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宗盛的时空回廊

 

所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李宗盛”,倒毋宁说:“每个人心里的李宗盛,都是一段时间和一段空间拼贴的组合”。...



一 

李宗盛这个人,一岁一枯荣。

快60岁的老男人,很久没上过娱乐新闻的头条了。他的长吁短叹和感时伤生,跟这个色彩明艳节奏夸张的娱乐工业世代,特别不搭调;他爱过和负过的那些人,也早已脂粉是脂粉,容颜是容颜。在人们谈论《太阳的后裔》、《欢乐颂》、我是歌手、仙剑CP、鹿晗和凯凯王的时候,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想起一个叫李宗盛的胡子拉碴的台湾老头儿,正寂寥地游走在北京、上海、台北、东京和洛杉矶之间,录他的音乐、讲他的旧事、写他的歌词,下他的厨房,做他的木吉它。

不过,一旦他以某个姿势出现在世人的面前,有那么一瞬间,时空会为他凝固和安静下来,待到他退场,再一下子归于喧哗和斑斓。2013年,单曲《山丘》问世,迅速流行,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喋喋不休/再也唤不回温柔” 击中了很多被这首歌词变老了的人;接着是“既然青春留不住”的巡回演唱会,北京、上海、广州、重庆、台北和悉尼……每场都爆满,只要他出现,那些平日里忘了他的人们就从世界的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在演唱会现场聚集,在微博和朋友圈刷屏,把它片刻地捧上娱乐新闻的头条,然后一切再骤然地散去。

这样的频率,伴随着他的单曲、演唱会和木吉他,几乎每年一次。最近两年,在《山丘》之后,他没有新单曲发表,但两部短纪录片——2014年底的《致匠心》和2016年的《每一步都算数》,还是撩拨了那么多人:58岁的李宗盛,还有话要说,还有事要做;还在跳动和生长。





我觉得,尽管是体育品牌New Balance的广告片,但同时作为一部纪录短片的《致匠心》,其实延续了单曲《山丘》要表达的一切:在《山丘》中,老李的光阴和岁月溜走了;而通过《致匠心》,老李演绎了他如何努力对得起那些注定要溜走的光阴和岁月——用雕琢一把木吉他的方式。“为什么/我们要保留我们最珍贵的,最引以为傲的/一辈子,总是还得让一些善意执念推着往前”,旁白的节奏和意思,一如《山丘》的歌词。

这次老李的新短片《每一步都算数》,“光阴和岁月”的盒子被用另一种方式打开了。

如果“光阴和岁月”可以像流水一样被感知的话,老李的光阴和岁月,在《每一步都算数》里,淹没了东京、香港、温哥华、吉隆坡和台北的街道和广场,地铁和便利店,高楼和人群……那些20多年以来他一直对得起但留不住的光阴和岁月,被打散和拆碎在不同的陆地、城市和角落里,有了空间上的意义。

(李宗盛新纪录短片:每一步都算数)



对大多数熟悉李宗盛的人来说,通常一下子被击的是那些“感时伤生”的歌词和节奏,比如“等你发现时光是贼了/它早已偷光你的选择”(给自己的歌)、“初初见你/人群中独自美丽”(我是真的爱你)、“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为何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鬼迷心窍)、“越过山丘 才发现无人等候”(山丘)……有男默女泪,也有桃花春风,还有物是人非。“光阴和岁月”是李宗盛音乐最重要的意象,让那些多少经历过些光阴和岁月的人一旦被击中就不能自已。但另一方面,老李的音乐是有“空间感”的,只是这些地理和空间的故事和背景,通常在他的一段歌词、一段旋律和一段感叹背后,被悄悄地隐去了。

而很多人被李宗盛的“空间感”击中,是2014年12月27日在台北小巨蛋的“还是做个大叔好”李宗盛世界巡回演唱会首场:李宗盛对着大屏幕上的旧爱林忆莲,隔空对唱《当爱已成往事》,旋律甫一响起,老李潸然泪下。无论其中有多少分不能自已和多少分逢场作戏,但人们明白,引起内心波澜的,除了时间还有空间。而在我们的人生际遇中,迁徙和空间变换产生的爱与恨、温暖与孤独,以及命运的跌宕,并不比光阴和岁月的消磨少却分毫。

