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楼 本土〗麦女

 

听音乐读小说最雅致的生活方式麦女李学辉/文

1、这场雨很抑郁地下了半月,整个巴子...


听音乐  读小说   最雅致的生活方式
麦 女
李学辉 / 文
1、


这场雨很抑郁地下了半月,整个巴子营迷迷糊糊。对北方的走廊地带,在茫茫雨幕中展示一个村庄的形象是困难的。这种持续的雨,会穿透厚重的土坯房顶,给村民带来一种恐惧。巴子营人无心无绪地望着房顶,将目光投向屯粮的房子。雨布、毡胎很幽默地搭在粮仓顶上,渗下来的雨水嘻嘻哈哈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奶奶蹲在门槛上,望着门前一大片扬花抽穗的玉米,她的心思也浸在了雨中。

雨一停,巴子营便还原了清丽和辽阔,原野上的秋虫长吁一口气,找着可以振翅的地方。这个时期的雨,对秋庄稼来说,有点缠绵,它们很动听地倾诉着与庄稼之间的那种恋念。杂草和庄稼没有了距离,收割完的麦田里,各种适宜的草竞赛似地抽起来,将巴子营绿成了一个充满期待的世界。

一俟房顶能踩踏脚步,奶奶便在胳膊上挎了一只带土的筐子上了房。奶奶登梯的姿式很陈旧。筐子里的土是细土,能将房顶被雨渗开的缝隙弥合。我很笨拙地跟着上了房,看奶奶将细土填入缝隙,再用脚抹平,奶奶抹土的脚像抹子,拿捏的分寸恰到好处,半筐土愈合了房顶开缝的地方,奶奶站在房顶眺望起来。

眼前是一大片的玉米。我顺眼一瞧,玉米穗头扑天盖地而来,挤挤捱捱,平整而且饱满。我的眼睛不再是自己的,满腔里的那种冲动直扑穗浪而去。天空静穆成一方手帕,稳稳当当,玉米穗浪方阵足以温暖一颗沉寂的心灵。奶奶坐在房顶,筐子歪倒在一边,她的坐相很朴素,脚后跟垫着屁股,脸上看不到任何喜怒哀乐,我试图从她的眼神中捕捉玉米穗浪的姿态,却找不到突破口,只有陪她呆呆地望着。

“不站在房顶看,玉米穗头只能是玉米穗头。”奶奶站起来,提着筐子,下房去了。
2、
十四岁的奶奶瑟瑟在一片男人的眼神之中,八仙桌上袅袅的青烟撕扯着肃穆,族中三老的身子在太师椅中雍肿成三团棉包,头顶上的瓜皮帽显得单薄无助。

“族中三老的眼睛很毒,盯在人身上让人浑身不自在。”奶奶一走进回忆之中,眼里便布满了光彩。

“你就像现在选超女那样,走一圈说几句感谢的话不就完了。”

奶奶瞪了我一样:“你以为那时的风气像现在一样,女孩子想撩大腿就撩大腿,想脱衣服就脱衣服,还走几圈?我浑身裹得严严实实都不自在,手稍稍放错地方都会挨训斥。”

“盯完就完了?”

“那是第一关,说是考察站相,其实是看五官和身材是不是匀称。”

“这与做麦女有什么关系?”

“麦女是麦神的信使,选出来的麦女要像麦粒那样饱满。”

“这是什么标准?”

“乡村有乡村的标准,麦子胖不成豆子,也不能瘦成胡麻。族中三老的这一关一过,还有三个相婆在等着你。”

“什么叫相婆?”

“是巴子营这里的叫法,她们是男女相亲时把关的人。”

“过去不是全由媒人捣鼓吗?哪能轮得上她们。”

“你听说过巴子营至今有离婚的吗?”

“这倒没听说过。”

“这就是相婆的作用。相婆和媒人不一样,媒人可以东拉西扯,相婆是很让人放心的女人。男女双方一提亲,相婆们就借各种理由,到人家去端详。双方家里人的脾性、教养、男女的长相,她们都会细致揣摩。最后她们把意见一汇合,说行,就继续走程序。她们说不行,这事就此完结。”

“她们收取费用吗?”

“收。有时给她们的辛苦费和彩礼差不多。”

“如果她们看走眼,辛苦费不就白掏了。”

“这有规矩,如果她们看走眼,要是男的休妻,女的跑回娘家,她们要出双倍的辛苦费。”

“这是个有风险的活,她们看走眼过吗?”

“很少。”

“她们相你做麦女,和人家相亲有区别吗?”

