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许鞍华谈电影剧本

 

供稿:电影《黄金时代》...



供稿:电影《黄金时代》

问:从《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到《黄金时代》这个剧本的产生,中间是有一个故事的?

许鞍华:不是,是在我和李樯还没拍《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之前,应该是2003年的时候,我们在想拍些什么,就很想拍一个关于两个女作家的事。因为他看了一个小说,是讲两个男的(情谊),然后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应该写两个女作家,那个时候想写的是丁玲跟萧红,然后他还说,作家特别好写,他有很多故事,关于他怎么样对待他的同行。然后我就去看关于萧红跟丁玲的书,我觉得这个故事挺过瘾的,因为两个女人的路程是截然相反的,就做了一堆功课。我都看了差不多有三个月到半年,可是再见到李樯的时候,他好像没有兴趣了,然后我也搁下,因为我觉得一个是拍作家非常的难,另外一个就是丁玲跟萧红两个,牵涉到时代背景等等,制作一定会非常庞大,要尝试恐怕很难,不做也罢了,就搁下了。然后到了《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拍完以后,我们又在谈拍些什么案子,犹豫不下的时候,袁梅就跟李樯说,她很喜欢萧红,她的心愿是拍萧红,李樯跟我说,我们正中下怀,大家都惊喜。

然后我们在2004年,第一趟去了哈尔滨,我跟李樯去了大概一个礼拜,去找上世纪在哈尔滨剩下的地方。可是那趟去是春天,大概四月吧,彭山没有雪,都是灰尘,然后都是招牌,一点不像传说中的哈尔滨,然后也去了萧红故居,能用的地方都去了,找不到上世纪,大家都很失望。。

去了那一次以后,李樯叫我先接别的戏,因为他要慢慢写,我就拍了别的戏。除了慢慢写以外,找资金等等也不会很简单的。这样子一搁就搁了两年,他在写剧本,写得特别痛苦,他跟我说,第一稿他写了六万字,全不要了,重新再写。我来北京的时候我们都有会面,出了剧本,他也叫我给意见,主要是怎么缩短,因为他说他写得太长了。然后再过了两年多,这个剧本就出来了。出来以后,就开始找资金,应该找了三四年吧。

问:那个时候你就决定要拍了吗?

许鞍华:决定没用的,决定拍很多东西,其实都是一个意愿,你得有人投资。其实能拍完那个戏,真是要感谢李樯,他刚给我剧本,我就拿着在香港走了一圈,大大小小,七八个公司,都找不到钱。拍这个戏,我们那个时候估计大概要六七千万,最少。然后他们全都只愿意付两千万,最多,有卡司没卡司都是。我最后打算就是可能拍得比较粗糙一点,就是有点像纪录片这样拍,也值得,可是这个是最后最后的一个可能性,就没提出来。后来就找到覃老板,他反正挺爽快的,然后才能拍。

问:能不能回想一下,第一次看到这个剧本的时候,直观的一些感受。

许鞍华:我一看就觉得这个剧本很好,可是太长,那个时候有六百多场,我们现在拍的已经删掉了差不多一半了。不过李樯说,他是就是习惯写得很长很长,然后就让我给意见,删了两趟,然后才删到现在这个长度。我感觉叙事特别特别的过瘾,可是我是知道整个戏,如果是面对观众,是对着干的,因为(观众)搞不清楚什么时候,哪一段日子,时空关系特别复杂。其实我第一次看,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只是觉得这个复杂的时空关系特别有魅力。可是我也不知道这个给我一个怎么样的感情上的回应,因为我是以一个要拍的视点去看的,我不是以一个读者的视点去看的。

问:我能不能这么理解,就是您一开始拿到这个剧本的时候,还不是特别知道应该怎么去把这个东西完成。

许鞍华:那当然。是一直拍,一直发现怎么去拍的。叙事特别重要,我老在问李樯,到底你估计有些什么反映?其实我们大家都不知道。他也是一个艺术家的直觉,他是觉得这个没做过,特别过瘾。可是因为你没试过,人家看这样的戏,结果没做那么多……我觉得它是个新的东西,是特别值得做的。可是因为我也不是太懂舞台,然后他们都是在说这个间离的事,就是怎么间离,怎么拉弓,怎么再回去,就是缩短跟拉长跟观众的关系,这个我是有些体会的。可是在电影里头,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在电影里头,一开始就不是一个风格化的东西,观众以为是写实的,所以当这些人对着镜头讲话,就变成敲山石了,因为他不可能横贯时空,知道他未来的事,你看起来就会觉得很怪,如果观众抽离就很可怕,可是如果不抽离,他就会特别投入。

问:其实我知道这个剧本后来又改了一次,叫《我认出了风暴》,这个名字是来自于威尔克的一首诗,这个名字的变化是不是有什么意义?

