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楼兰劫

 

大漠的黄昏格外迷,夕阳在天边弥漫着温和的金光。我看到的曲炳再也不是几天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书生,他的白袍上沾满了鲜血,甚至溅到了身后姐姐的脸上。...



1.无论流光是多么的尖锐冷漠,都无法抹去在我身上那些饱受风沙侵蚀的记忆。记忆里是人迹罕至的沙漠,沙漠里芳草鲜美的绿洲;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和那些人,我所有的曾经。

该是怎样的一段时光,才会如此深刻地流转在心中经久不灭;而我又该以怎样的姿态,去翻开那些尘封的记忆?

我叫宁静,是楼兰王国的二公主。楼兰是一个处在大漠深处的小国,空气中时常弥漫着无穷无尽的黄沙。风时而温柔,时而狂躁,但王城宽阔而高大的城墙,总能抵挡住黄沙无情地侵蚀。

我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哥哥叫木拓,姐姐叫离萱。姐姐我从小到大唯一的玩伴。小时候,我总是喜欢拉着姐姐到处玩耍。我们一起去人群熙攘的王城闹市、草绿水清的尼罗河畔,还有王城上绝世而独立的城楼。姐姐带着我,在城墙上一边嬉戏,一边等候远道而来成群掠过低空的黑色飞鸟。守卫的将军叫罗海,他常常跟在我和姐姐的身后,焦灼地唤我们回宫。

姐姐常常拉着我的手,漫天黄沙扑面而来。

“静儿,姐姐会一直陪着你。随你一起玩耍、等候远来的飞鸟。看晚霞染红天边,永远永远。”

那时我不太懂姐姐说的话,只是一味地发出稚嫩的笑。

童年的时光如潺潺流水,欣悦地淌过心田。不知不觉我们长大了。我依旧是那个任性到无法无天的楼兰二公主。可我的姐姐,楼兰王国的长公主离萱,却变得越来越安静。

虽然姐姐每天仍会陪我一起放肆地玩耍,可是一旦我不在她的身边,她总会独自一人站在高耸的城楼上,或者坐在未央宫前的石阶上,对着天空发呆。偶尔脸上会露出落寞的笑容。这些都是姐姐身旁的宫女蒹葭告诉我的,我知道蒹葭不敢也不会骗我。

姐姐喜欢自由,即便她从不曾对我说过。就算我是一个只会哭笑闹的任性小丫头,可还是能从姐姐落寞的笑容中,感受到她的渴望。她对自由的渴望。

当寂寞的风席卷而来,当陌生的人接踵而至。我是该伫立在风中坚强地微笑,还是该穿行在人群中难过地哭泣?

这一年,我十六岁。

2.父王为我举行的十六岁庆生典礼,前所未有的隆重。我知道这也是我的成人礼。依照楼兰的习俗,过了这一天,我就是一个成年女子了。就要盘起披散的长发,插上银针,着上和母后姐姐一样雍容华贵的锦衣。并且开始等待,等待有一天,嫁给某一个不知名的王子,抑或年轻的将军。

可我并不乐意,我跑去大殿告诉父王,说我不想嫁人,想陪着他和母后一辈子。父王大笑不止。我才知道两年前姐姐也曾说过同样的话。只是姐姐很安静,不吵也不闹。不像我,哭闹不已。

当平静的画面日复一日地映射在眼前,时光的脚步就会变得愈加缓慢。

在我成年之后的第三个月,王城里来了一群人。衣着与我们略有不同,举止较为怪异。我记得他们,在我八岁那年,就有这样的人来过我们的王国。父王他们都称他们为“中原人”。他们带来了与上次不同的物品,大大勾起了全国上下的好奇心。连城西那位年逾七旬的老爷爷都未曾见识过。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就是中原的茶叶、青铜玉器和指南针。

父王召见了这些不远万里而来的中原人,得知他们是和上次一样是途径楼兰国的商贾,并代表汉朝皇帝想和楼兰国永世交好。我站在母后的身旁,时而偷偷地瞄一下那些中原人的装束,叹为观止。心想:该不会我们身上穿的绸缎就是以前和这些中原人交易来的吧。大殿之上,摆上了丰盛的宴席。一群婀娜多姿的宫女们翩翩起舞,我看的出父王很开心。