“区别大了。相亲时,是不吃汗的。”

“汗怎么吃?没听说过。”

“她们把你关在一个屋子里,将窗子、门都罩严实。把衣服脱掉后,她们要看你身上有没有斑疤,闻你身上有没有怪味。”

“又不是选宫女,用得着这样吗?”

“这你就不懂了,有斑点的麦子不是好麦子,有怪味的麦子人能吃吗?检查完身体,她们又让跑。”

“这又做什么?”

“跑汗。屋里有一大盆炉火,很闷热。一圈一圈,啥时跑得身上跌落汗珠才算完。她们用指尖接了汗珠,放在嘴里咂巴,判断有没有怪味。”

“完了?”

“没有。她们还要抬起胳膊闻。”

“这好理解,就是闻有没有狐臭?”

“她们的鼻子比狗还尖,一想起她们耸鼻子闻味的样子,我到现在都害怕。”

“她们又不打骂你,你害怕什么?”

“还想怎样?我一个乡下丫头,哪里经过那种阵势。等她们折腾完,我在炕上睡了三天三夜。做梦都梦见族中三老的眼神和相婆们嗅鼻子的样子。”

“幸亏不是选宫女,要不然我们家族会攀个皇亲,巴子营人又能炫耀炫耀了。”

“没大没小,乱扯什么?”

“我还是不明白,选出来的麦女要干啥?”

“干啥?道道多着呢。一个冬天,你就不会消停,每家每户都选好9颗麦子,用黄纸包了,放在一小口袋里,缝好,拿到我家,装进一个大布袋里。族长拿来公田里打下的精选麦粒,用小红口袋装了,也塞进那只大布袋里。”

“让你当枕头吗?”

“枕头?让你搂着这个麦袋睡觉,一直到春种时节。开犁的头一天,通知麦女。接到通知,麦女要洗澡,漱口,换上新衣服,开犁时披彩挂红,到公田里撒完那一小口袋麦子。”

“你直接说麦女就是第一个在春种时撒种子的人不就清楚了吗?,还绕这么大一个弯?”

“哪有那么简单?公田是全村人攒起来的,公田里打下的麦子要救济家境不好的人家和上不了学的娃娃们。”

“各家种麦子时你是不是也要撒头一把种子?”

“不撒,我只撒春种时公田里头一犁的麦种,就是红口袋里的麦子。我撒完后在各家的种田里走一走,他们在祠堂从族长手中拿了自家的小口袋,去种自家的种。”
3、
打麦场离村子有半里地,四周开阔,夏秋庄稼收割后在这里做短暂的逗留,都去了该去的地方。麦场上光光净净,油油亮亮。

麦场四周的石墩上,立起的松木杆昂首挺胸。它们寂寞在村里祠堂中已有些年头了。新麦女亮相时,它们才会被人从祠堂里取出来,细细擦了,来完成庄严的使命。冬风裹在它们身上,旋旋,又到别处去了。吊环上的灯笼摇动,红红的映出几点羞涩。火把头浸在豆油中,吮吸着,在用到它们的时候,才会脱离豆油的浸润。

绑了麦子的主杆在场中央一亮身,巴子营的人便陆续来到打麦场。这些麦子,已熟悉了挑选的人的眼和手掌,麦壳不接受麦粒的怂恿,紧紧地搂着麦粒。麦芒向天,把一季的收获慷慨地展现。麦区的位置一确定,其它四区便按次划分。

绑在杆上的玉米比麦子壮观了许多,玉米收得迟,叶子还有绿意,斜立的玉米棒风骚地亮出胴体,惟恐招惹不到人们的眼睛。睡了将近一月,它们的梦中老有粗大的手在晃动,别的兄弟姐妹早在粗大的手掌中被剥离出玉米芯,或进仓子,或进了磨眼。它们格外珍惜这种荣誉,期待着面前站一引领的村姑,让一大片眼睛在它们面前游离。

洋芋盛在盆中,顶在松木杆的顶端。它们很沉稳,被人们从地里掏出挑选后在太阳的暴晒下褪去了裹身的泥巴,挤捱在盆中暖畅着身子。它们的得意藏在内心,从个头、肤色,它们都是洋芋中的佼佼者。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喜欢阳光,它们在根茎上成长、成熟,接受阳光是秆叶的事,它们在泥土中呢喃着悄悄话,一见阳光,它们的自信就被颠覆,好在它们已习惯了被人们扔来扔去。它们与任何食物都能搭配,盛到盘中是菜,舀到碗中是饭,遇酱油能友好,碰到醋也不排斥。做稀是稀,做稠即稠,或烧或煮,都能把持。能把它们放在这个盆中是它们的幸福,它们毫不抱怨周围没有与它们相依的秆叶,它们知道,它们的秆叶早已被牛羊吞食。脱离了秆叶,它们乐得轻松。

