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遗事｜木剑（九、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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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米动从来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他的身体轻得好像漂浮在云端，云雾包围着他，温暖柔和。

米动伸了个懒腰，摸着身边柔软的被褥，瞬间从梦中醒了过来，他猛地坐起，揉了揉眼睛，眼前几净窗明，小屋虽然简陋但是明亮整洁，一尘不缁，完全不是牢房的模样。

米动觉得胸口有些闷，低头发现缠了一圈厚厚的绷带，床头摆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他的脑袋又开始晕眩了，犹记得他倒在地牢之中，怎么一醒来就到了这里，难道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梦？胡平川黄天从只是只是自己梦中的人物？

米动甩甩头，暗骂自己可笑，穿上衣服，赤脚走出屋子。

小屋只是侧室，与正厅只有一墙之隔，高堂素壁中只有一人坐在椅上慢慢喝着茶，茶汤正热，冒着萦萦雾气。

那人道：“醒了就过来喝杯茶？”

米动苦道：“我现在可没有喝茶的心情。”

那人深以为是，点点头道：“无论是谁死了之后都不会有好心情。”

米动奇道：“我死了？”

那人道：“昨晚牢房失火，你和苏先均被烧死其中，你难道不知道？”

米动笑了：“现在知道了。”

那人影道：“那也不算晚。”

米动道：“李捕头，你这么做有何用意？”

堂中人竟然是李琳。

李琳道：“想请你帮我个忙而已。”

米动摇摇头道：“抱歉，我并不打算帮你这个忙。”

李琳奇道：“连当做是我救你性命的回报也不行？”

米动嗤笑道：“我可以把这条命还给你。”

李琳霍然站起身道：“为什么？”

米动道：“因为我喜欢。”

李琳忽然冲过来揪住米动衣领，怒道：“我冒死把你从黄天从地牢里救出来就换来一句你喜欢？”

米动推开李琳的手，直视他的眼睛也怒道：“我也冒死进入十二连环坞打探胡平川下落，又换来什么？换来发现被胡平川当成一条狗在耍，而且是一条死之前被人当傻子看、受尽嘲笑的狗！死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害怕的是那个我曾认为能够为之流出满腔热血的人竟然也是把我看成狗的人！”米动的眼泪被他的愤怒灼烧至沸腾，流过脸颊，烫得好似岩浆。

李琳怔住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心理的痛苦竟然如此之深，他吸了一口气道：“你能不能先听我说这个忙是什么再决定？”

米动抹了把眼泪，道：“你说。”

李琳轻轻叹了口气，道：“不到万分无奈我不会找你，只是现在黄天从起兵在即，我必须要把消息通知出去，一刻都不能耽误，而我身在此处左右没有帮手，迫不得已才求助于你。”

米动道：“那你当初为何投靠黄天从？”

李琳道：“黄天从势力渐盛，私下又与汉阳王勾结。我与王铮商议之后才决定假降十二连环坞，实则打探消息，到了这里才发现黄天从竟然有谋反意图，而且他对我也不甚信任，我的一举一动都收到限制，昨日当真是冒死救你。你也知道，黄天从要张三去赵侍郎府邸抢账本，若是账本到了他手上，黄天从起兵就没有证据，更无法遣兵镇压，到时候天下板荡，百姓家破人亡，何尝不是黎民之苦。”

米动道：“你又为何肯来十二连环坞？这明明是九死一生的行为。”

李琳道：“人的一生总有不得不去做的事情，我是捕快，惩奸除恶是我的责任，无论这件事有多危险或者给予多大的痛苦，哪怕我会粉身碎骨抑或丧失生命，我都不能逃避。而你作为捕快，也将承担起这份责任。”

米动吃惊道：“我什么时候又变成捕快了？”

李琳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就是现在。”

米动大喊道：“我根本没有答应你！”

李琳道：“我相信你会答应。”

米动攥紧拳头道：“为什么。”

李琳道:“有个人一直在外面等着你，他等了很久了，你见了他就会知道。”

米动道：“是谁？”

李琳道：“就是你一直想见的那个人。”

米动脸色煞白，他颤巍巍摸向自己腰间，却发现佩剑早已不在身边。

李琳道：“你在找什么？”

米动语音已带着哭声道：“我……我的剑。”

李琳道：“你想杀了他？”

米动拽住李琳肩膀道：“给我一把剑，我要杀了他。”

李琳轻轻挣开米动的手，道：“你等着，我给你找。”他转身回内屋去了一把剑，抛给米动。

米动接过剑，用手掂掂，皱眉道:“这重量怎么不对？”他抽出剑，却没有意想中的剑吟，只见剑身涂了一层薄薄的红漆，只是经过岁月流转，红漆已褪色掉落，变得斑驳，露出覆盖下的木质纹路。米动道：“这怎么是柄木剑？”

李琳道：“有时候木剑也能杀的了人，他在屋外估计等不及了，你快点去吧。”

庭前是棵冠大如盖的银杏，时值深秋，银杏叶俱变得金黄，秋风吹过，无数银杏叶纷纷扬扬从树枝飘落，灰黑的树干在离合的落叶映照下斑斓陆离。

阶上凉如水，米动赤脚持剑四顾，满眼都是金黄色，独独不见胡平川的人影。

李琳道：“昨日中庭初扫地，没想到吹了一夜风，地上竟然又积了这么厚。”

米动道：“胡平川呢？”

庭前的落叶不断飘散，如残蝶摇摇坠地，李琳轻轻道：“他就在这里。”

米动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死了？”

李琳道：“因救你而死。”

米动越来越糊涂，道：“怎么可能？”

李琳长长叹了一口气：“昨天他想去救你，只不过被我阻止了。”

米动愣住了。

李琳道：“胡平川之所以那一夜能逃走是因为我放走了他，他遭了黄天从一掌，经脉断了十之七八，之后一直藏在我这里。他虽一时冲动听从苏先的建议利用了你，但你一到十二连环坞他就开始后悔，所以恳求我让你回去，我答应了他。”

米动苦笑道：“然后我自以为是地向你出手，气走了你？”

李琳道：“昨天他执意要救你，不过他若是去了又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多送一条命？不过后来他找到我，和我做了一个约定。”

米动道：“什么约定？”

李琳淡淡道：“拿一命换一命。”

米动怒道：“怎么换？”

李琳道：“很简单，他死，你活。”

米动道：“我活下去为什么他要死？”

李琳看了米动一眼，道：“要不然你在牢房里怎么会有两个烧焦的尸体？”

米动又愣住了。

李琳道：“胡平川说他的兄弟全死了，独自苟活也没意思，还不如去阴间陪他们逍遥快活，正好也当做对你的歉意。”

银杏树硕大的树冠像是一团火，纷纷扬扬挥洒着未熄的火苗，米动胸膺中仿佛也燃着一团火，火蛇盘旋怒吼，他的身体好像要炸裂了一般。

十

李琳伸手接过空中飘过的落叶，道：“秋木虽饱受金气征伐，但生机内敛，下潜于地下，生命反比春夏更为顽强，冬天胎养生息，来春长生吐秀，这和人生际遇又有什么区别呢？”

米动怔怔望着李琳手中的落叶，忽然道：“或许区别就在树叶无情人却有情吧。”

李琳撒手，树叶左右飘摇，缓缓落在脚下。

米动道：“走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

李琳道：“什么事？”

米动道：“这柄木剑能不能送给我？”

李琳皱眉道：“为什么？”

米动笑了：“因为看到它我总会想起某些人，这好歹也算是一段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