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母婴出行辩

 

“孩子就是一切,孩子就是明天”,这话说了很多年。这里要问的是,有了孩子以后的母亲,是否可以不“必然要”抛弃自由、社交甚至职业?社会文化和技术手段都应可以减少这种牺牲。既然博洛尼亚做得到,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到?...



编者按:

二胎政策出来以后,女性生育权一度成为热门话题。除了“生不生”,大家还关心的是“生出来怎么办”。

雪梨的这篇来稿,和我们分享了她与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在国内外生活的所思所虑。从社会文化到城市设计,怎样能让孩子生活得更好,这个话题早已被笃信“孩子就是明天,孩子就是一切”的社会各界讨论了很久。

但很少被提及却同样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有了孩子以后的父母双方,尤其是目前还承担着主要看护职责的母亲,怎样能拥有正常的生活?成为母亲不代表要抛弃自由、社交甚至职业,社会文化和技术手段都可以减少这种牺牲。既然博洛尼亚做得到,我们为什么不能做到?



北窗(微信号:lightthere)

文 / 雪梨



“你为啥要带着小妞各种颠腾啊?”

今天我刚单独带四个月零三周大的小妞去了故宫看石渠宝笈第二期展,前几天又带她去了宜家,再前几天带她参加了个NGO活动,还有闺蜜聚会、签证手续等活动不一。闺蜜封我为“英雄母亲”以后,还是疑惑地问我。

“我……想看那个展,想去宜家……”

没有什么早教之类的理由。而她满百天之后就随我和她爹飞了趟意大利,也是因为我必须完成学位答辩。

有些路人看到,会赞赏地说,就是应该从小带孩子多走走,以后孩子就不会怕生,或者孩子潜意识里会有这些丰富的印象。大部分路人则惊叹:才这么小就带出来了啊!语气不一。


小贝和维多利亚一家可谓是带娃出行狂魔,可并非人人能这般享受路人投来的艳羡目光
我就解释:是啊,没有办法,我得去答辩。或者:我想去看那个展览啊,她不接受奶瓶,离不开我,就只好带上她了。这时对方通常就不说话了,像是不知说什么好,而不像是满足于这个解释。也许我说这是为了早教,就会好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过分敏感了。

路人的惊叹,和我可能是过分的敏感,都在指明:这确实是件不太寻常的事。

我也察觉,每次推着婴儿车走在街头,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端正步伐,抬起下巴。这当然是有点自我正当化的姿态,因为,确实,绝大多数时候整条街上都只有这一辆婴儿车,而过路的人都要忍不住伸头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个宝宝,然后就说“太冷了啊快回去吧”。结果我自己都心虚起来。

今天的故宫之行因为在时间规划上出了点差错而变得相当折腾,小妞好几次都不耐烦地大叫。于是我的心思更加摇摆不定:我是应该心疼宝宝,放弃那些活动安静陪她呆在家里呢,还是应该心疼自己,别再这样自找麻烦了呢?



其实,至少在某个阶层中,带婴儿出行乃至出国正在变得更加正当。

无论是不是以早教的名义,很多父母都逐渐认识到带小宝宝出门多数只是技术性问题:从宝宝的睡眠和喂养规律培养,到精细的出行时间规划,乃至如何干净利落地在任何可能地点换尿布、整洁平静地在任何可能地点哺乳,完全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而我的心虚和自我正当化心态,除了“是不是要折腾那么小的宝宝”之外,则又因为我需要克服的技术问题麻烦到了一定程度,出行成本高到了一定程度,结果完全可以怀疑还值不值得为了那么一点随时被哺乳、换尿布或闹觉打断的愉悦花那么大工夫:因为我们没有买车,带娃出行如果不是叫出租车,就是乘坐地铁或公交。而乘坐出租车意味着要先把娃抱起,再将婴儿车折叠起来放入后厢,这就最好是两个大人一起出行;然后得一路抱着娃,而小家伙这样既不安全(总不能再带上个安全座椅!),也无法自由活动,并不舒服,难以长时间忍受。所以我单独带娃出行时,通常选择公共交通系统。真正不同寻常之处,就在于此。