谷子的秆硬朗地支撑着谷穗,挑选出的谷穗是谷子中的王爷,从一发芽它们便优于别的谷子。它们厚扁的叶子和坚硬的秆毫不理会周遭的嫉妒,任性地壮大着自己。谷穗没有丝毫的羞意,红中带白的色泽被太阳一催,炫化出的色彩撩人眼目。麦穗直立,玉米斜挂,谷穗垂了头,执意地表达一点感恩之心。萌动情愫的手有时会捏了它们,慢慢品味那种滑腻,它们释放出的快感会瞬间穿透捏者的全身。那个时候,它们也快乐。

胡麻在顶上生花,柱头五裂,盛开的花呈碟形。一捆胡麻簇着松木杆。五谷八丫杈,胡麻一疙瘩。它们的皮壳坚实,将胡麻粒紧罩里面,风摇动它们的头,却晃不掉它们的果实。在棒槌的锤打下,它们扁卵形的果实才会懒洋洋地跳出,鸟嘴样的头一触地,便闪放光泽,活活泼泼地等待人们来炒了榨油。它们是人们的爱物,饭香的味要靠它们,一香醉千秋,它们光荣地舍了自己,飘出的香味,香透着整个巴子营。

以麦子为主区,玉米、洋芋、谷子、胡麻被划在东、西、南、北四区。它们和麦子被称为五谷区。

绑了麦子的松木杆天天要加高。麦为天谷,洋芋为地谷,玉米为风谷,胡麻为悬谷。谷子本为天谷,麦子占了先,它只好代替了水谷,尽管谷子不喜欢水。

稻、黍、稷、麦、菽之称的五谷,在巴子营被麦子、玉米、洋芋、胡麻、谷子取代,在打麦场上招招耀耀,取意五谷丰登。在它们的下方,安放着几桶土鞭炮,每桶里装着九挂。一俟仪式开始,桶里的鞭炮就会被点燃,喻意为九九大顺。

九九大顺,五谷丰登,作为麦女的奶奶注定要闪亮登场。
4、
那是个赏心悦目的日子。黄昏像浸了油的抹布,涂擦得天空脸红心跳。晚风如狗一样遛达在巴子营,舔撩着人们的衣裳。奶奶在木桶里洗澡,炉火和水蒸汽将屋子弄得很暧昧。洗冬澡对巴子营人来说是一种折磨,炉火对付不了寒冷,水一凉,皮肤就紧皱。奶奶洗完澡,仔细地梳理着头发,用胡麻和皂荚浸润过的头发滑亮地披散,炉火爆出稀奇古怪的光泽,头发的水珠迸到炉火里,发出吱吱的声响,间或有发梢与炉火相触,一股焦香味便弥散。外面的嘈杂丝毫影响不了奶奶的情绪。她不急不慌,时辰一到,自会有人来请她。

族中三老披着大红被面,在绑了麦子的主杆下的供桌后静坐。上了年纪的老人坐在他们的后面,漠然地注视着三老的后背。有人拾了土疙瘩,想朝三老的后背扔去,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又放下。主杆上的灯笼次第挂了起来。玉米区、洋芋区、谷子区、胡麻区的松木杆后面,渐渐地多了人头。玉米区属中年男人区,洋芋区是中年女人区,谷子区排满的是青少年,胡麻区间站立的是叽叽喳喳的姑娘们。

族长挥挥手,族中执事的人凑上前来。

“将家勤不洗者赶回家中。”

“人家不说,怎么辨别?”

“让相婆去闻。”

相婆到了洋芋区,在女人中走来走去。她盯着一个胖女人,拉了拉她的衣袖,胖女人红了脸:“早不来迟不来,今个儿刚来。”相婆说:“夹不住就别塞东西,腥臭腥臭的。”有人笑起来。胖女人骂道:“笑什么笑?难不成你们夹着的草纸是香的。”便讪讪地走了。到了村口,她从裤裆里抽出浸了经血的草纸,朝族长家的门口掷去。到了自家门口,她又返身,回去寻了草纸,用手夹着,丢在了自家的茅厕里。

麦女需要陪侍。山存、海把、调过、雨狗四个姑娘站在了玉米区、洋芋区、谷子区、胡麻区的前面。这四位姑娘穿红着蓝,把自己尽情开放在夜色中。灯笼的昏光衬着她们,她们斜瞪着眼,紧闭着嘴巴把目光投向麦子区。