“启禀大王,小生愿舞剑为诸位饮酒助兴。”顿时殿上鸦雀无声,坐在首位的一位老者惊诧地望了他一眼。难道剑除了可以杀敌,还可以用来随舞?父王也疑惑不已。

“好,本王倒想见识下,少侠这剑如何与身同舞。”父王开怀大笑。

我抬眼望去,那欲舞剑之人竟是一个少年。年约十七、八岁,生得星眉剑目,身材瘦脊修长,眼神清澈,举止间流露出一股若有若无的优雅。

很多年以后,我懂得一句话:今生的相逢,只因前世的苦苦眷恋。

那么,你是否在佛前祈求了五百零一年?

3.

记忆里在茫茫人海中与你相见,只因多看了一眼,便生了无暇想念。

那晚的宴会姐姐因为身体不舒服,并未在场。在第二天的黄昏,我照旧跑上城楼,姐姐会在那里等着我一起赏夕阳西下。可我刚爬上城墙,就看到了一对相望的背影。姐姐和曲炳。哪个舞剑的少年。

很多年以后,曲炳拉着我的手告诉我,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姐姐笑。那样落寞而绝世的笑容,令他毕生难忘。

我又惊又喜。惊在姐姐怎么会认识这个刚刚来到楼兰的少年。喜在这个少年会舞剑,我又可以让他舞剑给我看。想起昨晚他舞剑的步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实在是好看至极。

“姐姐,姐姐。”我挥着收欢快地向他们奔去。姐姐和曲炳转过身来看到了我。曲炳手里握了把折扇,风度飘逸绝伦。拱手向我行礼问好。

“在下曲炳,见过二公主。”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曲炳笑,他的笑容暖如春风,好似三月明媚的阳光洒满人间。

“哼,中原人又怎样,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会舞剑嘛。我......”我不屑地望了他一眼,这才是我,那个父王母后严重任性到无法无天的小丫头、二公主。

“宁静,不可无礼。这位是远道而来的中原贵客,父王的上宾。”姐姐竟然呵斥我。“父王的上宾怎么了,又不是我的上宾。”我气冲冲地走了,身后传来姐姐尚未出口的“你......”声,和曲炳温和的笑声。

一连好几天都没再去城楼上玩。整日在宫殿里无聊地逗那些木呐的宫女们。也没人陪我去城外的尼罗河畔游玩。最后我还是忍不住跑去找姐姐了,因为我永远不可能真正生姐姐的气,更何况姐姐对我的责备何尝不是一种甜美的幸福。

站在未央宫的门口,正在犹豫之际,姐姐已经站在门口望着我了。忽然想起从小到大,每次姐姐责怪我,我都要好几天不去找她玩。几天后再装作一脸真诚的面色,站在未央宫的门口,盼望已经原谅我的姐姐出来接我进去。守卫的士兵总会去告诉姐姐,最后姐姐会拉着我的手带我进去,给我做好吃的,叮嘱我不要再淘气,让父王母后安心。

那天晚上,我呆在未央宫陪姐姐。夜深人静时,姐姐拉着我的收平静地对我说:

静儿,姐姐喜欢上一个人。

静谧的夜空下,一群寂寞的飞鸟掠过低空,发出阵阵短促的急鸣。

那时,我还不太懂得什么是喜欢。可是我的姐姐,我这辈子唯一的姐姐——离萱,她告诉我她喜欢上一个人。我没有说话,我想我应该知道是谁,也应该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4.

我始终是我,楼兰王国的二公主。父王和母后眼中永远长不大的小丫头,快乐而天真的小精灵。姐姐每天仍会陪我一起走上绝世而独立的城楼,侯飞鸟、赏夕阳。只是更多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的不再是我,而是曲炳。

我依旧不太明白什么是喜欢,为什么要喜欢。只好另寻他处继续放肆张扬地嬉闹。

转眼间中原的商团已经来了十几天了,我不知道他们准备何时离开,但母后却告诉我,精绝国的王子也来了,他来求婚。

精绝是楼兰的邻国,几百年来与楼兰时而交好,时而交恶。十年前,精绝国的王派遣使者和他唯一的王子夜杀来到楼兰,和父王鉴定了永久结盟交好的缔约。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夜杀,他不喜欢说话。冷眼的少年,眉宇间流露着若隐若现的王者之气。所有的人都围绕着他身上的光环暗暗称赞。他是楼兰王国小小的贵客,那几天王城所有的烟花都为他绽放。我觉得他的到来夺走了那些原本属于我的光芒和烟花,以及我的骄傲。我是楼兰二公主,父王最喜爱的女儿。我应该拥有那些群星围绕的璀璨,拥有烟花为我绽放的自豪。而不是他,夜杀。

