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手笔丨韩少功:青龙偃月刀

 

何爹剃头几十年,是个远近有名的剃匠师傅。无奈村里的脑袋越来越少,包括好多脑袋打工去了,好多脑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脑袋入土了,算一下,生计越来越难以维持——他说起码要九百个脑袋,才够保证他基本的收入。...



青龙偃月刀     韩少功/文


何爹剃头几十年,是个远近有名的剃匠师傅。无奈村里的脑袋越来越少,包括好多脑袋打工去了,好多脑袋移居山外了,好多脑袋入土了,算一下,生计越来越难以维持——他说起码要九百个脑袋,才够保证他基本的收入。

这还没有算那些一头红发或一头绿发的脑袋。何爹不愿趋时,说年轻人要染头发,五颜六色地染下来,狗不像狗,猫不像猫,还算是个人?他不是不会染,是不愿意染。师傅没教给他的,他绝对不做。结果,好些年轻人来店里看一眼,发现这里不能煽油和染发,更不能做负离子和爆炸式,就打道去了镇上。

何爹的生意一天天更见冷清。我去找他剪头的时候,在几间房里寻了个遍,才发现他在竹床上睡觉。

“今天是初八,估算着你是该来了。”他高兴地打开炉门,乐滋滋地倒一盆热水,大张旗鼓进入第一道程序:洗脸清头。

“我这个头是要带到国外去的,你留心一点剃。”我提醒他。

“放心。放心!建伢子要到阿联酋去煮饭,不也是要出国?他也是我剃的。”

洗完脸,发现停了电。不过不要紧,他的老式推剪和剃刀都不用电——这又勾起了他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你说,他们到底是人剃头呢,还是电剃头呢?只晓得操一把电剪,一个吹筒,两个月就出了师,就开得店,那也算剃头?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把男人的脑壳盘来拨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体统?

我笑他太老腔老板,劝他不必过于固守男女之防。

“好吧好吧,就算男人的脑壳不金贵了,可以由婆娘们随便来挠,但理发不用剃刀,像什么话呢?”他振振有词地说,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剃匠们以前为什么都敬奉关帝爷?就因为关大,将军的功夫也是在一把刀上,过五关,斩六将,杀颜良,诛文丑,于万军之阵取上将军头颅如探囊取物。要是剃匠手里没有这把刀,起码一条,光头就是刨不出来的,三十六种刀法也派不上用场。

我领教过他的微型青龙偃月。其一是“关公拖刀”:刀背在顾客后颈处长长地一刮,刮出顾客麻酥酥的一阵惊悚,让人十分享受。其二是“张飞打鼓”:刀口在顾客后颈上弹出一串花,同样让顾客特别舒服。至于“哪吒探海”更是不可错过的一绝:刀尖在顾客耳朵窝子里细剔,似有似无,若即若离,不仅净毛除垢,而且让人痒中透爽,整个耳朵顿时清新和开阔,整个面部和身体为之牵动,招来嗖嗖嗖八面来风。气脉贯通和精血踊跃之际,待剃匠从容收刀,受用者一个喷嚏天昏地暗,尽吐五脏六腑之浊气。

何师傅操一杆青龙偃月,阅人间头颅无数,开刀,合刀,清刀,弹刀,均由手腕与两三指头相配合,玩出了一朵令人眼花缭乱的花。

一套古典绝活玩下来,他只收三块钱。

尽管廉价,尽管古典,他的顾客还是越来越少。有时候,他成天只能睡觉,一天下来也等不到一个脑袋,只好招手把笑花子那流浪崽叫进门,同他说说话,或者在他头上活活手,提供免费服务。但他还是决不煽油和染发,宁可败走麦城也决不背汉降魏。

三明爹一辈子只有一个发型,就是刨光头,每次都被何师傅刨得灰里透白,白里透青,滑溜溜地毫光四射,因此多年来是何爹刀下最熟悉、最亲切、最忠实的脑袋。虽然不识几个字,三明爹却是他背诗的最好听众。有一段,三明爹好久没送脑袋来了,何爹算着日子,不免起了疑心。他翻过两个岭去看望老朋友,发现对方久病在床,已经脱了形,奄奄一息。

他含着泪回家,取来了行头,再给对方的脑袋上刨一次,包括使完了他全部的绝活。三明爹半躺着,舒服得长长吁出一口气:“贼娘养的好过呀。兄弟,我这一辈子抓泥捧土,脚吃了亏,手吃了亏,肚子也吃了亏呵。搭伴你,就是脑壳没有吃亏。我这个脑壳,来世……还是你的。”

何爹含着泪说:“你放心,放心。”

光头脸上带着笑,慢慢合上了眼皮,像睡过去了。

何爹再一次张飞打鼓: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了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袅袅,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见三明爹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极乐。

(刊于《微型小说选刊》201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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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  评
《青龙偃月刀》塑造一个身怀绝技的剃头艺人,以微末小技传导出对普通人的终极关怀。何爹不是一个简单的剃头匠,他会36种“刀法”,刀刀有讲究,处处见功力,是身怀绝技的“剃林高手”,如今他的老式推剪也多少有些不合时宜,生意自然是越做越淡。即便如此,何爹也不愿为生计趋时,不给来店里的年轻人上油、染发,不做负离子和爆炸式。“剃匠剃匠,关键是剃,是一把刀。”这种老艺人对自己的职业的敬畏与尊重,不由人肃然起敬。最后,三明爹这样忠实的剃头拥趸者也病体奄奄了,去世之前,何爹最后一次给他剃头,使完了他的全部绝活儿。往小处说是酬送知己,往大了说是人文精神。

文中关于何爹剃头技法、刀法的展示,真是精妙绝伦,令人大开眼界:“关公拖刀”、“张飞打鼓”、“双龙出水”、“月中偷桃”、“哪吒探海”,何爹似操一杆青龙偃月刀,玩转三十六路刀法,玩出一朵朵令人眼花缭乱的招数,让人不禁发出一声从此弦断无人听、知音无处觅的叹息。刀口在光亮亮的头皮上一弹,弹出了一串花,由强渐弱,余音袅袅,算是最后一道工序完成。“他看见三明爹的眼皮轻轻跳了一下。那一定是人生最后的极乐。”精彩的故事之外,何爹、老式推剪和剃刀、三明爹都成为某种象征,读到最后,心里不由得升起一丝忧伤:历史的车轮轰隆隆地碾过,还会有多少优秀的传统民间文化遗产会成为残垣片瓦甚至随风而逝呢?

让人难忘的是小小说的语言,风趣活泼的方言俚语,与小说人物身份恰如其分地融合在一起,让人读罢忍俊不禁。在描写何爹对新式美发的不满和不屑时作者这样写:“……更好笑的是,眼下婆娘们也当剃匠,把男人的脑壳盘来盘去,耍球不是耍球,和面不是和面,成何体统?男人的头,女子的腰,只能看,不能挠。”三言两语,就将一位传统老剃匠的不满与不屑形神俱备地勾画出来,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

(杨晓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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