奶奶袅娜地进入麦子区。族长点点头,相伴他的另外两老立起身子,混浊地挤出一声:“鸣炮。”

麦子区的土鞭炮率先发出沉闷的响声。麦子区的鞭炮声一停,其他四区的争先响了起来。胡麻区的姑娘们中间有了骚动,点炮的故意抽出一挂炮,扔在了她们中间。

“可恶。”族长拍了一下桌子。

“查出来捆了,冻他一夜。”两老中的一老咕囔道。

“算了,不闹不兴。”族长哼了一句。

“让站在北方的人坐北朝南。”族长吼了一句。

执事便叫起来:“坐北朝南尊五谷。”

四区的人都齐声吼起来:“坐北朝南尊五谷。”

族长又吩咐执事:“把东区的人合到西区。让他们坐西朝东。”

中青年男人们合到一块,男人味便浓烈起来。

奶奶站在主杆区的灯笼下,主杆上横陈的细杆上挂着的三盏灯笼光芒四射,绑在主杆上的麦子和奶奶一样妖妖娆娆。

“一拜麦女。”

“二拜洋芋婆。”

“三拜谷郎。”

“四拜玉米爷。”

“五拜胡麻姑。”

拜祭的仪式一完,族长拈起香,珍重地弓下腰去。奶奶接了香,插在香炉里。端水酒的二老将酒洒天洒地。一股股酒香味猴子般跳动在男人们周围。

“旱去,涝去,虫去,雹去,风去。麦女一出,五谷丰登。”

一顶花轿应声而来,奶奶被扶进花轿,四个壮汉抬着她绕着四区转了三圈。

“麦女回房,调息天年。”族长挥挥手。

“四女陪伴,不得睡觉。”山存、海把、调过、雨狗四位姑娘便跟了轿子,来到奶奶家,相婆跟在她们身后。

“女人回家,男人喝酒。”族长的话音一落,男人们便挤到香案前,争先喝酒。族中三老被挤在一旁,他们将大红被面往主杆上一挂,任被面在风中像旗帜一样飘扬。

“那晚真没睡觉?”我问奶奶。

“相婆功夫很老,一睡觉她就用手拧。”

“干嘛不睡觉?”

“相婆说:麦女一熬夜,麦神不会打瞌睡。熬丰年呢!”
5、
春天脱下棉裤后,地气一下子升了起来。被奶奶搂了一冬的种粮口袋绵软得让族长的手失了劲道。风夹带着的寒意慢慢消融在村人提起的牛鞭上。种粮口袋卧在祠堂的供桌上,里面的麦种在浓郁的香气中醒来,等待着一双双男人的手。

来接麦种的都是各家的户主。他们谋算着种了麦子后还要种什么。洋芋是非种不可的,这种东西费时费力少,比较靠谱,又易于存储,一年四季都会成为人们不可或缺的口粮。胡麻得种一点,没油的饭菜就像没有女人的光棍过日子,寡淡无味。巴子营人往往把胡麻称作庄稼中的精贼,从壳里揉下它们,一不小心,它们就会顺指缝溜走,若跌到绵土中,则踪迹全无。把它们炒了榨油,是农人们最为快乐的事。

选麦女有酒喝,榨胡麻有油吃,胡麻的圆滑便被农人们忽略了。谷子是怀旧的产物,它们往往依附在女人的梦中,存有滑腻感的谷穗头勾起的回忆大多在被窝中。在农闲的日子里,揉捏谷穗常常会让妇女们湿了裤裆。巴子营不种谷子后,有老中医便哀叹:如果继续种谷子,许多羞于启齿的男人病就不会那么蔓延了。

至于玉米,大多被农人们做了点缀。农人们不喜欢玉米成熟时的风骚,它们把棒子斜插而出,似乎在展示自己的丰满,就像一些挑人眼球的女人,动不动把自己的胸脯挺得老高,惟恐别人忽略她胸前的两轮明月。玉米是家畜们的爱物,秸秆是牛羊的,玉米粒是猪、鸡的。到了冬天,家畜们吃着拌了玉米的麦草,往往在槽中制造出一种香甜的梦幻,让一冬的牲口棚舍充满偷偷摸摸的味道。

集中到祠堂的男人们按辈分排列成行。族长的手白皙,他的棍子靠在椅背前,眼尖的男人会佩服族长的那双手,它是怎样捏住那根动不动抡起的棍子的,棍头的金属尖磨得铮亮,抡一下便会划出一道光,令人惊惧。各家包了麦种的袋子上都有名字,族长把手伸进口袋,摸出一个瞅一瞅,叫一声户主的名,户主便接了袋子,小心地捧在手中,向族长道声谢,躬身离去。

“为什么不用手接?”轮到一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见他背着手,族长喝问道。

“为何一定要用双手接?”

