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小说 偶然

墨白没有故意夸大表现哥哥的善良和对弟弟的关爱，而是真实地描述他在捕鱼时对小弟弟的不耐烦的情绪，以及在危急的时刻舍命相救的情节，在哥哥溺水而死的那一刻，那深入湖底的手足情才浮出水面，籍此表达了亲情与友情有些时候表面平凡却隐藏在灵魂深处的特质。...

骄阳下一道混黄的河流。北岸是一带绿色的草，毯子一般斜铺在河坡上。岸上没有一棵树，远处和近处都晃动着缭绕上升的水汽。

中午时分，我们看到有三个孩子出现在北岸的河道里，红裤头白裤头黄裤头仿佛几只扇动着翅膀的蝴蝶。留着长发的男孩走在前面，他在混沌的水边停住了说，水又涨了。留着平头的男孩没有哼声，他把拦网扔在地上，转身朝后面的男孩喊，快点。

后面的男孩三、四岁的样子，听到喊声就往前跑，没留神他被脚下的草绊倒了，倒下去的时候手里的小桶飞出老远，在草地上滚动，同时他惊叫一声，哥--

平头男孩十分烦躁，他说，不叫你来你偏来，滚--

小男孩不敢再喊，他乖乖地从地上站起来，去捡那只小红桶。小红桶和他的裤头一个颜色，在平头男孩看来那颜色非常地刺眼，他不再理他，转身朝混沌的水面上了望。河道里没有一只船，他看到了对岸那长得茂密的柳丛野野莽莽像一墙深绿伏岸而去，有风吹过，便浪一般地摆动，发出呼呼地声响。男孩顺着东去的河流看到河道逐渐宽阔，再远，就是苍白一线，那就是如海一样汪洋的湖水了。

长发男孩说，看啥哩？

湖。

长发男孩也受到了感染，他把小棍插在水边，站起来一同和平头朝东眺望。长发说，那不叫湖，俺爸说是水库。

你去过吗？平头瞥了他一眼，说，俺爸说有三、四十里那么大，俺爸天天都在那里捕鱼，他不知道？他说是湖。

长发男孩有些不服气，他说，我没去过，你去过吗？

平头把目光收回来，他弯腰拾起一块瓦片奋力朝河道里扔去。有一道黄色的孤线出现在空中，片刻，有朵浪花在水面上跳动了一下，接着，他们听到河水里发出一声啾，声音很沉闷。平头说，我会去的，到时候我游着去，从这里一直游过去。

别吹牛。三十多里地，淹死你。

淹死你。小男孩不满地用小红桶撞着长发男孩。

咦，乖乖，还是一窝老鼠，不显臊。长发男孩说，刚才不是还不叫你来吗？这会儿又跟他一势哩。

平头男孩这回没烦，他笑了一下，但很快又板起了脸，对男孩说，听话，不听话你就滚。

小男孩收回小桶，伸了伸舌头。

长发男孩说，来吧？

平头男孩说，来。

他们就开始撒网。那是一张用绿色的沙窗做成的拦网，有丈把长，两边分别绑着一根木棍子。他们一人抓着一头就往水里去，长发个儿高，走在里面，混沌的水很快淹到他的胸口，他叫着，乖乖，水还怪急哩。平头走在边上，他把网竖起来，一支胳膊探到水里，一只胳膊扶住上面的网头，由长发男孩往岸边赶。绿网如风吹一样在水里鼓着肚子被他们拉上来，网里除了一些杂草和小棍什么也没有。平头说，这样。他对长发作了一下示范，摁着地，不然，鱼都跑了！

等第二网拉上来的时候，网里就有一条白鱼在舞动，他们一齐扑上去，那条鱼却从他们的手边滑出去蹦了两下跳到水里去了。但他们仍然很兴奋，他们把网里的几条小鱼扔到小男孩的红桶里去，小男孩就叫起采，蹦哩蹦哩，哥，鱼蹦哩。

平头男孩说，喊啥。一会儿就不蹦了。果然，那鱼就不蹦了，一条条躺在桶底喘着粗气。

长发男孩说，真是，鱼儿离不开水。

平头男孩说，我们要是鱼多好。

长发男孩说，顺水游，一直游到水库里去是不是?