“你这个讨厌的坏家伙,我不想看到你。”娇嫩的小丫头指着哪个尖锐冷漠的小王子凶道。夜杀没有说话,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了一句话:

我将来要娶你做我的王妃。

父王大笑不止。

这句话并没有缠绕在我耳畔经久不息。夜杀离开后不久,我就重新回到了以前,那些任性到无法无天的日子里。毕竟当时的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小丫头,如果不是他这次来求婚的话,或许这一辈子我都无法再想起这个人。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夜杀来求婚,求的不是我,是姐姐。我有喜有忧,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只好跑去找姐姐。

当我踏上那熟悉的城墙时,惊诧了许久。

我始终记得那样一副绝美的画面。后来它一次次重现在我的梦境里,经久不灭。

被时光定格的瞬间,搁置成永远。

姐姐和曲炳正相拥而立,姐姐露出舒展如风的笑容,我突然感到有点儿害怕,害怕再也看到那倾城的佳人落寞的眼神。我的姐姐,我这辈子唯一的姐姐,楼兰长公主离萱。

姐姐喜欢曲炳。我开始懂得,什么是喜欢。

我不想让夜杀娶姐姐,当然,自己也不想嫁给他。

5.

“静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姐姐忽然看到了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迅速放下了搭在曲炳肩上的玉手,后者一脸平静。

接下来是安静到令人害怕的沉默。姐姐对曲炳说了句我先走了,就拉着我的手离开了,我能感受到背后那个温雅的少年轻笑的镇定,毕竟在他们眼里,我还只是个孩子。

在去未央宫的路上,姐姐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告诉她夜杀向父王求亲的事,她也只是一味地沉默。即便我不愿意看到她这个样子。可这才像她,我的姐姐——那个安静到骨子里的楼兰长公主。

又是晚上,我陪着姐姐坐在未央宫前的石阶上。繁星满天,黑暗夜空下姐姐的身影显得格外弱小和无力,眼神中依旧是无比的落寞孤单。我靠着她的肩膀,看群星闪烁,却唯独不见那轮皓月当空。

“静儿,你知道吗?姐姐喜欢一个人,喜欢曲炳。我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姐姐说话的时候,一直仰望着星空。我能想象到姐姐对爱情的向往和自由的渴望。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劝告,抑或鼓励她。

“姐姐,其实夜杀看起来并不像坏人呀。更何况他还是精绝国的王子,他一定是慕名而来向父王求亲要娶你的。”“嗖”的一声,我从姐姐的身旁蹿了起来,弯下腰笑眯眯地看着她,只是想让她开心。

姐姐被我的举动惊呆了,一瞬间回过神笑了笑又摇摇头。半晌不语。

漫天的群星争相辉映,可终究在月光比对下显得格外微弱,不知当旭日东升的时候,光芒暗淡的群星是否会为苍白的月色而叹息?

时光最有情,亦最无情。

那个晚上我又一次睡在了未央宫,姐姐柔软的长发披落至肩,我总是调皮地摆弄她的发梢。姐姐抱着我,对我说了很多话。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后来有温热的东西落到我的脸上,我也没有醒来,直到天亮。

6.

宁静,请原谅姐姐的自私。过了这个晚上,姐姐就不能陪你一起纵情地玩耍了。不能陪你一起爬上王城绝世而独立的城楼;一起躺在尼罗河畔温软的草坪上看碧水白云;一起坐在未央宫前的石阶上看繁星满天。不能给你做饭,不能在你淘气的时候呵斥你;在你难过的时候,给你擦掉脸颊委屈的泪珠了。

总之,什么都不能了。好好照顾我们的父王和母后。

姐姐走了,和曲炳一起。

过了很久,我都想不明白,一向极致恬静的姐姐,会做出如此疯狂的举动。

“我要把离萱找回来,并且把那个中原人杀掉雪耻。”夜杀站在大殿上,目无表情地望着父王。我看到这个曾经壮志凌云的男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是我的父王。

