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历史的地表——论墨白早期小说

 

墨白对于小说形式的探索与追求,和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文坛上那批新潮作家的创作十分近似,如江苏的苏童、叶兆言,上海的格非、孙甘露,浙江的余华等人。具体到墨白的作品而言,主要体现在小说语词的选择,结构的排列组合,和叙述方式、叙事角度的灵活多变方面。...

穿越历史的地表
——论墨白早期小说
李少咏


(洛阳师范学院教授、评论家 李少咏)


二十世纪八、九年代是中国当代文学的文体革命的时代,其中,又以小说创作中的文体革命最为引人注目。从八十年代初王蒙的文体实验开始,小说的文体革命经历了十年的探索、尝试与创新的曲折历程。到了九十年代初,这种探索与创新已经形成了万花争辉,异彩纷呈的繁荣局面,认真回顾一下,当时评论家们笔下的与小说文体革新有关的新名词,就不下数百个,在那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小说形式的探索、尝试与创新的大的趋势之下,作为小说家的墨白,在他前期的创作中同样做出了自己可贵的努力。

我们知道,作为一种文学作品的文体样式的小说,其目的尽管曾有多种多样各不相同的说法,但最基本的一点却是人们所公认的,那就是小说要叙事。因为首先必须先有了叙事的需要,才可能会有更进一步的叙事方法的演进与变化。而一般的说,一件艺术作品的表现形式是这个艺术作品作用于人的最直接的感性媒介。就是说,艺术作品只有依赖于一个感性形式才能为人们所欣赏所接受。怎样才能使作品的感性形式更有利于对于作品主题的阐释与传达呢?这是一个很普通却又十分重要的问题。也是令我们的作家特别是评论家们最伤脑筋的一个问题。可以说,技巧的探索,结构形式的创新,叙事语言的锤炼,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样,已经成为绝大多数作家和评论家小说观念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墨白近几年对于小说形式和技巧的探索与追求,也是相当专注相当执着的。从总体上看来,他的这种探索与追求,主要的是表现在对于小说的叙事方式和叙述语言的苦心经营与锻炼上。

俄国现代艺术理论大师康定斯基说过:“当具备了气种使准确形式成熟的必要条件时,内在的冲动才能够在人的精神中开创一种新的价值。这种新价值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开始存在于人类当中。从这时候起,人类也有意识无意识地开始寻找一种物质形式,以体现以精神形式存在于他身上的新价值。

这段话实际上也就是说,每一件艺术作品都应该被赋予一个有机的形式,对于小说来说,我想也就是要为你要表现的内容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式框架,即找到一种合适的文体。应该说,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中国小说界是一个文体探求与创造的十分繁华热闹的艺术市场,每一位作家几乎都在追求着自己小说形式的创新。自然,墨白也不例外。

那个时期,墨白虽然才三十出头,却已经走过了十余年的创作道路,在这十余年的追求与摸索过程中,他坚持过一些东西,摒弃过一些东西,也得到了一些新的东西。尤其是二十世纪的九十年代初期,他的创作势头极高,越来越引起人们的广泛注目。《收获》、《花城》、《钟山》、《人民文学》等刊物不断推出他的新作,是他创作生涯上的第一高潮。我认为,那个时期他之所以进步的这么迅速,主要是因为他自觉地意识到了文体形式的创新对于小说创作的重要意义,并且身体力行地进行了艰苦的实践。

从那个时期已发表的作品大体情况来看,墨白对于小说形式的探索与追求,无庸讳言,和新时期特别是八十年代中期以后文坛上那一批青年新潮作家的创作十分近似,如江苏的苏童、叶兆言,上海的格非、孙甘露,浙江的余华等人。具体到墨白的作品而言,主要体现在小说语词的选择,结构的排列组合,和叙述方式、叙事角度的灵活多变方面。
魏根生作品:墨白小说《兽医、屠夫和牛》插图,原载《清明》1989年第3期

