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小说】喊 腔

 

《新泰文化》是由市文化广播电视新闻出版局主办的文化类综合性期刊,双月出版,创刊于二000年五月,十八年来几届编辑苦心经营,连续十四年被泰安市新闻出版局评选为优秀期刊,作为全市唯一官办杂志,己成为享誉泰山的知名文化品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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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 腔

辛国云

起床了,起床了,喊腔去!

天黑着,月亮还未完全隐去,隐隐约约悬在天边,似有似无;三五个星星探头探脑,忽明忽暗,像耗尽了油的灯火,弱光少力。喊声里,一排通铺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动了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坐起来揉揉眼睛,打个哈欠,“扑”一声又躺回去。

起了,起了,起了,一群懒猪!手里的藤条子随着喊声落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噼里啪啦响。师傅手里的藤条是一根废了的马鞭——马鞭也叫马条,原是舞台上用的,长不足米,上面镶了好看的丝穗儿,隔一段一绺儿,大概是五绺儿,不知什么讲究。丝穗儿有红、黄、黑、白的颜色,代表不同颜色的马。演员在舞台上执马鞭一走一摇,代表骑马走路,丝穗儿一开一合,像马鬃。现在,马鞭光秃着身子,被手摩挲得黑油铮亮,甩到床板上,啪啪脆响。师傅嘴狠,心却软,甩几下唬人,舍不得往身上抽——藤条儿吃肉,甩身上一道血印子,火辣辣疼。终于都下了床,胡乱穿了衣裳,趿着鞋,迷迷瞪瞪出屋。外面几个女生已经等在那里,她们一般不用师傅去吼,藤条屋外甩几下门板,就都起来了。一行人杂乱着步子,出院门,向东而去。师傅走在后面,像一个羊倌,赶一群羊。出去约一里地,是一片树林,林子下面是一条小河,流水潺潺,经年不断。师傅把喊腔地点选在这里自有道理:树林寂静,空气新鲜,能吸音,不会惊扰他人;傍河,湿气氤氲,水润喉咙,喊腔便不会燥嗓,遛出来的嗓音圆滑水润。

现在说说喊腔。说白了就是练嗓子,也就是遛嗓。有的地方叫喊嗓,唱歌的叫练声。叫法不同,道理一样。腔即嗓,说某人唱的腔调真好,便是佐证。演员的好嗓子是喊出来的,常年喊练,高音能拔上去,低音能落下来,上下通畅,无遮无挡,运用自如。更重要的是,常年喊练,嗓子耐用,连续唱几百句戏,不会黯哑,不失圆润,更不会劈,所谓铜喉铁嗓便是了。

一干人没在树林里,散开,各自寻个合适的地角,站定,喊腔。

咿——咿——吗——吗——啊——啊——闭口音,开口音,胸腔音,此起彼伏,错落有致,似一群鸟儿争相唱鸣。师傅则寻个开阔地段,吸气运功,舞一套自编的动作,像太极,又似舞台上的“起霸”(戏中武将出场的程式性舞蹈)。师傅姓甘,一条腿是瘸的,早年翻筋斗时摔的,开放性骨折,骨头接上了,腿却跛了。本是不错的演员,行武生,唱念做打,样样精到,“长靠”能演《挑滑车》,“短打”能唱《夜奔》,据说曾在北京、上海的大舞台演过戏。腿坏了,不再登台,只能在台下教学员,把一身本领传下去,是传承,也是个交代。但心里总恋着舞台,闲了就跛一条腿舞弄几下,过戏瘾。