李宗盛作品中最直接表达了时空交错感的一首歌,是早期的《飘洋过海来看你》:“在漫天风沙里望着你远去/我竟悲伤得不能自已/多盼能送君千里/直到山穷水尽/一生和你相依”……在这之后,李宗盛一直更偏好对光阴和岁月的长吁短叹,对男欢女爱的“看透”,一次次地剥开自己的情感世界,再一次次地粉饰和自嘲,直到《每一步都算数》,通过一部跨越了5个不同国家和城市的短片,我们看到了一个“时空交错”的更立体的李宗盛和他的人生际遇。

如果这能变成《山丘》之后的下一首歌,该有多好。



跟很多号称是李宗盛的粉丝的人差不多,我平时不太会想起“李宗盛”这三个字。

作为1980年代早期出生在北京的男生,“李宗盛”在我的音乐感知里出现的时间甚至要晚于周杰伦。在李宗盛最流行和最受尊崇的1990年代,港台流行歌手里,我当时在听的是梁咏琪、张信哲、任贤齐、张雨生和周华健(尽管他们的一些作品是李宗盛创作)。到了2000年初,周杰伦/方文山的组合,以及张震岳等人进了我的歌单;同时进入我歌单的是1980年代就风靡台湾的罗大佑;再接着是被两岸三地都遗忘了的侯德健;再之后,大约2003年前后,才是李宗盛。

到了我快30岁不得不装嫩的时候,我就开始听林宥嘉、胡夏和卢广仲了,直到现在的TFBoys。

也就是说在我22岁的时候,李宗盛的音乐(主要指那些李宗盛创作并亲自演唱的作品)真正进入了我的心灵世界。在那之前,我听了青春期少男们最喜欢听的那些有关情感、自由和内心世界的一群出色的音乐人和歌手的音乐,然后再往前追溯,接受并疯狂地喜欢上了罗大佑和侯德健等人具有强烈现实批判意义的“社会流行音乐”。然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的耳膜被李宗盛打开了。

当时的李宗盛比现在火,但已经不比1990年代。但对我来说,李宗盛刚刚好。比如在这之前我就会唱《寂寞难耐》里的“总是平白无故的/难过起来/然而大伙都在/笑话正是精彩/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走开”,但始终就是唱过罢了,直到有一天在一场群魔乱舞的KTV局上,这句歌词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我突然觉得它留下了空谷中的风声。



李宗盛的歌是有这种“呼啸感”的,就是那种歌词和旋律直接、干净、利索,完全不黏腻,一下子冲进来,飞走了,但你的耳朵和大脑里的它仍然嗡嗡作响,什么东西被击穿了或打开了的感觉。这就是我第N次听到“然而大伙都在/笑话正是精彩/怎么好意思/一个人走开”(寂寞难耐)和“春风再美也比不过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鬼迷心窍)的感觉,以及我第一次听到“喋喋不休/时不我予的哀愁/还未如愿见着不朽/就把自己先搞丢”(山丘)时的感觉。

没有光阴和岁月的消磨,没有爱过,困厄过,顿错过,恐怕现在我听起这样的歌词和旋律,仍然会是“春风过驴耳”的感觉。

而从华语音乐的“大历史”看,李宗盛也处在一个十分微妙的转折点。以“纵贯线”四个人为例,罗大佑是李宗盛的前辈,周华健较李宗盛晚半个世代,张震岳是不折不扣的后辈。在李宗盛之前,罗大佑的音乐充满了1970-1980年代台湾社会转型的愤怒、焦虑与现实批判,《美丽岛》、《爱人同志》、《鹿港小镇》和《亚细亚的孤儿》等都是代表。即便谈到情欲与爱,罗大佑的叙事也是宏大而非特指的,“流水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两个人”(光阴的故事)当中的“两个人”和“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恋曲1990)当中的“你”都不是具体的人和情境,而是相对抽象的意象。而随着1990年代早期台湾逐渐进入正常公民社会,音乐、电影和其它文艺作品的社会批判功能和宏大叙事功能迅速退隐,取而代之的是对个人的、内心的世界的关照和个体命运的呈现——男人与女人、大男人与小男人、爱与欲、成功与挫折、离合与背叛……李宗盛恰好站在了这个世代的起点上。