在日本公共场所,母婴室出现的频率几乎与洗手间差不多,为哺乳期母亲解决带娃出行难题
在第一次准备带她坐地铁时,我就意识到:我们从来没有在地铁或路面公交车上看到过婴儿车;窝在背带里的小宝宝也极少见。常见的是3岁以上的孩子。

第二个令我踌躇的事实是:虽然我们的小区离地铁口极近,从地面到检票层却没有直梯;我得连车带娃一起搬下四节六十四级楼梯。幸好我们买的是一辆轻便小巧型的婴儿车,净重5.8公斤。

出行两次之后我发现,这还算好的,因为在1、2、13号这样的老轨道线上,从检票层或者换站通道下月台,也只能走楼梯。

从1号线倒换10号线时,那条长长的楼梯边上倒是有个无障碍升降平台,不过工作人员说,只能轮椅使用,婴儿车不行。

有一些地铁在检票层通往地面的出口还是有直梯的,不过一般上锁,需要联系工作人员开锁。望京西站直梯上锁的原因是电梯老旧,常出故障,担心乘客自行使用时被卡在里面。国贸站则是因为地面出口正对着机动车道,且需要推着小车在这条车道上行走百余米,才能绕过栏杆,进入对面的步行道:在这一段路上要是出意外,算谁的?

有些地铁站则是出口有直梯,换站没有。例如我们在惠新西街南口换乘线路,就有一位专门的工作人员为我接引,用职工卡刷开通道,好完成无障碍换乘。

被占用的无障碍直梯,上锁的无障碍通道,堵塞的安全门……
于是每次推着小娃地铁出行,都成了一重重猜谜冲关:在这里是要倚靠外力,还是单用妈妈臂力,还是能倏倏两下顺利过关?宝宝你说,为什么第一关有直梯,第二关又没有呢?没有大力水手麻麻,一个轮椅叔叔会被困在哪一关?宝宝你再说,等到妈妈要拄拐杖坐轮椅了,能不能自己来坐地铁出门玩儿呢?

上了地面,通关游戏并没有结束。上下步道不是问题,步道的平坦程度才是挑战。国贸站外那破损路面是我们轧得最销魂的。而小妞走过的最平顺的步道,也用了宽缝水泥砖,小车就在泥砖和砖缝上匀速哒哒哒。有时我就索性选择稍平一点的自行车道,那又得更直接地接触尾气和车辆。或者换一辆避震性能足够好的婴儿车?那就不是妈妈能扛下地铁站楼梯的重量和体积啦。

楼梯折腾父母,颠簸的路面折腾婴儿。如果说我最终不再出行,那就是因为这些颠簸可能造成的婴儿脑部损伤风险。

博洛尼亚地面与国内常用的宽缝地砖路面对比
这一切都意味着,如果小家庭没有购买私家车,宝宝和不能离开宝宝的妈妈就最好是乖乖呆在小区里。如果能有帮手,在规律喂养的前提下,妈妈可以短暂离开2或3小时(而北京城又是那么庞大!);如果不能找到帮手,在妈妈宝宝“去还是不去”的选择题中,显然公共交通设施的重重障碍已经为妈妈们做出了指引。

所以,北京的街道上怎么会有婴儿车呢?



出于对社交生活的渴求和某种从孕期就开始的挑战心态,我还是坚持推着娃往外走(在北京没有雾霾的时候……)。我一直相信——在扛着婴儿车的时候也没有动摇——母婴出行是应有的权利。我甚至察觉自己推着娃在地铁里出现时,有着“让大家看看,这样也是可以的”的心理。

但是接下来在一个问题上我犯了踌躇:什么场合适合带着宝宝出现呢?

