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2 雪 坑

人可以一点一点把自己冻结吗？...

book君

老艾和我认识有许多年，可是哪怕这样，我也总是想不起来他的长相，仿佛眼前只有纯粹的模糊一片。

我总觉得他是一个站在远方的雪景中的人，大概是因为他之前和我说：“如果可以选一个安居下来的地方，那里必须很冷，足够把湖面彻底冻结起来，让岸边被积雪填满。因为那样，就可以把自己埋在一个只能容下一个人的雪坑里。”

老艾患帕金森，经常手抖的厉害，于是每次就会说这么一句相当认真的玩笑话。

我建议他，去俄罗斯或者加拿大：“不过还是去俄罗斯吧，别离的太远，不然去看你不怎么方便。”

他笑了笑说：“你确定会来看我吗？”

他似乎具备让一些令人不快的话一语成谶的怪异能力，因为之后，他确实去了加拿大，我也的确没再见过他，不过也都是后话了。

最近一次有他的消息，是被告知他得了脑膜炎，似乎病的有些厉害。

传话的人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大猛，他问我打算怎么办，言下之意恐怕是觉得我该联系下老艾。

我想着老艾现在到底会是怎样的一个状况，有些出神了，也就没有应话，因为这个缘故，我竟然慢慢回想起了他描述的雪坑，以及他的疾病，而这些回忆清晰得仿佛实体化了呈现在我面前。

记得最初发现他对于疾病的强烈的抵触与臆想的时候，他还没去读博，有些闲暇。

他让我讲一个关于疾病的故事，与此同时，我正以他的手为模型素描。

我引用了爱伦坡的《红死魔的假面舞会》：在与世隔绝也与疾病隔绝，容主人、宾客纵情享乐的城堡里，没有人会怀疑红死魔的到来，直到那个戴着苍白的鬼魅面具，而面具下却别无他物的宾客到来。大钟敲了第十二下，红死魔的光临终于带走了城堡里的一切。

我记得老艾郑重的问：“红死魔为什么是悄无声息的出现？”

“大概因为他本来就在那里，从城堡隔绝的第一天就在那里，只是他一直等着那一天钟敲了十二下才带走全部人的生命。”

“那么他一开始也不该总是那个样子，会被疑心的。”

“红死魔大概并没有头，他的脖子上就没有别的了，然后他换着心情在上面安一个木偶人形一样的脑袋。”

“每天都是不一样的？”

“是的，每天都不会重复。”

“所以，这些都是很早安排好的。”

“是的，都安排好的，谁都逃不过去的。”

我不明白老艾到底是否满意红死魔的故事，但是后来，我总会选择爱伦坡或者洛夫克拉夫哈特的书念给他听。他也总是很简洁地在表达过自己对这些故事的感激之后沉默不语。

我始终没有打破沉默，就像是，总替他接过盛着热汤的碗，小心翼翼地推到合适的距离，仅此而已。

后来他去了法国学人工智能，从远方由他寄来的贺卡上总会写着：

江海：HAL-9000。

我的名字，外加机器型号。他说因为我和《2011太空漫游》里的HAL-9000是同一天生日。

我想法国应该没有那么厚的积雪，可以让他躲在自己的雪坑里。每次有这样的念想，就无端觉得非常安心。

再后来，他去了加拿大，我去了澳洲。

在我寻找到自己最重要的人之后，我和他通了短暂的一个电话。他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他养的俄罗斯蓝猫死了。那只猫的名字，他是借鉴了我名字的。于是他对我说：“江海死了。”

江海死了。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只是一次偶然和大猛聊天，说起不久前的一个梦境。

“我和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在一间空无一物的房间里站着。

有一个拿着斧子的行刑者告诉我，‘他现在将会因为你的缘故被砍下脑袋。’然后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被砍下头的那个人，还活着，他走向了我。于是，我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可以跟着我一起走。我不知道自己要带着他走去哪里，但是无论遇到怎样的障碍，没有头的同伴都会将这些破坏殆尽。

后来，我们在一堵墙面前看到了两个女孩，她们似乎想要到墙的另一边去，却毫无办法。我想恳求没有头的朋友，因为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破坏一堵墙。

但是，他没有任何举动，只是耐心而沉静地站着，直到那两个女孩离开，他才把那面墙毁掉。”

我对大猛说，“其实他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像毁了那面墙一样，把我的脑袋也毁掉。”

大猛摇了摇头：“不会的，因为那是老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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