母后和我焦灼地站在父王的身后,大殿地安静的可怕。当我看到夜杀愤然离去的身影时,忽然想到了什么。没有像父王母后请安,就匆匆退出了大殿。

晚上我又去了姐姐的未央宫,陪在我身边的只因姐姐的贴身宫女蒹葭。我才想起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一直处在诺大的皇宫里,除了姐姐,我连一个说上话的人都没有。而姐姐呢?怪不得她那么渴望自由。也好,如今她总算自由了。只是把禁锢留给了我和父王母后。

整个晚上我一直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姐姐不在了。我突然间从一个任性的丫头变成了孤单的公主,我还不太明白什么是一夜长大,可我再也找不回那个任性到无法无天的二公主了。这下,宁静真的宁静了。因为我的姐姐,我的天下,还有我遗失的任性,就这样眼睁睁地离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急忙用过早膳,就让蒹葭收拾细软装好包袱。当我走出未央宫的门口时,蒹葭叫住了我。

“二公主,奴婢和你一起去了,长公主走了,奴婢也不愿在深宫里独活”。我没有说话,只是由衷地觉得姐姐很幸运,有这样敬爱她的宫女。

当守城的罗海将军为我们打开城门时,我骗他说自己要去尼罗河畔玩耍。他没有说什么,仍旧是和平日一样的严肃。倘若我能未卜先知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到这位坚守在城楼上一生的将军时,我一定会向他多说两句话,以示离别的珍重。

当我和蒹葭骑着快马飞奔出城十余里后,蒹葭唱起了姐姐以前作的那首曲子:

雁往南儿飞,人当何处归。

风起沙吹泪,云散心不回。

7.

楼外城往南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庙宇,供奉的是昔日带领三千名楼兰男儿抗击精绝敌人的将军——风烟,于是这座庙也叫风烟。我们到达风烟庙的时候,他们已经等候多时了。正是和曲炳一起来的中原使者们,昨天我想到夜杀一定不会放过他们,所以赶紧让蒹葭通知他们先逃跑,在这里汇合。至于他们为什么会等着我和蒹葭来随他们一起去找曲炳和姐姐,是因为只有我才知道姐姐和曲炳走的路线。

正午的时候,我们一行人终于赶上了姐姐和曲炳。只是那时候他们已经被精绝国的追兵给包围,姐姐和我都知道,夜杀很快就会赶来。我很想阻止那些身强力壮的兵士放下他们的手里的枪戟,可终究是无能为力,因为我和蒹葭只能躲在中原使者们的身后。我们不会武功。

大漠的黄昏格外迷,夕阳在天边弥漫着温和的金光。我看到的曲炳再也不是几天前那个温文尔雅的少年书生,他的白袍上沾满了鲜血,甚至溅到了身后姐姐的脸上。

夜杀终于还是来了,不过我已经看不到他了。当我看到微凉的黄昏里,遍布在眼前无穷无尽的鲜血时,泪水就已经遮住了我的瞳孔。我看到的天空,一片灰暗。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逃离那个血色的黄昏,只感到在灰蒙蒙的苍穹下,有一只手拉着我的手,一直跑,跳上马,继续跑。跑过了天黑天明,跑过了大漠狼烟,遇见了千水万山,遇见了万紫千红。

曲炳带着我来到中原以后就患了病,他给自己改名叫霍曲炳。我问他为什么要姓霍,他摇摇头呢喃着:或许,或许......

或许我们的相逢真得只是一个错误,离萱。

8.

我始终没有问曲炳,姐姐怎么样了,夜杀把她掳走了吗,我们是怎么逃回中原的?

没有一点儿勇气张口。在我来到中原的第三个月,曲炳向他们的汉武帝求婚,把我许配给了他。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给你姐姐的承诺。

也许他答应了姐姐以后要在中原好好照顾我,可惜最终他还是失信了。之后的几年,汉武帝封了他许多卓越的爵位的称号,他曾数次带病击退匈奴的骑兵,可是由于他的心病,二十四岁那年,带着她们的爱和他们的恨离去了。

我站在曲炳的墓前,“骠骑将军霍去病”七个字刺痛了我的眼睛,就像是几年前的那个黄昏。


    关注 明秀隽永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