我们的小妞是个喜欢自己玩的宝宝,只要吃饱睡足、冷热适中、屁屁干净,就能自己在小车里抓着玩具摆弄,或者好奇地左看右看过上好久;累的时候,她就自己在骨碌碌的小车里睡着了。但是一个宝宝高兴起来或产生需求时都是要哼唧的;她也不喜欢太肃穆的气氛。而我也总得不时去满足她的需求:哺乳,换尿布,抱起来安抚一下再放下,等等。去商场或者公园,自然是自行掌握节奏。和朋友聚会,也可提前说明情况,小宝宝还会成为一个很好的话题。但更正式的场合呢?

我头一次全程单独带小妞出门,是参加一个公益日庆祝活动,承办方是朋友。原本以为是个茶话会,因是友人邀请就没有细问,不想竟是有多个国际组织、基金会大佬和政府人员出席的发布会暨论坛。刚入场,嘉宾客人都来夸:好可爱的宝宝。我得意地坐下来,掏出玩具递给她,开始听会。不过10分钟,小妞就随着主讲人哼了两声,即时惹来周遭目光,我赶紧将她推出会场,心想这样想要听下去怕是要泡汤。工作人员热情地说没事,我们来临时提供一下babysitter服务。于是小妞和几个工作人员开开心心玩了一个小时,据说惹得服务生都来逗她,直到一个姑娘惊慌失措地跑来告诉我,她突然哭了哄不住。我一算时间,便出来给她喂奶,然后哄她入睡。

活动后的晚餐是和主办方一起吃的(期间我先把小妞带出去在婴儿车里哄睡了,才正式入席)。席间我提出这个问题:这一类正式场合是否适合母婴共同出席?

这一群女权主义者自然热情地回答:为什么不啊?我犹疑道:有些场合自有规矩,虽然母婴出行是应有权利,似乎也应当相互尊重。他们却举出了两个难以反驳的例子:欧洲议会的女议员带着孩子出席会议,政协会议为女政协委员提供孩子看顾服务。“总之,应当提供一切便利,使母亲与其他人一样,同等地参与工作、社交和娱乐活动。”

我颇得安慰,又疑虑难消。和宝宝穿过地铁公交,麻烦是我自己的;带着宝宝出席正式场合,却可能给他人带来困扰。两个多月前,我才被一个学术会议因“婴儿太小,对您对我们都很不方便”而拒绝了我携带宝宝参加的请求,即便我已经主动提出可自行解决住宿和照管问题,除了我得趁中场休息出去喂奶哄睡,想不出还有什么对对方不方便的地方。

一家三口在答辩结束后的合影
宝宝“参加”的另一个正式场合,是我在意大利的学位答辩的结束时刻。她并不喜欢那个严肃场合,在主席宣布答辩通过时嚎啕大哭,当爹的只好迅速把她抱出去,留下我独自品味这个重要时刻,并向答辩委员们致歉。两位女教授表示完全理解,男教授有点窘,还是很有风度地来主动握手。

除此之外,我们和小妞在意大利都相当愉快。我们常常一连几个小时带她在外散步,和满街婴儿车互相穿梭,并探头看里面的大宝宝小宝宝。有一回我们在公交车上碰到被爸爸推出来的巨型婴儿车里的14天小宝宝,和躺在轻便小车里的小妞并排睡得香甜。也有走累了窝在车里的三四岁大宝宝一见小宝宝就精神了,从车里跳出来凑过来看,并问“我可以碰碰她吗”。

还有一回我们遇上了城市马拉松队伍,选手们一边往地上扔着水瓶,一边冲着我们的小车大叫:“嘿,她叫什么?Vera?她太美了,Vera!”小妞却什么都听不到,紧紧盯着路边柱子上的红色涂鸦眼都不眨。我们都很喜爱博洛尼亚最老的七教堂,去了好几次,在教堂后院看着天井里的雨丝给小妞喂奶是我最美好的一次哺乳体验。