湖！平头男孩纠正道，仍然接着说，那才快活是不是？

是，一个劲地游，一个劲地游也游不到边，那才快活哩。

他们就一齐停下来，朝极远的一线白光眺望，那一线白光仿佛一条巨大的银蛇在他们的想象里平躺着，把淡淡的天和深深的湖水轻轻地划开。他们很兴奋，可是太阳却十分毒辣地照着他们。小男孩说，哥，热。

平头说，滚！不叫你来你偏来，热，热死你！

小男孩就不敢出声，看着他们又重新下到水里一网一网地拦，渐渐地往东移动。这其间，他们捕了十多条小鱼，他们都被这些激动着。长发男孩说，小的不要，不逮着大的不要！平头男孩也十分赞同，他们又一网一网地拦。

太阳仍旧十分地焦毒，汗顺着小男孩的脸流下来，他感到口渴，但他没敢哼声，他感到太阳光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脸，他放下小桶把裤头脱下来顶在头上，这使他感到适意，但口渴仍然折磨着他。他跟在他们身后，在岸边的草地上走着。他看着他们把捕到的小鱼重新扔到水里去，这使他对捕鱼失去了兴趣。他想对哥说，我渴。可是他不敢。这期间他对一只黄色的小蝴蝶发生了兴趣。那只小蝴蝶在他的面前舞动着，最后落在了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上。他放下小桶朝蝴蝶追去，有一阵风把他头上的红裤头掀落下来，那裤头在阳光下单薄得像一片蝉翼落在草地上不动了。小男孩没有理睬那片红色的蝉翼，去追那只黄色的蝴蝶了。黄色的蝴蝶在他来到时又舞动起来朝前飞走了。那只蝴蝶好似一个黄色的幽灵把小男孩引上了堤岸，这使小男孩看到不远处的国防大堤，国防大堤下的树阴吸引着他。他穿过一片花生地来到大堤的树阴下，他看到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刚刚在一张小兜床上醒来。老头惺松着眼睛看着站在他身边的小男孩说，这孩子，咋跑这来了？

小男孩说，我渴。

老头穿上鞋朝小男孩走过去，又问，跟谁一路来的?

小男孩说，我渴。

老头不再言语，他拉着小男孩顺着大堤朝西边的林子里走去。

在河道里，两个男孩终于捕住了一条一尺多长的白鲢鱼，他们兴奋地叫起来，快来，快来！这时候他们没有看到那红色的裤头被一阵风吹落在水里，正好落在一团杂草上，那个红色的裤头迅速地被水改变着颜色，一部分没跑掉的空气把裤头的一面吹鼓起来，仿佛一个小屁股。平头男孩没有听到弟弟的回声，他回头朝岸上望去。河边空荡荡的，只有一只小红桶放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好像一幅静止的画。

平头男孩叫道，小弟--

平头男孩的声音在中午炎热的河道里显得那样的疲弱。他们没有听到回声。这时长发男孩猛然发现了水里的裤头，他惊叫道，你看！他们便一同看到露出水面的小裤头迅速地从他们面前的河水里漂过去，那团红在混沌的河面上是那样的醒目。平头男孩清醒过来，他叫了一声小弟，掷掉手中的鱼就朝水里扑去。

平头男孩在水里追赶红裤头时，几乎用尽了力气，河岸迅速地朝后退去，他看到长发男孩在岸上追随着，当他抓住那件裤头时，下面的那团杂草缠住了他的腿，他蹬了两下，却在那团杂草里越陷越深，他的身子沉下去。在水里他感到闷气，就挣扎着探出水面。他看到长发男孩朝他游过来，他神质模糊地看到长发男孩的脸，那脸仿佛是一片能承受他身子的河岸，当长发男孩的手抓住他时，平头男孩一下子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手里的裤头搭在了长发男孩的脖梗上，那团红在阳光下摇晃着下沉去。

平头男孩紧紧地搂住长发男孩的脖子，水底黑暗无光，但他感觉到身边有许多游动的鱼。他在恍惚之中仿佛变成了一条鱼，长发男孩也变成了鱼，他们一同在水底朝那片湖快乐地游去，那片湖水广阔无垠，如同一片茫茫的大雾神秘而诱人。

1991年10月2日。

原载《太湖》1993年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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