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水无香:水不流花不开的世界(一)

 

中国绘画在宋元以来重视寂寞境界的创造,这个水不流花不开的世界,与我们感官所及的世界完全不同,他与中国艺术家对艺术本质——艺术到底要表现什么——的思考有关。...

水不流花不开的世界
清初画家恽南田是一位有很高艺术品味的艺术家,他说:“寂寞无可奈何之境,最宜入想。”他用“寂寞”二字来评论他最为推重的倪云林的画。他认为,云林的画“真寂寞之境,再着一点变便俗”,没有色彩,没有喧嚣,静绝尘氛,在静寂中,有“燕舞飞花”,那是真正的浪漫,有“繁弦急管”,不是俗世中的音乐能够比拟的。
    这就是中国艺术的寂寞境界,寂寞,也作寂寥,从汉语语源上看,寂表示无声,寥表示无形。作为一个艺术概念,寂寞(或寂寥)表示的,是一个无声无形的空灵宇宙,一个淡去色相、空灵悠远、静穆幽深的艺术世界。韦应物有绝句谈到此一境界云:“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还从静中起,却向静中消。”这一境界是寂寥的,寂寥中有宇宙般的静穆;是幽深的,深沉里有历史感;又关乎艺术家的生命情调,具有充盈的人生感。

一、寂寞的云林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是禅家崇奉的境界,也可为两宋以来的中国艺术尤其是绘画所推崇,意思是,在静寂的世界中,水自流,花自开,声鼓并作,天机活泼。但如果因此认为中国艺术会是真正的鸢飞鱼跃,鸟鸣花飞,那就错了。我们更多的看到的是水不流、花不开的世界,一个近于不动的寂寥宇宙。

在中国绘画史上,元代画家倪云林是一位特殊的人物,他的话可以说是逸品的代名词,他的为人风范也为人们所推崇。自他去世一直到清末的五百多年时间中,他在中国艺术界(不仅限于绘画)具有很大的影响力。“世以有无云林画论清俗”,绝不是一句虚话。倪云林的画其实就是一个“寂寞的艺术世界”。

从形式上看云林的话就是水不流、花不开,甚至可以说是死寂。“朝看云往暮云还,大抵幽人好住山。倪老风流无处问,野亭留得藓苔斑”这样的评论?突出了净绝尘氛的特点。他的画构图简单,也比较程式化。几株疏树,一痕远山,疏林下再加一个小亭子,大致就是云林山水画的当家面目。他的学生王达曾题云林《南渚图》说:“寂寞云林堂下路,一峰残雨映孤村。”这是一个“寂寞的园林”。

今藏于上海博物馆的《渔庄秋霁图》,云林有自题诗云:“江城风雨歇,笔研晚生凉。囊楮未埋没,悲歌何慷慨。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珍重张高士,闲披对石床。”画作于1355年,时云林55岁。72岁时,云林又重题此画,秋色正浓,那是一年中江南最美的时分。云林要画出“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的景象,但看画面,完全没有风动水摇的感觉,没有冉冉的翠绿,简直可以说是一片萧瑟。正面近景坡陀上画疏树五株,木叶尽脱,中为一湾瘦水,再上是一痕远山。画得气静神闲,寂寥高朗。树上没有绿叶,山中没有飞鸟,路上没有人迹,水中没有帆影,用干笔皴擦,似幻似真。正所谓繁华落尽,一切的喧嚣都荡去,一切的执著和躁动都归于无影无踪。他画的不是外在的浓浓秋色,而是他心目中清澈高旷的秋。

藏于台北故宫的《容膝斋图》也是如此。他是一河两岸式的典型构图,起手处几块顽石,旁有老木枯槎数株,中部为一湾瘦水,对岸以粗笔勾出淡淡的山影,极荒率苍老。这样的笔墨,简直要榨尽人的现实之思,将人放到荒天逈地之间。一切都静止了,在他凝滞的笔墨下,水似乎不流,云似乎不动,风也不兴,路上绝了行人,水中没了鱼舟,兀然的小亭静对沉默的远山,停滞的秋水环绕幽渺的古木。

这样的画真可以禅门“无风萝自动”来评之。没有风,萝动了没有,藤摇了没有?当然没有。但云林乃至中国很多艺术家却要在这静寂中,追求跃动。

云林创造的这个世界,将唐末五代以来中国画这方面的追求推向了极致,也深深影响他的后继者,包括沈周、文徽明、董其昌、渐江、石涛、八大、恽南田这些绘画大家,无不从云林这里感受他至静至深的寂寞气息。