喔哇,喔呀呀呀——哈呀,呀哈哈哈——啊,呵呵呵——有人练笑,小生的,老生的,花脸的,各种笑。卧在树上的鸟雀惊起,扑棱棱飞了去。笑声被带着飞上天空,阔亮而悠远。舞台上的笑,小生笑最难练,没几年功夫笑不好,笑好了却又瘆人。这笑特别,尖锐、夸张,欲扬先抑:啊——啊,哈啊,哈啊,哈啊,哈啊……用假嗓,声音尖细,直刺耳鼓,听得毛骨悚然,身上起鸡皮疙瘩。《群英会》里的周瑜,最为典型,开口一笑,那种傲慢、张扬、傲视群雄的霸气,展现得淋漓尽致。花脸笑得却直白,痛快:喔——喔哈哈哈……一身豪气脱口而出,气满声圆,底气足的,似能把屋顶掀翻。最好听且有意境的当属武生、老生,笑得自然,贴切,潇洒,豪气干云,气冲霄汉。最经典的,当属《智取威虎山》杨子荣入匪巢喝庆功酒后那大笑: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呵呵呵……哈哈哈……呵呵呵……由弱到强,由强至弱,风生水起,直破云霄。笑得酣畅淋漓,英武潇洒,天地动容。或问:怎么女人不笑?女人不是不笑,女人是特爱笑的动物,常没有缘由地笑。青衣、花旦,都笑,但古人尊崇女笑不露齿,不露齿哪里有声?憋不住,要笑了,用水袖掩住嘴,笑在眼睛里。

夏小冬不入群,一到树林边,便如离群鸟,一拐,去了北面。那里有一个土丘,高高的,混杂些乱石。他左拐右跳攀上去,到顶端,极目四望,树林河流尽收眼底。高处喊腔,天高地阔,自有妙处。师傅也不去管他,任由他去哪里喊。师傅知他懂事理,不会偷懒。

剧团招收这批学员,大都在十一、二岁,唯独夏小冬,过年就十六了。学艺必从小,童子功才出息人。那些名演员,大都是门里出身,泡在戏班里,几岁时就正式学戏了,功底深厚,多出名角。剧团之所以破格收了夏小冬,因为他有一条好嗓子,像无底洞,多高的音都能冲上去。唱女声,翻一个八度,仍有余力。团里唱小花脸的臭臭说:夏小冬这嗓门儿,贼高,如果不是俩球蛋坠着,可劲儿一喊,人能冲到云彩影儿里去。夏小冬不仅嗓门高,且音域宽广,像省城的大马路,同时跑开几辆汽车。这般好嗓子,也是难得一遇,百里挑一,可遇不可求。师傅对他讲:你这年龄,学武生晚了,腰腿练不出来,更别说翻筋斗,就学老生吧,有条好嗓子,也能唱出名堂。像马、谭、高、杨,都是老生,自成一派,名扬四海。师傅这么说,夏小冬自知自己有条好嗓子,他人难比。演员,就靠嗓子吃饭,靠翻翻打打的是“臭贼”(武打演员),不值钱,还容易受伤,那些武打演员,胳膊腿没有一个不带伤的。所以夏小冬自恃甚高,觉得不能同那些普通学员混为一谈。夏小冬选了这个高土坡喊腔,就与他们区分开来,有鹤立鸡群的感觉。

日复一日,并无特别,这日却有了异样。夏小冬爬上土坡,天边已露鱼肚白。他大声咳嗽几下,清了喉咙里的痰,开始喊腔。照例咿——啊——吗——顺序喊下去。喊一声,一停顿,吸气……河那边却突然传来一样的声响,像回音。夏小冬顿了顿,没在意。再喊,复又一样。夏小冬觉得怪,天天来喊腔,从未听闻回音。对面空旷,没有山,也没有墙,哪来回声?今天遇到鬼了不成!太阳露脸了,东方一片灿红,喊腔即该结束。夏小冬不及再想,下了土坡,回去练早功。