应该说,博洛尼亚老城的古老路面并不十分适合婴儿车推行,但在定期整修和维护下,几乎没有过度破损造成的极度不平;也很少有使用宽缝地砖从而造成小车连续颠簸的路面。

公交车上有轮椅和婴儿车专用空间;火车没有,不过多数是两两相对的座位,刚好够把小车填进去再紧巴巴地缩起爸爸妈妈的腿。并不是所有商店都有无障碍斜坡,特别是小店,但也不会超过三级台阶。所以,我们和小妞在城里基本畅通无阻,很是痛快。有一次甚至出门11小时之久,小妞的所有生理需求都很好地解决了,回到住处乖乖睡着;我们也买到了所有计划要购买的东西。

火车上的宝宝和爸爸
更重要的是,带着小婴儿出没于超市、商店、咖啡馆、餐馆而不仅仅是广场、公园,并不是一件让人侧目的事,也能得到很多便利。走在路上,行人都在经过婴儿车时缓两步。在不方便的地方,大家都愿意帮忙抬一把小车。许多人路过小婴儿时都赞美一声。朋友之间聊起来,发觉在法德等国家婴儿车更是随处可见。而台湾的朋友则骄傲地表示,何止无障碍设施,连捷运和缆车站都有哺乳室。在这样的环境里做父母,特别是新手父母,仍然是诸多琐碎和挑战,但总可以不耗额外经济成本就能维持相当正常的外出活动,比方说,去大学办手续,到郊外的朋友家里做客,去城中心试穿一身新衣,到城市另一头去探访一家垂涎已久的冰淇淋店,举着冰淇淋对着小妞吃,看她徒劳砸吧小嘴。



回到国内,我就又回到了那种挑战的心态里。

从孕期开始,我就发现自己在很多地方成了保护动物。实际上在9月孕龄时我仍能快步走路,能蹲下身拣东西,能背起行李提电脑,却要一次次地和身边的人说:不用搀扶我,不用替我背包,不用陪着我来来去去,我有足够的清醒会自己留神。同时我又察觉一个大肚子让许多人感到不适,有时我宁愿为此不去参加某个聚会。

健康的孕妇并没有丧失自理能力,却总被假设丧失了许多运动乃至心智功能;但孩子出生、身体轻便以后,做妈妈的却真的不得不丧失绝大多数正常的活动。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状况,仿佛自从小孩钻进肚子,女人就等同于残障人士了。

但是,“轮椅可以用,婴儿车不能用”又向我表明,残障出行的观念已经有所普及,但母婴出行仍然是“什么鬼”。虽然,不连贯的无障碍设施也使得残障、老人出行在事实上很难达成。对残障人士使用的无障碍设施报道已有不少,但搜“母婴出行”几个字,出来的一是攻略:要带齐衣服、纸尿裤、奶粉辅食、玩具防晒,等等等等;二是个别商场和车站设立母婴室的报道:还是太个别了。不过,公共场所哺乳问题正在引起争议和重视,我也早就习得了在必要时轻便整洁站立喂奶并向路人微笑的技能。唯有婴儿车出行,不是完全能靠我自己解决的。

左图:在国外时公交上的婴儿车专用位;右图:国内公车上只有残障位置标志,并没有婴儿车专用位
从一开始我就没想明白:既要鼓励大家使用公共交通、降低私家车的使用和购买,客观条件上年轻父母们又只能努力买车以维持生活质量,这种逻辑是不是和设了轮椅通道却不设直梯一脉相承?

在零零碎碎写到一半的时候,全面放开二胎的政策出台了。我又想,如果这样糟糕的设施和观念仍然使妈妈们只能在“支出一笔费用购买私家车”和“牺牲掉正常社交生活困守小区”之间二选其一,那要生育二胎无疑需要更大的勇气呢——参见各种版本的“告诉你真实的二胎生活”文章。阳光下眯眼动笔,笑侃世界。回复以下对应数字,可阅读北窗随笔杂文类文章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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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动物保护:星球上的屡败屡战》

38

《老城保护故事:注定失败的抵抗?》

37

《我是落花生的女儿:与历史的微尘对视》

40

《眼前的苟且,也正是诗和远方》

44

《从set up到settle down》

100 《吴霞:未婚生子众筹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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