比如被称为“云林后身”的清初画家渐江(1610—1663),是云林寂寞境界的追随者,他毕生的好友、书法家汤燕生说他“晚更夺云林之席”。

渐江有《画偈》,这是他一生艺术思考的总结。《画偈》开篇有四句诗:“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再诵斯言,作汉洞猜。”汉洞,即桃园洞,也即世外桃源。渐江认为,“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八字真诀,是度人到绘画天国的金针,是绘画艺术的最高法则。他的画就体现了这样的思想。

但看渐江的作品,也没有水流花开的感觉。他的画气氛凝重,肃穆中透出清冷。他自己说:“老年意绪成孤涩。”孤涩是他晚年绘画的重要特点。他曾自题《枯木竹石图》(今藏浙江省博物馆)说:“‘古木鸣寒鸟,深山闻夜猿’,唐人诗意也。余偶抹此,虽无可状其意,而空远寥廓,老干刁调,或庶几其岑寂耳。”其中“岑寂”二字,倒是点出了渐江的绘画气氛。渐江曾作《梅花古屋图》,乾隆时的马曰璐曾题诗云:“空山悄无人,有屋架岩壑。阴崖背春树,何尝着冰萼。想见落笔梅,超然断禅缚。无屋亦无风,人间境寥廓。”无屋亦无风,空空荡荡,寂寥而幽冷。渐江喜欢画几株枯树临风立,一座孤亭山中幽,极深邃阒寂。清末徽州收藏家黄崇惺题《渐师枯树竹石小景》一诗云:“云林妙笔清而腴,妙处欲突王黄关吴。此境绝高知者少,学之不成如枯筱。萧然一石一树根,树无枝叶石无纹。数茎软草风中翻,谛视无有笔墨痕。旨哉风味不可论,转觉万壑千岩繁。秋虫唧唧月当轩,素琴弹罢吾无言。”渐江的枯树小景,也有云林寂寞无可奈何的风味。

中国绘画在宋元以来重视寂寞境界的创造,这个水不流花不开的世界,与我们感官所及的世界完全不同,他与中国艺术家对艺术本质——艺术到底要表现什么——的思考有关。

东坡曾经用硃笔画竹,有人问他:“世界上哪里有红色的竹子?”苏轼反问道:“世人以墨笔画竹,世界上哪里有墨黑的竹子?”苏轼这一反问,包含宋元以来中国艺术论的一些重要思想。绘画的关键是要有画外之声,不是表现视觉中的物理世界,而要表现艺术家的感觉世界;绘画的妙处在“骊黄之外”,停留在外在物象上,只能是画工、画匠。

云林的寂寞宇宙正是如此,虽是萧疏山景,却是一种心的体验形式。黄公望评云林画说:“春林远岫云林画,意能萧然物外情。”沈周说:“倪迂标致令人想,步托邯郸转谬途,笔踪要是存苍润,墨法还须入有无。”南田评云林画说:“千山无山,无一笔是山,千山万水,无一笔是水,有处却是无,无处却是有。”云林的世界是很难模仿的,形式模仿倒不难,但微茫的意思很难揣摩。沈周初从老师赵同鲁学云林画,老师站在一旁说“过矣,过矣”,云林是不易学的。

而云林通过这个寂寞冷景,是要追求世界的真实,追求生命的价值的。云林《为方厓画山就题》诗谈自己学画的经历:“摩诘画山时,见山不见画。松雪自缠路,飞鸟亦闲暇。我初学挥染,见物皆画似。郊行及城游,物物归画笥。为问方厓师,孰假孰为真?墨池揾浥滴,寓我无边春。”在云林的面前存在两个世界,一个是感官所及的世界,这里有繁复的声音、绚烂的色彩、复杂的外在形式;还有一个世界,就是他心中的世界。他领悟到,绘画不是照着外在景物画,而是对着心画。在云林看来,人们六根所及的世界,只是一个表面的真实。他将这表面的东西过滤掉,过滤成他的萧疏冷瘦、寂寥幽阒,不是关上门,而是打开通向真实世界的门。云林强调的水不流、花不开、鸟不飞的感觉,并非要将人们带到一个新奇的世界,而是要表达世界的“真意”。

(朱良志,1955年生,安徽滁州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大学兼职教授,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高级研究员。学术专长:中国古代美学、中国艺术观念、擅长从哲学角度来研究中国艺术问题。

朱良志先生1982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并留校任教,1993年破格晋升为教授,曾任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2000年后,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2000年至2007年任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主任,现任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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