水儿瘦小,胳膊腿都细,支楞着,像豆芽菜,皮肉却也细嫩,水灵。水儿是甘师傅的女儿。甘师傅早年丧妻,水儿跟着甘师傅过。甘师傅爹娘都当着,辛苦自不必说,但也没委屈了孩子。女孩儿十三四岁年纪,家务活却都会做,心也细致,照顾甘师傅样样周全,剧团有些文化的团长说,真乃无微不至。早功开始,水儿泡好茶给甘师傅端过来,然后站一边看学员练功。茶是茉莉花茶,碗里一顺,满院子花香。踢腿,劈叉,拿顶,下腰,一套功下来,孩子们脸上都热汗津津。水儿把身上搭着的毛巾递过去,学员们接了轮着擦汗,有个男学员还把毛巾放鼻子上使劲儿嗅嗅。水儿脸蓦地一红,拿眼剜那孩子。那孩子坏坏一笑,扮个鬼脸。水儿嘟着嘴不再理他。夏小冬单在一边,只练踢腿、圆场、拉云手、走台步,不甚出汗。水儿还是把毛巾递给他,是另外一条,雪白的颜色,别人不曾用过。夏小冬似乎不领情,接过去象征性抹一下,手一扬,毛巾落在水儿身上。水儿笑笑,退到一边。甘师傅喝着茶,眼睛瞟着练功的孩子,时不时喊上几句:腿别弯,站直了!看你,腰弓的像只虾米,你爹娘是虾米不成?生你这样的货……说你呢,身子才竖上去半分钟就掉下来,泥巴捏的?你吃泥巴长大的?像坨狗屎,我看你是记吃不记打!说着,手里的藤条啪啪啪甩地上,震一院子脆响。他不喊夏小冬,有时却拐着腿走过去,说:注意眼睛,手到哪眼到哪,手到眼到。练身段讲究个手、眼、身、法、步,配合好了才是好身段,才漂亮,耐看。有时,他还会比划几下给夏小冬看。虽跛一条腿,动作仍是流畅,洒脱。尤其那双眼,不大,平时总是眯着,一个亮相,却炯炯有神,入木三分。夏小冬看得频频点头,对师傅佩服得五体投地。

水儿在家做好饭,等甘师傅回来吃。她盼着爹会把夏小冬带来,所以饭做得富余,足够三人吃。甘师傅经常带夏小冬回家吃饭,他喜欢这个有条好嗓子平时却不爱言语的徒弟。甘师傅果然把夏小冬带来了。净了手坐下吃饭,水儿盛上米粥,筷子递到夏小冬手里。水儿煎了俩鸡蛋,夹一个先给爹,另一个夹给夏小冬。师傅看在眼里,脸上不动,心里却在笑。吃着饭,师傅说:小冬啊,今天听你喊腔,怎么还是直着嗓子喊,跟你说多少遍了,得练发音的位置,气沉丹田,不能光嘴上使劲儿。说着,师傅搁下筷子,做了个吸气收腹的动作。这样子,收腹,提气,把气运到胸腔,明白吗?哦,我再给高老师说说,多教你几段戏,他可是咱省里都有名的老生,高派第三代传人。好好跟他学,学会了要多练,但不能死练,要琢磨人家唱的味道。唱戏就讲究韵味,不能可嗓子干吼,像白开水,嗓门再大也没球用。水儿一旁白了爹一眼,意思是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真是。夏小冬点头称是,琢磨着师傅的话。水儿的目光瞄过去,水亮亮笑着。

第二天喊腔,夏小冬又听到了回音,但夏小冬这次能肯定不是自己的回声。那声音隐隐约约,听不出是什么人,甚至是男是女都分辨不出。夏小冬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可连续两天都是如此,难以解释。夏小冬有了心事:对面肯定有一个人,而且,那人似乎在一点点引导他。比如,他喊出的一个音跑调了,对面回音却把它拉回来,拉着他回复原位,自然贴切,不露痕迹。再比如,他喊得累了,或者厌了,停下来,喘口气。对面却隐约传来悠扬的音腔,像引导,又像挑逗,诱导他继续喊起来。第三天,第四天,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夏小冬动了过去看个究竟的念头。这日,夏小冬不动声色,照常爬上土坡喊腔。喊着喊着,人却从坡上慢慢溜下来,至小河边,脱了鞋子悄悄趟过去。小河水浅,也不宽,十几步就趟过去。河那边也有一片小树林,那声音就来自林子里。夏小冬一头扎进去,四处寻觅,却静悄悄不见半个人影。间或有几声鸟叫,在林间漂移,东一声,西一下,小树林更显静谧,有了一种说不出的神秘感。夏小冬头皮一紧,如梦惊醒:真个是出了鬼不成?

