅花开落绽黎明,笛的一曲清音,能越千年,能惊晨昏。

“一声玉笛向空尽”,笛,起自天外,落入心湖。

“寒山吹笛唤春归”,笛,来自古远,走向万户。

【来源:子曰师说微信公众号;作者:曹雅欣,中国文化网络传播研究会常务副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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