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农|超现实主义的蝶恋花(外一篇)

 

桑农老师带我们读诗:戴望舒的《我思想》和北岛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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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现实主义的蝶恋花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轻呼,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

——戴望舒《我思想》

这首诗的第一句,显然套用了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名言“我思故我在”,只是把“存在”改成了“蝴蝶”。这一变化,可谓完成了双重的转换。其一,蝴蝶的出典,自然是《庄子·齐物论》中的“庄周梦为蝴蝶”,这是将法国名言带入中国语境,揉合中西两大思想家的形而上思考。其二,把“存在”这样思辨性的语词,换成蝴蝶这样意象性的语词,哲学思考因而转变为艺术想象,也就是使“思想感性化”(艾略特)。这句诗,还可以和卡夫卡《变形记》的第一句对照。“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小说接下来叙述主人公异化为甲虫后的种种情形;戴望舒接下来的诗句也是从“我”物化为蝴蝶开始推演、展开的。

化作蝴蝶之后,“我”便听到了“万年后小花的轻呼”。“万年后”是指遥远的未来,“小花的轻呼”是指花朵散发着阵阵香气。把吐露芬芳说成轻轻的呼吸、乃至呼唤,是诗人想象的精妙之处。“轻呼”,一方面变无声为有声,使小花更为生动,另一方面也照应到最后一句,蝴蝶振翼无疑是响应来自未来的呼唤。

小花的呼唤来自万年之后,传到“我”这里来,必然得穿越时空。诗人用“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一句,制造出梦幻般的效果。似梦似醒,似幻似真,且云雾缭绕,给人一种科幻电影中穿行于时空隧道的感觉。

最后一句“来振撼我斑斓的彩翼”,是一种别致的说法。“振撼”是未来的吸引力所致,“彩翼”振动是起飞的前奏。明明是蝴蝶嗅到“万年后小花”的芳香,欲展翅朝向未来飞去,诗人却说是“小花的轻呼……振撼我斑斓的彩翼”。小花由被动变为了主动,蝴蝶由主动变为了被动。如果说第一句里的“我”化作蝴蝶是泯灭了物我的界限,这最后一句的表述,则是颠覆了主体与客体的关系。哲学思辨中的物我之分、主客之分,在诗人的想象里被无形的消解了。

这首诗虽然以一个哲学句式起兴,却不是要告诉读者一个通常意义的哲理,而是驰骋了一段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想象。诗人受到超现实主义的影响,细腻而逼真地描绘了一个幻觉的过程,仿佛“用手画成的梦的照片”(达利)。诗的形式和技巧具有现代性,主题和意象却是传统的。构成诗歌的两个中心意象及其关系,正是古典诗词中常见的所谓“蝶恋花”。不同的是,这“蝶恋花”,古人多用来写男女之情,此处则表现为对未来的向往;古人那里只是简单的类比,此处则幻化出内涵丰富的奇思妙想。将传统的意象和超现实主义的想象结合得天衣无缝,这首仅有四行的短诗,不愧是中国新诗史上的经典之作。
挡不住的“诱惑”
那是一种诱惑

亘古不变

使多少水手丧生

石堤在阻挡

倾斜的陆地滑向海底

海豚越过了星群

又落下,白色沙滩

消失在溶溶的月光中

海水漫过石堤

漫过空荡荡的广场

水母搁浅在每根灯柱上

海水爬上石阶

砰然涌进了门窗

追逐着梦见海的人

——北岛《诱惑》

这首《诱惑》不是北岛最有名的作品,却是他最纯粹、最精致的作品之一。北岛前期的诗作,大多有着强烈的现实关怀,这首诗似乎只是单纯地描绘“诱惑”本身。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带着浓郁的超现实主义色彩。

超现实主义主张运用自由的想象,描绘一些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情形,追求逼真的梦幻效果。这需要作者具有非凡的想象力和精确的表现力。《诱惑》一诗,避开“诱惑”的具体所指,以大海为中心意象,展开了一段诡谲的奇思妙想。诗歌所表现的,则是“诱惑”的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全诗分两小节。第一小节是铺垫,由“诱惑”逐步过渡到大海意象的铺垫。“那是一种诱惑”,是一种什么样的“诱惑”呢?诗人没有说。“亘古不变”,则说明“诱惑”的永恒性。“使许多水手丧生”的是大海,而生活中,许多人也是因为“诱惑”而丧生,即所谓“致命的诱惑”。这里,大海作为“诱惑”的隐喻已经呼之欲出。“石堤”挡不住的是大海,正像禁锢与理性都无法挡住生活中的各种诱惑。大海向陆地涌来,诗人却反过来说,“倾斜的陆地滑向海底”。由此,诗歌便展开了一段有关“诱惑”的超现实想象。

第二小节承接上文,写海水涌向陆地的情景。大海巨浪滔天,水中的海洋生物也随之翻腾。海豚跳跃而起,跳得很高,仿佛“越过了星群”。当海豚和海水一同落下,我们看到了“白色沙滩”、“溶溶的月光”,苍茫一片,天地一色,浑然不分。接下来,“海水漫过石堤”;再接下来,“漫过空荡荡的广场”。当海水漫过广场之后,许多水母被挂在了灯柱上。这真是不可思议的景象。古典主义的立法人布瓦洛好像说过,诗歌不能有悖情理,写什么鱼在树上之类;北岛却真的让水母被挂在灯柱上了。如此光怪陆离的景象,完全可以与超现实主义大师达利的名画《永恒的时间》中那些折挂在方台和树枝上奶酪似的钟表相媲美。

最后一句的想象,尤其耐人寻味。海水漫过了台阶,冲进了门窗,惊醒了正在床上做梦的人。那人一见海水涌来,惊恐地奔逃,而海水随后紧紧地追赶着。那人的梦被惊醒了,可他刚才梦见的正是大海呢。读到这里,人们不禁感到迷惑,诗中描写的幻象,是一个后设的象喻,还是一个梦境的呈现?结尾的这一句与第一节的结句一样,采用了主客倒置的形式:明明是大海涌上陆地,却说是陆地滑向海底;明明是人梦见了海,却说是海水向人涌来。进一层也可理解为,明明是人心系“诱惑”,却说是“诱惑”招惹了人。

全诗构思精巧,想象奇特,似真似幻,给人一种如历梦境的感觉,这正是超现实主义诗歌所追求的境界。
桑农,1964年生,安徽郎溪人,现任教于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生导师。著有《花开花落:历史边缘的知识女性》、《随遇而读》、《读书抽茧录》、《艺境无涯:宗白华美学思想臆解》(合著),编有戴望舒译、阿左林著《塞万提斯的未婚妻》等。
感谢作者赐稿!

责编:刘康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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