夏小冬曾经怀疑过对面的人是唱花旦的小芫,那声音听着有点像。但随即便被否定了,小芫怎么可能跑到河对面去呢?她现在正走红,无论团里的人,还是外面的观众都喜欢她。她扮相俊秀,一双大眼睛顾盼传神,小身段玲珑剔透,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子灵气。她演的《拾玉镯》观众百看不厌,那小姑娘让她演绎得灵巧水媚,风生水起。平时,夏小冬对她怀一种仰慕之心,或许还有一些喜欢。但夏小冬不会把心思用到男欢女爱上,他有自己追求的目标,那就是好好演戏,争取成名成家。

往后的日子一切如故,夏小冬照常喊腔,练功,年龄不觉中长了几岁。除了刮风下雨,夏小冬一天没间断喊腔,而对面那个声音也一直陪着他。其间,夏小冬又趟过河几次,都未见着人影。夏小冬也就作罢,他心里把那声音当作了一个神灵或者仙音,是上天安排专门来引导扶持他的。这时,夏小冬觉得,老艺人们整天挂在嘴上的那些鬼神故事,的确存在。俗话说,成大事者须得贵人相助,现在,助夏小冬的不是贵人,却是神仙了。所以,夏小冬窃喜之余,也暗下决心,一定唱出名堂,出人头地,不负苍天。夏小冬心怀神仙,勤学苦练,技艺日渐精进,终于成了剧团的顶梁演员,名声渐大。但,夏小冬不敢摆谱,仍然坚持天天喊腔,嗓子愈发高亢洪亮,底气充沛,韵味十足。与其说喊腔是为了增进唱功,不如说是为与那个声音相会更为确切。夏小冬生活里已经离不开那个声音了。

师傅对夏小冬的进步大加赞许,觉得自己没选错人,工夫没白费,剧团要出个名角儿了。自己不能上台演戏,培养出一个名角儿,也算造化。

水儿出落成大姑娘了。个子长高了,但仍是细瘦,袅袅婷婷。人算不得漂亮,但也耐看。特别是那张小脸儿,紧凑,精致,透一种玲珑剔透的劲儿。她也进了剧团,学了两样乐器,琵琶和三弦,在乐队当伴奏员。水儿人聪慧,学什么都快,一看就会,又有极好的乐感,细手指把几根琴弦拨弄得花团锦簇。甘师傅觉得水儿模样算不上出色,当不得演员,女孩子摆弄乐器倒也适合。