首先,那个时期墨白小说语流的变化十分突出,尤其是《灰色时光》、《过程》、《寒秋》等几篇作品,几乎近于某种冷淡的绘画语言,于淡然优雅的叙述之中,把某种深蕴于心的哀怨与忧郁的情绪自然地铺泻在稿纸上,给人一种氤氲绵长,回味不尽的感觉。如在《灰色时光》中,有一句“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太阳”,反反复复地出现了三次,而每一次出现这句话的地方,都是故事情节向前发展的一个新的开端。在这里,语言充分发挥了他对于文学创作的本质规定性的作用。它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了。留在小说主人公记忆里的那枚太阳“象一个毛绒绒的蛋黄,在那蛋黄发着混浊的光亮被一块灰云彩吞噬之后,天和地都变成了灰色”。“灰”、“黑”、“混浊”、“阴冷”,这样一些冷色调的词语,满布了小说的各个叙述环节当中,给整个作品限定出了一个阴郁的基调。一个经济拮据、却又随时有着被解雇的危险的乡村民办教师的生活,在这篇小说所反映的特定的时代环境中,确实就是这样缺乏辉煌、庄严、壮丽而光辉灿烂的基调的。

《寒秋》叙述的同样是一个灰色的故事;也同样选择了一种看似轻松实则沉重无比的语词的排列组合。那个失去了亲娘的孩子的阴郁凄凉的生活之所以令人同情,主要就在于作者通过一些特殊的语词的特殊排列,营造出了一种能够深刻地打动人心的艺术氛围。

我们知道,文学作品的语言不仅是创作中的一种必不可缺的表达符号,而且因为它联结着人们的现实思维和他们所属的特殊的文化背景,实际上也就成了一种艺术作品的生力与活力的直接渊源和内在构成要素。作家们通过自己辛勤的努力,在浩瀚无涯的词汇海洋中精心选择出最恰当的那一部分,加以巧妙的排列组合,不仅为普通的日常生活赋予了某种新的特色,而且为它们注入了某些新的生命元素,使它们充分地活了起来。

墨白是一个很精明的作家,他知道自己本身由于多种因素的作用,在创作上有着不少局限性,因而特别注重于小说语言的精心选择与提炼,以显示出自己有别于他人的独特风格。由于他始终摸爬滚打于生活的底层,是一位乡村小学教师,接触的多是下里巴人,所以他的小说语言选择的侧重点,在于对日常生活语言的巧妙的加工与变形。以非文学性的日常生活语言为元素来建构和丰富自己的小说语言,是墨白小说叙述语言创新的一个最重要的方面。如在中篇《兽医、屠夫与牛》中,他就选用了大量的农民日常生活对话语言和叙述语言,构成作品语言的基本框架,从而使整个作品具有了一种土里刨食的普通农民一般的朴实、厚重而又略含狡黠的特点。

这种选择的一个明显结果,是造成了墨白小说语言绘画般的意境。作者只是在作品中罗列一些事物的表象,而不加辨别,由读者在接受的过程中去凭借想象完成画面,注入情感。正如中国传统的写意绘画一般,超越理智,诉诸直觉,从而实现对生活的更为本质的忠实。前面我们谈到的《灰色时光》以及《寒秋》等许多作品,正是具有这种审美效果的例证。

墨白小说形式创新的第二个特点,是努力的去超越我国传统小说的僵固的结构模式,寻求一种有机地表现生活本像和它的内在律动的统一的结构方式。我们的传统小说创作,一般只是限于追求某种生活的故事化和情节的戏剧性。小说的结构方式是“摹写”自然的方式,是非主体参与的方式。尽管表面看来,作者可以直接出现于作品中对生活、对故事进行评判,但却是荞麦面打浆子,互不粘边的两相隔绝的。进入新时期以来,我们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和也许不那么优秀的小说家对小说的结构方式进行了大胆的创新与变革,使小说创作出现了由单一封闭型走向立体透视型,由表象走向深层,由情节——人物模式走向心理模式、意象模式等的结构形态的变化。苏童、余华、墨白等人的创作在那个时期同样经历了这样一个嬗变过程。

墨白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靠后的作品,尤其是中篇小说,主要借鉴了绘画艺术的结构方式,这是他在淮阳师范专攻了三年美术的潜在作用的结果。这些作品外表来看虽然也都有一定情节线索可寻,但却并不是着意于表现出某种完整而动人的生活故事,而是以某种情感或情绪统辖作品,形成了一种诗意化或者说是情绪化的小说结构。如《红房间》,外在的“情节线”是两个在偏僻的小县城工作的中学教师“我”和“我”的一个知心朋友,在一个难耐寂寞的星期六的晚上侃大山。而小说的主体也就是和这种侃大山一样杂乱无章的文字的排列组合,“我”讲了两个故事,这两个故事像一个故事,又像是很多故事的混合体。“我”的朋友也讲了一个故事。这两个(三个或多个)故事乍看起来似乎是各讲各的,毫无关联,实则却有着深刻的相互共同点,即它们都是某种生活真像或生活本质的形象演示。生活中这样的故事实在太多太多了,以致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在读到它们的时候感到似曾相识。

