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癫狂到冷峻——生命真境的第一次显现
《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写于元丰五年三月，距不世杰作《前赤壁赋》的诞生只有四个月。但是，我们在吟咏这首...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就是在这样平淡简约的叙述中，却也透露出一点“异常”：“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同样遭受风吹雨淋，为什么人人都觉得狼狈的时候，我却能不以为意？显然，这个“不觉”并不否认自己同样被雨淋到，只是“没有知觉”而已——准确地说，或许不是真的没有知觉，只是没有觉得不适而已。
这样情况，在我们的生活中其实也不罕见，我们也能经常看到有人在大风大雨的天气里想要痛快地淋个透湿。徐志摩为了见雨后的彩虹，就冒着大雷雨，跑到树底下巴巴地等雨停——这几乎是有生命危险了。为了一种心情，或者一种自然的美，我们是可以对风雨有异样的态度的。那么，苏老夫子当时是怎样的一种生命情状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这开头的两句，紧承“不觉”，是“不觉”的具体情形——不仅是“不觉”，简直是“享受”了。雨水能“穿林打叶”，显见不是小雨；由众人的狼狈可知，这雨定然也是骤然而至，劈头盖脸地袭来的。然而，唯有诗人此刻不但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因骤至的风雨兴发了一种特别的姿态：他放慢了脚步，一边吟诵诗歌，偶或放声长啸——这是多么的惬意舒放啊，似乎根本就不把天地间的风云变幻放在心上。所以，看似寻常的行为动作，在这样的时空背景之下，就很有些慷慨激昂了。
那么，他何以能如此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原来他是有所恃的，在风雨泥泞的路途上，竹杖芒鞋这样简便素朴的事物，发挥了非同寻常的效用，反而高头大马却可能隐藏不可预知的风险。诗人甚至因此天真地高喊：“一蓑烟雨任平生”。显然，把“烟雨”这样的具象放置到“任平生”这样的背景下，那么，它就不再是自然界的事物了：它已经从旅途上的风雨幻化为人生路途上的困境和苦难。从创作心理来看，这是“类似联想”。诗人由风雨的特点想到自己的人生经历，“乌台诗案”几乎让他死去，即便侥幸不死，也真切体验到了仕途的多舛和人生的忧患。他此刻或许正为之苦恼困惑，然而，这自然界的风雨在这样的心理背景基础之上偶然触发了一种罕见的豪情：一蓑烟雨任平生！人的一生不就是这样风风雨雨的吗？既然我今天在自然的风雨面前可以吟啸徐行，那么，在人生的风雨面前，何尝不能如此？至多只需要一件蓑衣罢了！
或许，这件事有些蹊跷，怎么今天的生命情态如此“诡异”呢？这秘密在下阙中得以揭晓。“料峭春风吹酒醒”，原来今天喝了酒！酒可是个好东西，尤其在半酣的时候，人的显意识弛懈了，潜意识里的一些情绪就浮了上来。清醒的时候不会做的事，想不到的事，也许就因着这份酒力做成了，想通。“莫听”、“何妨”、“吟啸”、“徐行”、“谁怕”、“任平生”表征着一种美妙的“癫狂”生命情态，压抑着的潜意识浮上表面，成了显意识，占住了生命的中心。但是，倏忽而至的料峭春风却颠覆了这种状态。诗人“醒”了，身体开始有了知觉——“微冷”，不再“不觉”了——而这种觉也意味着激情的消退。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时刻——这种知觉到的“冷”会冲击凭酒意升华后的生命姿态吗？发散开来的生命“激情”，会随酒意的消解而隐遁吗？如果这种偶发的生命激情消退了，生命又将何为？
当我们心情也因这“冷意”而紧缩的时候，新的境遇迅即显现了——山头斜照却相迎。激情消退后的诗人冷静下来，在这样情绪激烈转换的瞬间，竟然烛照了人生的真相——“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现实，有风雨，也有晴空；有晴空，便有风雨。而人们往往因晴空而欣喜，却因风雨而忧惧；往往在身处晴空的时候忘了还有风雨，在经历风雨的时候却很少想到后面很可能有晴空接踵而至。这本是一种自然事实，但人的观念却人为地将二者割裂开来，生了“分别心”。而割裂的后果就是生命在过悲或过喜中消损，耗散，这真是比悲喜情绪本身更令人悲哀的事。
“也无风雨也无晴”，这话有些令人不解。明明才刚下过雨，太阳也出来了，自己还回头看了一眼“萧瑟处”，却偏要说“也无风雨也无晴”，显然，这“无”并不是现实中的“没有”，而是“不放在心上”的意思了。当然，这话中所透露出来的冷峻而坚定的气息才是更吸引人的东西。这种冷峻和坚定，是比上阕中慷慨豪迈的癫狂之态更为恒定可贵的东西，是透彻的人生智慧。苏老夫子以无可置疑的口吻告诉自己也昭告世人，在他的生命之中，从今天开始，风吹雨打，不值得可惧；放晴斜照，亦不值得可喜。他的世俗生命，就此宣告跳脱了外物的束缚，超越了一己的悲喜忧乐……
这是苏老夫子生命中的第一次重大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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