日复一日,日子过得水一样平滑,清亮,顺畅。

这个春天,夏小冬倒仓了。倒仓,也叫倒嗓,声乐行里叫变声。男孩子到青春期就会倒嗓,声音由童音变为男声。一般人在十七八岁时倒嗓,时间大约一年。说话声腔由细变粗,喉结也随着长出来,一说话上下窜动,声音却暗淡嘶哑。倒仓的时间有长有短,因人而异。但这个过程很痛苦,一般情况不会影响说话,小唱几句亦可,但喉咙里总像卡一根鱼骨,憋得难过。严重的,说话都会失音,干张嘴说不出话,像半哑巴。夏小冬倒仓晚,到二十二岁才正式倒仓,而且比较严重,说话都受影响,别说唱戏。夏小冬从天上落到地下,甚至跌进了冰窟。一个演员,正当红,却一下子不能上台唱戏,其痛苦自不必说。更让他痛苦的是,团里那些平时就妒忌他的演员们,此时看他落魄的样子无不拍手称快。想起他平时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做派,现在恨不得他的嗓子就此关闭,永远不能再唱戏。特别是那个小芫,本来她对夏小冬是有好感的,这一点夏小冬能感觉出来。平日,她见到夏小冬都会亲切地喊一声冬哥,声音未出口,小脸儿先自笑出一汪蜜来,喊声裹着蜜糖甜甜地飞过来,听着心里也会泛起蜜来。有一次,小芫在院子里练耍手帕,这是花旦的基本技巧。只见她把个水红的手帕左旋右转,上下翻飞,手帕像黏在她身上,得了生命般婀娜婆娑。夏小冬正好从一边走过,小芫把手帕单手一挑,手帕旋着花儿飘然而起,不偏不倚,正好盖在夏小冬头上。夏小冬拎着手帕,一扬手,手帕飞回小芫手里。夏小冬不冷不热牵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小芫讨了无趣,脸一红,转身走掉了。其实,手帕落到夏小冬脸上那一瞬,夏小冬嗅到了一股香味,似乎是小芫的体香,他的心蓦然一颤,但他控制着没有表现出丝毫心动的迹象。现在,夏小冬落魄,小芫自是幸灾乐祸,见了夏小冬不再喊他冬哥,连个笑模样都没有了。

而此时,师傅决定把水儿嫁给夏小冬了。夏小冬倒仓后,情绪自是差到极点,幸亏水儿对他生活上关怀备至,才让他感觉到一点温暖和希望。师傅觉得时机成熟,决定让他们成婚。水儿每天泡了青果和胖大海,再丢进几块冰糖,给夏小冬喝。并嘱他少说话,更不要唱,好好养着,到了时候自然会好。夏小冬不以为然,他想去喊腔。他觉得,老经验并不可信,嗓子必须要喊,要练,任何时候都一样,越哑越是要喊,不然就闷死那儿了。他想去,没人拦得住。爬上土坡,对着河对面那片树林,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哈出的气都是干涩的。对面自然毫无声息。现在,夏小冬终于认定,那就是自己的回音,哪里有什么神灵仙音,全是自己哄骗自己。但夏小冬仍不死心,痛苦地撕扯着头发,心里喊:你喊腔,喊腔,喊啊!你在哪里?在哪里——

夏小冬万念俱灰,遵从师命,娶了水儿。夏小冬不喜欢水儿,哪个地方都不喜欢,但他不能违背师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对他有再造之恩。

夏小冬不知道,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如何行夫妻之事,但也算通晓事理,不能让水儿太难堪,她毕竟是自己的新娘。

夏小冬生活陷入低谷,嗓子久久不见好转,甚至越来越黯哑,几近发不出声了。夏小冬认为,自己真的是废了。也许就是报应,自己不能空得一条好嗓子,有好,便必然有坏。水儿却明白,是心火所致,嗓子这东西也是娇贵、奇怪,越是着急,越是盼着好,却越是不好。水儿绞尽脑汁,淘活了各种偏方,也说尽了好话,夏小冬却听不进半句,药也不吃。夏小冬只想着一件事,那也是他唯一的希望。隔几天他就会爬上土坡,呆呆望着对面的林子,他希望再次听到那个声音,坚信那个声音在某一天,一定会从天而落。每次怀着希望去,却失望而归。