我们知道,小说艺术的一个重要功能在于聚敛和储蓄审美情感。作家艺术构思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就在于将现实中某些打断人们审美情感活动的现象洗汰而去,从而使小说中的形象体系作为一个纯粹的审美情感对应物而出现。《红房间》所聚敛的,表面上看仅是一些零乱无章的生活表象。我大哥的故事,玉兰、陈平的故事,梅文婷的故事,还有什么砂礓石,玉镯等等。而字里行间流淌着的,支撑着作品的整个大框架的,都是一种鼓荡不息的精神,即人在命定的生活环境中的不屈不挠的自强不息精神,当然还有其它一些精神因素。通过这些精神内涵的揭示,作品完成了一种哲理性较强的审美情感建构。这种以情绪或情感来统辖整个故事的结构方式,十分恰切地表现出了那样一幅人生世事的画卷,是难能可贵的。《黑房间》和《同胞》等作品,也是这样以某种情绪来统辖整个作品结构的。《黑房间》表现的是一种混混沌沌朦朦胧胧的对人生意义的执着探寻,正因为混沌朦胧,整个小说才显得扑朔迷离难以捉摸,和复杂变幻的人生实际一样。《同咆》中马氏兄弟的命运遭际也是通过情绪化的结构框架整体地表现出来的。就是说,墨白对于人生意义的认识是带着一层神秘的玄学色彩的,他对于小说结构的精心选择,正是他的人生观念的形象的显示。

墨白小说形式创新的第三个特点,是小说叙事方式的灵活多变。在叙述过程当中,他往往根据叙事的实际需要,选取某种比较独特而又恰切的视角,使叙事方式与小说的结构和表现的主题融合无间,从而走出了传统小说叙述方式的全面性和完整性的定式,而使作品的行文与作品的意蕴相映成趣,收到了更好的艺术表现效果,使内容与形式达到了相互渗透与统一。中篇小说《兽医、屠夫与牛》采取了一种多向度的叙述方式。关于主人公破锣的故事的叙述是传统的全知全能的方式,而且有作者的评点。关于大头,凤的故事的叙述则采用了旁敲侧击的衬托方式。而关于牛的心理活动的描写,则又是一种第一人称的内心独自方式,不一而足。这种多角度多样化的叙述方式直接使作品产生了令人惊奇的艺术魅力。在这种变幻不定的叙述过程中,作家对于形象侧面的选择和叙述语气的选择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导引般的参照系统和观察眼光。读者在接受这种形象体系的同时,会不知不觉地为这种引导所左右和同化,从而找到一种观察形象的最佳角度。这是一种两全其美的选择。

短篇小说《过程》的叙述方式更为特别,是一种和现实生活本身一样质朴无华的直观描述方式。作品所表现的一切都在这种朴素的叙述过程中发生着,发展着,处处有悬念,处处有扣子,让人不忍释手,直到读完全篇,出一身透汗了事。这也是一种创新的表现。最起码,这种从一个有秩序的独特角度观察和叙述故事的方法要比无所不知的叙述方法更能给人以真切感,也更加意味深长。生活本身就是像这个小说叙述的那个“过程”一样,是按照不为我们预知的它自己的运行轨道发展的,作家这样表现生活,恰恰接近了生活的真实底蕴。
===========================

“孙方友与墨白研究”微信公众号,为您展示评论家、学者、高校研究界、文学爱好者等对作家孙方友、墨白作品的研究成果。此外,还将交替发布新笔记体小说之王孙方友、著名作家墨白兄弟二人的小说精品。请您别错过赏读佳作及宏论的好机会,并请将此消息转发到您的微信朋友圈,共同关注“孙方友与墨白研究”(可汉字搜索,也可搜索微信公众号:mobaiyanjiu)


    关注 墨白研究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