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的时候

 

那些从皋头根儿摸爬滚打出来的孩子们,却一茬接一茬,个儿越来越大,心越来越野,走得也越来越远。...

早上偶然听到一首老歌,“在我童年的时候,妈妈留给我一首歌,没有忧伤,没有哀愁,唱起它心中充满欢乐……”听得我心里湿湿的。忽然很想家,想娘,想那个遥远的小村庄……

那个村子的后面是两道黄河故堤,我们那儿叫皋头。没有人知道它的起点,也不知道到哪里结束。小时候,从村里老人那里知道了朱元璋跑马修堤的传说,说朱元璋的马跑到哪里,皋头就修到哪里。

我一直很奇怪那条皋头的土质。因为两道皋头中间的土质是淤土,那是黄河改道时淤积的,很粘但肥沃;而南皋头下,小河南岸是白花花的盐碱地,板结而贫瘠。五十年代改造土壤,才种上了大片的梨树。无法理解的是皋头本身却是非常松散的沙土,连绵数百里上千里的高达3-4米的堆土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会对这里的土质感兴趣呢,因为我们那里的孩子,小时候都是用这种沙土来包裹的。

在童年的时候,每一个孩子脑子里都有十万个为什么,可能都问过一个问题:我从哪里来?我们那里的母亲们几乎商量好了似的告诉自己的孩子,你们是从皋头根儿刨来的。那时,没有一个孩子怀疑,包括我。我亲眼看过母亲把我刚出生不久的弟弟放在铺着沙土的襁褓里。

皋头根儿有一个个的洞,是母亲们取沙土留下的。她们把沙土带回家,用箩筛好,去掉杂质,夏天就铺在塑料布上让阳光暴晒,而冬天就在屋子里拢上一堆火,用余烬把鏊子烧热,然后把沙土摊在上面。等沙土热了,母亲们就用柔软的布把沙土包好放在襁褓里;有时候来不及热,就放在自己的胸前捂着,等凉热正好了,再把婴儿放在上面包裹起来。尿湿了再换,很方便,一点不伤孩子的皮肤。那时给孩子更换的尿布根本没有几块,母亲们的衣服还常常是打着补丁的。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子,当年都是在铺着沙土的襁褓中长大的。

等长到自己会到处跑了,孩子们就会三五成群,拿个铲子到皋头根儿。路上别人问干什么去,孩子们会煞有介事地大声说:干什么?刨娃去!洞挖了很深,里面能藏下几个,一个个鼓捣得就像泥猴似的,虽然从来没见谁刨个娃娃出来,但大家依然乐此不疲。累了,一群孩子会一溜儿躺在斜坡上,头上戴着树枝编的草帽,翘着脚丫子,晒着暖暖的太阳。看到傻傻的孩子们,母亲们只是笑,并不解释什么。就这样,孩子们懵懵懂懂地长大了。皋头根儿也成了我们生命的根据地。

北皋头上,从东到西全是李子树;正对着我们村子的那段南皋头,大概有三里地长,西头有几株李子树,中间长满杂树,有家槐,最多的是洋槐,还有土桃子树(结红毛果子的那种构树),最东头向阳的坡上种满桃树,下面小河两岸是芦苇,河里是孩子们永远也逮不完的各种野鱼。你可以想象一年四季那里该有多美。但在那些艰苦的岁月,这一切完全失去了审美的意义。因为连它们也成了填饱肚皮的指望,成了救命的东西。洋槐花、家槐豆子、图桃子甚至那些槐树叶都是用来吃的。姐姐说,她小时候曾经在皋头上钩洋槐花,最后饿晕在那里。因为低处的都被人够了去,高处的够不到,要爬树花费很多力气。

现在南方很少能看到洋槐树,在杭州时从来没见过,在南京拉贝故居我第一次见到洋槐花时,那份惊奇,那种贪婪的眼光,真的无法言说。直想扯一把塞在嘴里。每当洋槐花开的时候,我就特别想念故乡皋头上从西到东,开得满满当当的洋槐花,想当年母亲做的煎洋槐花的香味儿。

皋头半腰上的树林里,有唯一的一间小草屋,那是老青皮爷爷看庄稼住的。他一辈子没娶媳妇,就是喜欢小孩子。屋子后面,有几口生产队里的红芋窖,很深的竖井,储存的那些红芋是来年的种子。那可是那年月人们的命根子。小屋前面正对着的是我家的一块菜地。母亲有时做了什么有点油水的饭菜,会给老青皮爷爷带点过去。老人最喜欢我母亲做的杂面烙馍,有时我会拿烙馍跟他老人家交换我想吃的东西,比如他锅里的草鱼喝饼。孩子们从河里抓来的小鱼会送几条给他,老青皮爷爷用它们烧鱼汤,然后拍一些小面饼放进去一起煮,虽说没有几滴油,但很好吃。

大雁南飞的时节,孩子们分工合作,在皋头上挖一些地窝子,从堰里地里搞来玉米棒子、豆子、红芋,找来干树叶、树枝,放在一块儿烧,一会儿各种香味不断传来,没等完全烤熟,孩子们便你争我夺,吃得那个香啊。一个个抹画得一头一脸,像黑嘴鼬子似的。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得直打滚。吃饱了就来撂铲把,谁能把铲子掷出去立在地上,谁就赢了,谁的是趴倒驴谁就输。奖品是孩子们预先割好的一把把的草。等孩子们摸树猴、捉迷藏累了,村里的炊烟就该升起来了,母亲们在村头的呼唤声也开始此起彼伏。谁割的草少,或者输掉了些,这时就胡乱扯几把树枝放在草下面,这点把戏,大人还能看不出来,但只要猪羊有草吃,也不会说什么。孩子们收拾好装猪草的杈子,驼着夕阳,说笑着,往家回……
如今走在街角,遇到烤红薯的,我常常会看得出神。其实我是在想,不知道那些红薯,有没有我们在皋头上烧来的好吃。

黄河早已远走,皋头也只剩残留的几段,几近消失,母亲们也越来越老,有的早已等不及孩子回家的脚步,埋骨在故黄河岸边的泥土里。那些从皋头根儿摸爬滚打下来的孩子们,却一茬接一茬,个儿越来越大,心越来越野,走得也越来越远。

我知道,每一个离家的孩子,身上都还有皋头上那沙土的味道;每一个人的梦里,都还有炊烟在故黄河岸边袅袅升起;每一个孩子心底,都还有一首最温情的歌从来都没有停息:在我童年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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