夏小冬终于决定离开。一个演员,听别人唱,自己嘴却张不开,心情可想而知。看着别人唱戏,如同把自己放在油锅里煎,不如远远去了,落个干净。

夏小冬提出了离婚。

师傅突然间老了,头发似在一夜间全白。那条腿更瘸了,几乎走不得路,拉在后面像条尾巴。他倚在床头,往事历历在目:那年,他的师傅——全省著名的武生演员,把女儿许配给他。女儿也是演员,唱青衣。人好,戏也好,配得上他。可他却不喜欢。他喜欢的是团里一个唱刀马旦的女孩。但他不能违背师命,违心娶了师傅的女儿。即便如此,他放不下那刀马旦,有一次他们在家里偷情,竟然被妻子堵在屋里。妻子什么话也没说,该干什么干什么,下午还做了他最爱吃的炸酱面。晚上照常演出,那晚演的是她主演的《窦娥冤》。妻子在舞台上声泪俱下,假戏真做,哭得撼天动地,把一个剧场的人哭得泪眼婆娑。结果半夜,她用一条水袖,把自己挂在院子里一棵老槐上。那条雪白的水袖,足有两米长,是她最喜欢的物件,演《散花》《奔月》都用这条特制的长水袖。她的水袖功夫好,收放自如,上下翻飞,出神入化,耍起来,舞台上不见人,只见长袖飘飘,风起云涌。而那个晚上,水袖挂在树上附体而动,随风摆荡,似把她的魂魄一缕缕送上天去……当年,一场演出,他扎大靠,穿厚底靴,从摞起的三张桌子上翻腾而下,结果落地时一条腿摔断——那个时刻,他站在桌上,看到了妻子哀怨痛苦的眼神。现在他想,难道他的报应未尽,一条腿废了还不够,灾难还要落在女儿身上?他们的悲剧要在女儿身上重演?他现在相信,人做恶,天在看。命中注定,在劫难逃。想到此,一声哀叹,气息竟然短了许多。

师傅一天天垮下去,而却丝毫没影响夏小冬离开的决心。他觉得,在这里再待下去,他一定比师傅垮得还快,还惨。

我不会离婚!水儿态度坚决,毋庸置疑。

夏小冬说:你说,我在剧团还能混得下去吗?我现在就是一个废人,一个演员不能唱戏,生不如死!我必须走,走了或许还有一条生路,即便没有,我宁愿客死他乡,也不想在这里看人白眼,窝窝囊囊死在这里。

不许胡说,我们都会好好活着。夏小冬,你怎么会这样想,遇到点事儿就逃避,就退缩,你还是个男人吗?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反正很远的地方,随风漂荡。

既然如此,带上我,天涯海角都跟定你。

不可能。我……其实,我根本不喜欢你。水儿,你是个好女子,可感情这东西勉强不得,再说,我现在这样子……你留在剧团,照顾好师傅,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他老人家。

夏小冬铁了心。夏小冬的话刺伤了她的心肝。水儿悲情难抑,把自己关进卧室,哭了一天一夜。

夏小冬不为所动。

翌日,东方刚刚泛白,一片红光升腾起来,酝酿着一个灿烂的日子。夏小冬坐在外屋一夜未眠。懵懂之间,夏小冬突然听见师傅喊:起了,起了,喊腔去!

夏小冬睁开眼一激灵站起,突然地,他隐约听见:咿——啊——吗——

是那声音——肯定是的, 那久违的熟悉的声音。不同的是,声音里充满了哀怨与凄凉。

夏小冬冲出门去,声音却在身后:咿——啊——吗——

夏小冬复进屋,呆立在那里。然后,对着关闭的卧室门,泪流满面。

咿——吗——啊——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夏小冬张开嘴,亮晶晶的声音冲口而出。

作者简介



辛国云,男,1955年生人,祖籍山东肥城,副研究馆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泰安作协副主席,市作协主席,现就职于山东惠普电力股份有限公司。

八十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至今已在《山东文学》、《雨花》、《时代文学》、《小说林》、《当代小说》、《阳光》、《黄河文学》、《齐鲁晚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近百篇(部),计二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长篇小说《你不该爱我》缩写曾在《小说选刊》选载。

先后出版个人作品集《何不风流》、中篇小说集《爱情品质》、长篇小说《你不该爱我》、散文集《被雨淋湿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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