正是在这个起点上,李宗盛跟后来的人大有不同。周华健的音乐完全是个体和群体内心世界的折射,尽管美好,但过于温暖,缺少李宗盛那种呼啸而至、穿破一切和一巴掌打得醍醐灌顶的凌厉感和通透感;张震岳在乐感上很杂糅和混搭,有了自己的一套东西,不温暖也不冷漠,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和魔力,但它是那种能一下子击中人的东西嘛?可能不是,得慢慢地喜欢上他。到了方文山和周杰伦的搭档,叙事重新变得宏大,形成了另一种罗珮琅珰的华丽感。但李宗盛不一样,李宗盛讲的都是世俗的感情、命运、人生哲理和私密体验,但是一下子讲透的,击中了,让人跳起来或哭出来,从此念念不忘。就像罗大佑的那些锐利、批判和充满力量歌词和旋律一样。

李宗盛身上有罗大佑那个年代的影子——那种历史和岁月的层次感的基因从一开始就有,所以李宗盛谈了30多年的光阴和岁月,但一直都矫情不起来。不同的是,罗大佑的历史和岁月层次感进入的是家国和社会,李宗盛历史和岁月的层次感进入的是世俗的个人生活,因此有一种独特的穿透个人经验的魅力。理解罗大佑的愤怒和批判,心智健全就可以,不一定需要经历过个人的爱恨、痛苦、伤感和命运跌宕;但进入李宗盛的音乐世界,可以无关家国与历史,但必须被光阴和岁月折腾过才行。

三 

除了光阴和岁月的痕迹,我2011-2014年在旧金山湾区(即硅谷)居住生活的时期,第一次在Milpitas市台湾人开的一家叫“MusicLand”的KTV里,听见了一个在美国获得学位后留在硅谷工作,女友在国内,当时已经异地恋了4年的朋友,点了一首李宗盛版的《漂洋过海来看你》。那家伙唱功很一般,声线一直在发颤,但就是持续发颤的声线,和他每准备唱一句都深吸一口气把肩膀耸起来的样子,让我第一次对这首歌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而我更熟悉的林宥嘉的《唐人街》,却始终不能给我带来这种很“奇妙”的感觉。

直到最近,在李宗盛的新短片《每一步都算数》里,我才知道,这首《漂洋过海来看你》创作于李宗盛客居东京的彷徨时刻——

因为长期缺乏睡眠,浮肿的牙龈在嘴里留下的血腥味,这竟然让因为怕负不起居酒屋宵夜钱,而托病缺席的说辞变得有说服力起来”。



彼时的决绝与挣扎,现在终于被人们知道了。除了《漂洋过海来看你》,《寂寞的恋人啊》和《领悟》两首日后分别被莫文蔚和辛晓琪演绎的歌曲,也是李宗盛在那个时候在东京的潦倒状态下创作的。前者寂寥怅惘,后者铭心刻骨。如果不是在东京,而是在他熟悉的台北或上海,这两首歌会变成什么样子?你知道吗?反正我不知道。

往下探宝,发现了李宗盛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

老李在片子里说,《远行》和《十二楼》都是35岁(1994年)那年旅居温哥华的时候写的。《远行》看得出来:“不舍你那黑白分明亮亮的眼睛/只是你年纪还小/无从明了我的心情/时间不停 时间不停/原谅我依然决定远行/当所有等待都变成曾经/我会说好多精彩的故事给你听”,应该就是给前妻朱茵离别留下的最后的话吧。但《十二楼》里“电视播吸烟对怀孕的影响/是谁在十二楼嚷嚷/日子像是道灰墙/骂它也没有回响/呀呀呀呀呀呀呀/女优与假知青的恋情终于曝光”,看上去是对台北日常琐碎生活的怀念。旅居加拿大之后,李宗盛暂别歌坛,为林忆莲制作唱片,与朱茵离婚,在温哥华与林忆莲结婚。而那首由李宗盛创作、林忆莲演绎的《伤痕》,也是创作在这个时期:“女人独有的天真/和温柔的天分/要留给真爱你的人/不管未来多苦多难/有他陪你完成”……当时的林忆莲唱着这样的歌词,看上去多美好啊。



