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去他的善恶分明

这是一篇需要耐心的文章，关于好人与坏人。...



莎士比亚在1597年写就《威尼斯商人》的时候，可能想不到在几百年后的东方某国里每一个中学生都读过他的故事，并熟背这样的评语“夏洛克是一个唯利是图、贪婪残忍、能言善辩、复仇心重的邪恶商人。”

很多年前第一次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没有多想，在课本上工工整整的记下了这些评语，感觉胸前的红领巾更加鲜艳了。



第四幕的割肉官司可以算是整部剧的高潮：安东尼奥和夏洛克借钱并立下借据，答应要是还不上钱就割一磅肉（大约一斤）

然后你猜怎么着~ 还真没还上！于是和朋友几人商量着怎么赖账，找人假扮法官判夏洛克一个人财两空、倾家荡产。

你要是觉得夏洛克是个坏人，肯定大呼过瘾“偷鸡不成蚀把米，栽了吧！”然而，哪有纯粹的好人或坏人？你说一个总考高分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考高分了自己的家长是开心，但同窗小伙伴可能就会被说“你看看别人家的小孩都考一百分，再看看你……”，无形中成为他人的压力和比较的模本，以及男女混合双打的直接导火线。

你说一个乐于助人的人一定是好人吗？帮助别人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心怀愧疚、比如享受赞美和尊敬、比如坏事做太多想做点好事积积德。

只看做了什么，而不看动机，还真说不准是好人还是坏人。

所以先暂时放下课本犄角旮旯里的那些笔记，重新看看故事里的两个主角：安东尼奥和夏洛克。



关于安东尼奥

安东尼奥主要靠海外贸易为生，投资、冒险、获利，这在他看来才是正经的赚钱之道。而夏洛克则是个放债人，主营业务就是借高利贷，所以安东尼奥自然看不起夏洛克的无所事事、不事劳动就能赚个盆满钵满。

16世纪英国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资本的原始积累，比如海外贸易、圈地运动，英国正进入“黄金时代”。 新兴的商业资本与旧有的高利贷资本之间的冲突在那个时候十分明显，莎士比亚未必是想贬低哪个来赞扬哪个，或许只是还原出那个时代两种资本积累之间的冲突



如果要说夏洛克是个吝啬贪婪的家伙，那“正经赚钱”的安东尼奥其实也不是那么高尚。

安东尼奥之所以要向夏洛克借钱，其实是因为他的朋友（巴萨尼奥）想向他借钱然后去遥远的地方（贝尔蒙特）求娶白富美、以及无数嫁妆，安东尼奥也是精打细算的人，巴萨尼奥成功后，白富美是没他什么事了，但或许嫁妆么可以分一杯羹的呢。

巴萨尼奥：

在贝尔蒙特有一位豪富的嗣女，

广大的世界都知道她的名声，

因为四方的飘风从每个地区

都吹来求婚的贵人。她的秀发

下垂额际，有如黄金的羊毛，

使她居住的贝尔蒙特变成考刻斯，

引诱无数的杰孙前来寻宝。

啊，我的安东尼奥,`只要我能够

和他们中间的一个分庭抗礼，

我心里有一种感觉向我预示：

我毫无疑问准能够如愿以偿。

—第一幕,第一场

喏，也不是什么高尚的不得了的动机，甚至把爱情和钱财放在一起，透出一股臭味。

关于夏洛克

再来看夏洛克。他宁愿不要安东尼奥还钱，也要割他一磅肉，看似有些残忍，但真的是他没事找事吗？

事实上，首先就是安东尼奥对他的多次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夏洛克：

安东尼奥先生，过去有过许多次，

在交易桥上你曾经狠狠辱骂我，

由于我放钱，并且照例收费。

我总是忍耐地耸耸肩，默然承受，

因为受迫害是我们民族的标志。

你叫我异教徒，磨牙吮血的狂犬，

把唾沫啐在我穿的犹太长袍上，

只不过因为我使了属于我的钱。

好吗，现在看起来你要我帮忙了,

怎么样呢？你来找我，并且对我说：

“夏洛克，我们要用钱”，口气多轻松！

你——曾经大口吐痰在我的胡须上,

踢我，就像你要把一头野狗

踢出大门去。这回你又要用钱了，

我应该怎样回答呢？我岂不应该说：

“狂犬有钱吗？难道一只野狗

可能慷慨地借出三千块金币吗”