许鞍华:我不知道中途有这个名字,没关系。第一稿有威尔克,李樯写的,有那首诗。后来我是觉得可能没有必要出威尔克吧,就没用。其实(这首诗)很传神地讲萧红。

问:最后的片名为什么定下叫《黄金时代》?

许鞍华:后来不是出了另外一个《萧红传》嘛,所以要再想一个名字。那个时候李樯就有打电话给我,问我什么名字好。我们大家都很喜欢“黄金时代”,因为是讲一代文人众生(相),各种各样形状的文人,然后萧红自己写的东西里头有一句话,说她的黄金时代的那个概念,特别特别独特,是人人都记得的,是她一个人独居日本,非常非常孤独,然后怀念萧军的时候,她发现那个是她唯一安安静静写作,而且生活无忧(的时刻),然后她说,原来这就已经是她的黄金时代了,可是是在笼子里过的,这是她的原话。很少人是在自己很幸福的时候感觉幸福,或者是对自己状态有认识。我觉得真的可能是像萧红这些人,才能把自己的状态说得那么到位。然后里头也有一个比较复杂的概念,最好的时代就是最坏的时代,跟艺术是密不可分的,如果你在说一个东西的时候,同时间能提供到相反的东西,这个概念就非常丰富,就不会是划一的平面的东西。这就是萧红作为一个艺术家的那种敏锐、直觉跟感受。所以用“黄金时代”,我觉得非常恰当,但因为王小波有他的《黄金时代》的小说,又感觉这个名字会让人以为是另外一种电影,可是后来终于还是用了这个名字。

问:您觉得这个剧本除了萧红以外,还有哪些部分对你来说特别重要?

许鞍华:那就是鲁迅的部分了。

问:我听说您是一直特别想拍鲁迅的?

许鞍华:没有想过要拍整部戏讲鲁迅,可是鲁迅的位置在这个戏里头是很重要的。因为他(给大家的印象)都是老是骂人那种,然后可是他在这里,对待家里的事,和作为一个朋友对萧红的那种状态,我觉得比较独特。

问:我是感觉这个剧本来说,它不光是讲的萧红的本身故事,也不是萧红的爱情故事,它实际上是萧红之外的,整个这一代的文化人物跟作家的一些东西。

许鞍华:因为有鲁迅在那里,他是一个当时文化最高的象征,也最有代表性。可是有一个问题,不是所有看这个电影的人都很懂,到底那个时代的文艺状态是怎么样的,包括我自己都要去学,只能在看到的书里头去估计。我的感觉是,鲁迅的对萧红的那种关心是特别让人感动的。可能他写的东西虽然有很多地方跟萧红的路线暗合,可是当时他写的文章等等,好像他不会太喜欢萧红写的东西,因为有很多(萧红)是蛮个人、蛮抒情的。

可是他还是因为这个在文学上是一个好的东西,就特别特别地欣赏,然后无私地帮助他们。也不能怎么明显地歌功颂德,可是鲁迅在萧红生命里头肯定很重要,他跟萧红的关系也体现到了一点,这是她精神最好的一面。



问:萧红在鲁迅死后写过纪念鲁迅先生的文章,您觉得萧红和鲁迅他们俩,定义人物关系的话,是什么样的关系?

许鞍华:电影里头,两个人很平等,就是到了他家吃饭,就这么简单,他请客。对常人其实是很简单的,可如果是鲁迅来讲,我就觉得会比较特别。另外就是,其实是我觉得李樯是以回忆鲁迅为主的,他印象中的鲁迅是怎么样的,就是一个比较贴近读者的人物,而不是一个形象很高大的人,我觉得这个特别好看。



问:我知道在开拍之前,我们进行了一个大概的剧本围读的过程,你觉得这个过程的作用是什么?

许鞍华:我们没有围读很多,就是萧红跟萧军围读了几场他们的戏,完了萧红跟端木围读几场他们的戏,之外就没有怎么围读,就是个别的跟他们见面,让李樯解释一下对着镜头的戏,他是想怎么演的,因为我们想强调其实这些都是重要的戏,不是过场,不光是叙述,而且还要演这个角色。

我其实不愿意说很多话,跟演员说的很少,我只是说你看剧本,我的理解是这样子,这个结果是这样子,然后告诉你怎么样,我们才知道演得对不对。而且很多时候现场的气氛,你跟另外一个演员的交流,这些都是重要的事,而不是一开始你定了这个角色是怎么样的,定了这场戏是怎么样的,我没有这种概念的,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也不知道行不行。

我喜欢围读,这是一个铁定的传统,我又不是搞舞台剧的,他们在场外讲得好不好,我真的不知道。

问:您找的演员看着形象差不多,基本上就可以演了是吧?不会有那么再去调教、纠正的过程。还是您选了他就是对的?