但我也发现,在《每一步都算数》里,老李对温哥华这段经历的描述是不那么“真实”的。说它不真实,不是说温哥华的经历不真实,而是说他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掩饰他来到这里的原因。在片子中,他说自己是“因为急着想逃离原来的身份来到这里/可是其实我并没有期待/从这片林子得到什么启发”,但当他离开的时候,他豁然开朗,奠定了告别一位纯粹的音乐人身份,开启了成为一名有“匠心”的吉他制作者的开端:“时至今日,每当我身在琴房,总想到林子里的自己/如今我手中握着它的血肉躯体/心中赞叹着它的纹路肌理/我庆幸,也激动,1994年那一次旅行/让树与我,两个生命,重新展开”

但显然,他在刻意地说些什么;又在隐瞒些什么。这段旅程之后,李宗盛创作的关于男欢女爱或男默女叹的“情歌”明显少了,关于人生和个人际遇的长吁短叹多了起来。是什么导致他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从他在1994年温哥华之旅之后的个人经历中,我们不难发现了什么。对温哥华这座城市,无论湿润、漆黑、满地残枝落叶的林子,还是林间穿过来的粼粼波光,他的叙述中含有的温情和细腻的情绪,明显多于它对东京、香港、吉隆坡甚至台北的描述。那段温情与吉他的关系,显然不如与那个人和那段婚姻的关系更重要。温哥华哪儿是一个苦心孤诣的琴房啊,那丛林和湖影,明明是一段柔软生活的纱帐么。

在“1994 温哥华”的时空里,我好像发现了一个被他自己刻意隐瞒,但又意外地出落得清清楚楚的35岁的中年李宗盛。

在他认为“连感情都变得浮光掠影”的香港前后居住的几年,先创作了《爱的代价》和《我是真的爱你》,再是《伤心地铁》——应该是人站在香港地铁怀念自己在纽约地铁的失恋故事。这几首在“浮光掠影”的香港写的歌,反而是他在爱欲和感情的诠释上最戳人的。在马来西亚吉隆坡,他写了《爱如潮水》和《鬼迷心窍》。从台北到香港,再到温哥华和吉隆坡,又回到台北,然后再从台北离开。最后,他说:“人生中每一个经历过的城市都是相通的”。

其实,城市是不相通的。《漂洋过海来看你》和《寂寞的恋人啊》只能发生在老李人生灰暗阶段的东京,而不可能在他功成名就的香港和吉隆坡。没有温哥华就没有《远行》,也就没有第一次婚姻的结束和第二次婚姻的开始,也就没有20年后在台北小巨蛋隔空对唱时的刹那哽咽,《伤痕》也就不会是他们两个人的伤痕。相通的从来都不是城市,而是光阴和岁月。光阴和岁月被散碎在不同的国度和城市,遇到了不同的人,触发了不同的事,写出了不同的歌,击中了不同的听众。所谓“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李宗盛”,其实倒毋宁说:“每个人心里的李宗盛,都是一段时间和一段空间拼贴的组合”。

对我来说,从台北到东京和香港的,1980-1990年代初期的李宗盛,更接近我心里的那个李宗盛。但李宗盛的丰富性、复杂性和多变性,是由这些不同的时空拼贴起来的。



在《每一步都算数》里,他说“它一步一步带我到今天,成就今天的我,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这也未免太励志正能量了。但反过来想想,如果李宗盛不曾经历过那么多命运跌宕,也不曾任性执意地在不同的光阴里经过不同的地方,他还能像自己在《山丘》里说的那样——“也许我们从未成熟,还没能晓得,就快要老了,尽管心里活着的还是那个年轻人”么?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还认识李宗盛这个人么?
“如果我正穿过恐惧,你懂我不能回头”。
如何成为一个“托派分子”?
敬请长按上面的二维码,
Let‘s get T-Party started.
了解作者和他的派对,敬请输入“T”
或者,输入以下关键词
听听他如何谈论以下事物:
百度/papi酱
帝吧/快播/老炮儿
李银河/冯唐/石/黄渤/


    关注 托式派对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