或者我也许应该奴颜脾膝地

不敢出大气，低声陪笑地回答，

这么说：

“亲爱的先生，星期三你曾经啐过我，

某天你曾经踢过我；还有一次，

你骂我是狗；为了这些善意，

我要借给你这笔款项？”

—第一幕，第三场

夏洛克所属的犹太群体，因为宗教原因被基督徒看作是异教徒，根本的原因是基督徒认为是犹太人出卖了他们的主耶稣。因此，犹太人只能给别人借借钱赚些利息，真的做不了别的了。也因为这个缘故，在英文中”Jew“不仅指犹太人，也指放债人。而这种放债的工作在基督徒看来是可耻的，因为它破坏了人类自失乐园以来的第一条法律“你必须汗流满面才得糊口”，而放债人却是使他人流汗而自己得食，所以他们是可耻的。但是这些犹太人有的选择吗？

夏洛克：

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同样的医药可以疗治他，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就像一个基督徒一样吗？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的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是也会笑起来的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那么要是你们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要是在别的地方我们都跟你们一样，那么在这一点上也是彼此相同的。

                                                                                        —第三幕，第一场

除了长久以来犹太人所受的屈辱以外，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的梁子还和他的女儿（杰西卡）有关：杰西卡爱上了安东尼奥的朋友（朋友还挺多嘛），带着父亲夏洛克的大堆积蓄与情人私奔。本来就够可恶了，巧就巧在这会安东尼奥正欠着夏洛克钱呢，怎么不让夏洛克怒极攻心，抓着这一磅肉的契约不放。

所以夏洛克即便可恶，也有可以被理解的动机，哪里就是与生俱来的“魔鬼”。



关于割肉官司

最后（最扯的部分来了），巴萨尼奥成功迎娶白富美鲍西亚，鲍西亚假扮法官出庭，力挽狂澜局势大变，安东尼奥免去债务，而夏洛克不仅一纸契约成空、还赔上了全部家财。

很奇怪不是吗？

明明是安东尼奥自愿与夏洛克订立的契约，既然是自愿，那便具有法律效力。

而鲍西亚却要求“割肉可以，但不能流血，而且割的肉多一点少一点都不行。”有人认为鲍西亚是以法律内在方式解决了“法律困难”，堪称法律理性的典范；也有人认为鲍西亚和夏洛克二人的逻辑推论对等，无法判定谁对谁错，如果不断展开的话那这个论证可以不断持续下去。



当然还有认为鲍西亚是在诡辩，割肉流血乃是常识，如果要求割肉不流血，不就等于要求走过某地而不留脚印吗？

再说了，虽然契约上没有说到是否流血的问题，但是在法律上，“有效契约是暗含了一切对执行契约而言的可能的必要手段、方式。”因此，夏洛克的契约可以说是具有法律效力的。

而且，鲍西亚既是假扮的法官，她本身也没有权利履行法官的职能，那么最后这一场官司不就是一场闹剧吗？



所以啊安东尼奥虽看似慷慨仗义，其动机也可怀疑；而夏洛克虽被批吝啬贪婪，其动机却令人同情（更何况他和安东尼奥的契约也是建立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说到底算不上坏人）。

你看，好人也藏恶心，坏人不乏善意。

人性之复杂，哪里是一个好或坏可以说尽的？

参考文献：

[英]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全集. 朱生豪译.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0年.

吴兴华. 《威尼斯商人》——冲突与解决[J]. 文学评论. 1963年06期.

王述文. 论夏洛克形象的多重性[J]. 外国文学研究. 1999年第三期.

刘星. 司法决疑与“故事文学”利用——以《威尼斯商人》为样本》[J]. 清华法学. 2008年, Vol 2, No.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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