许鞍华:选中了其实差不多,只是先了解一下,选错了,那没办法,只有承受。但这个戏没有选错哪一个,找的演员全都非常投入。

问:关于对镜讲述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们还有必要再多谈一点点,首先拍完了、剪完了以后,您觉得片子里对镜讲述的东西多不多?

许鞍华:蛮多的,可是我觉得这是我们戏的一个特色,它能把这些好像碎片这样的片断有机地连起来,而且它用那么多人讲述,每一个人的立场也不太一样,调子也不太一样,有时候特别特别地亲切,对着镜头哭;有些是特别特别的抽离,讲萧红的历史价值,穿着三十年代的服装。我觉得这个是有点蔚为奇观的东西,现在看了观众的反应,都不觉得这些对着镜头讲述是不能接受的,或者是抽离的,或者是古怪的。



问:它的形式就像是纪录片,好像在接受采访一样,但是他们是演员,他们演的是那种真实的人物,这个里面会不会有真实和虚构的一种平衡?

许鞍华:李樯就是要找这个平衡,感觉他就是这个人物,在接受访问。也可能他跟别人在说话,穿着同一套服装,在同一个场景里头,说着以后会发生的事。其实特别过瘾,因为他没可能知道以后萧红会怎么样的。比如聂绀弩在穿着那个衣服的时候,没有可能知道萧军跟王德芬结婚,然后生了8个孩子,可是他穿着那套服装就开始预告以后的事,时空彻底都乱了。在一个人的身上,他同时是戏里的角色,也是一个叙事者,也能知道过去未来。你穿了这个真实的服装,人家当你是真实的1938年的,你突然就跑到另外一个时代讲另外一个时代的事。

问:但是在舞台上也会有这种情况,就演员会直接向着观众去讲。

许鞍华:这个跟电影里头有点不一样的,人家把电影里头的那个时空当成是真的,而你演员站在台上,灯光什么,一来一个人就知道你是扮演,这个角色要对观众发话,可按道理讲,他在讲这个东西的当时是没办法知道的。但其实观众是要抽离的,如果没抽离,就特奇怪。电影里我们也没有另外给一个颜色,就是一直都是这种纸稿跟一个空间。



问:但是我个人觉得您还是有一些设计在里面,比如说一开始萧红自个儿先出来,就是接受访问。

许鞍华:这是在李樯写的剧本里头,我觉得特别好。因为一有对镜头讲话,就特别容易给观众一个不同的调子,也许是给他们一个黑白讲萧红,但一旦他们开始说,萧红是那个黑白的,你又要跳,你不能让他们有一个规定的空间,所以一开始是比较虚的。后来这个空间就越来越实了。接着他在银幕里头又讲,讲完了然后又回去演戏,都这样子,两个不同的模拟混在一起。那对观众来讲,会有什么反应呢?我也不知道,我没试过。我觉得是这个戏特别过瘾的地方。它给别人怎么样的感觉,除了叙事顺当以外,我不知道,但它肯定是有效果的。

问:观众会有一个慢慢适应的过程。但是对于演员来说,这种对镜讲述的表演,恐怕是特别难的一种表演?

许鞍华:没有,他们都做得很好,他们开始的时候很紧张,但我们逐个来解释,说清楚了,然后他们来的时候台词非常熟,就都进入了那个情绪,然后就特别对。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对,可是你看着他讲,挺自然的,好像他没有意会到镜头,说得特别溜,然后从两件事的叙述,一直到他突然讲出心里话,那个过渡特别顺,特别奇怪,我的意思是特别好。



问:我有印象是丁玲对镜讲述的时候,她好像跟您提出来说这个话太书面,因为她对镜讲述的内容就是源自于她写的那篇文章,正常的人不会用那么书面的语言。

许鞍华:我光拍了她对着镜头讲,其实后来都没用,用画外音了,因为真是不对,听下去觉得不舒服,因为太书面了。我贪心,想试一试,所以都拍了,可是画外音还是照样用不上。

文章转自《非一流评论:左岸影视、右畔文学》所有版权归“非一流评论”其作者所有。


    关注 闲话蒙太奇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