“你不知道规矩吗?”

“知道。”

“知道?今春你家不打算种麦子?”

“种。”

“你拿什么把麦种带回家等待开犁的那天?”

“我含到嘴里。”

族长捏起了棍子:“好,好。”他操起棍子抡了一下,小伙子一动不动。

“你含,你含,离开犁还有三天,我看你怎么含?!”

族长打开纸袋:“含,现在就含。”

小伙子抓起麦子含在嘴里,躬身退出。

“仗着自己读了点书,这么张狂!”

族长的手颤抖着,其他两老默然坐着,看族长的胡子在抖动。那小伙子就是我的爷爷。
6、
爷爷是在选麦女那晚怦然心动的。那天晚上,爷爷从学堂回家,他是一个远距离的观察者,他望着高挑的灯笼,一丝两缕昏黄的光制造的朦胧并未触动他,静穆的气氛中,他像一只孤独的狼,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在搜寻目标。

四区中的姑娘们他似曾相识,他的步履每天都游走在家与学堂之间,他的书生的标签割断了他与村民尤其是村中女性的距离,他从来不会把巴子营的姑娘与窈窕淑女挂上钩,村姑的形象对他来说永远是一种陌生的存在。

奶奶一亮相,爷爷便有了一点冲动。《诗经》中的句子从脑海里一一闪亮,江南水乡中游移的倩影像荷叶一样飘浮。风把这些倩影缩小后,还原了一个现实的北方女子,爷爷便挪动了脚步。

奶奶的一举一动都在族中三老和村人的眼睛之中,她不需要自己多做表白,体香混杂在烛香之中,让爷爷的鼻子有些难受。熬完麦女登场的过程后,爷爷失眠了。

对奶奶有了想法,爷爷并未对家人讲。当爷爷提出去接麦种时,曾祖父有些高兴。

口中含了种子的爷爷出了祠堂,在阳光下把嘴张成粮仓。麦种在春风下有点清亮,爷爷的脑海里爬满的都是奶奶搂着麦种睡觉的情形,他用指头捏出一颗麦种,捻捻,奶奶竟然展眉一笑,爷爷又把那粒麦种丢进了嘴里。

若干年后,爷爷在回味那一幕时还禁不住自嘲。麦种在他嘴里晃荡,当他把几颗麦种都嚼碎后,那种滋味更坚定了爷爷的想法。

“满口余香,回味无穷。”曾祖父问爷爷麦种时,爷爷傻痴地回答。

“我要娶她。”爷爷又迸出来一句话。

曾祖父不得不明白爷爷的想法了。

“麦种呢?”

“吃了。”

这个回答把曾祖父钉在了炕头。“天爷!”他高叫了一声。

“书念到驴槽里了。”曾祖父向族长哭诉。

族长瓦罐般坐在自家的八仙桌旁。他手中的烟锅头里的火星在一闪一闪。

“念他整日呆在学堂,从轻发落一下吧!”曾祖父求情道。

“知书达理者更应遵守族训。他不是在吃种子粮,他是在吃巴子营的规矩啊!”

曾祖父跪了下去:“族长,养不教,父之过,我替了他吧!”

“没规矩难成方圆,他也是个男人。”族长跺了跺脚。

也是一个男人的爷爷被绑在了村中的那棵老榆树上。开春下犁误不得,爷爷的这种做法让巴子营男人们很不爽快。他们更为恼恨的是绑在老榆树上的爷爷非但没有悔恨的表情,还喊出了一句:“我就是要娶她。”

立在公田边的奶奶迎受着人们的眼光,她把第一把麦种撒了出去,一粒麦子跳出了犁沟,被族长弯了腰捡起。

“麦女撒麦了,抓紧下犁——”

一声吆喝之后,各家各户都应和了起来。一脸无辜的曾祖父站在了田埂边,拉犁的一对牛在甩着蹄子,远远近近的吆喝声刺激着它们,曾祖父不扬鞭,不按犁,不吆喝,它们觉得非常憋屈。

奶奶的脚步移到了曾祖父面前,她把几颗麦种递在了他的手心。曾祖父向曾祖母挥挥手。一声鞭响,两头牛憋着劲弓腰前行,几粒麦种安安稳稳地跌落在犁沟中。

种完麦的男人们磕掉鞋上的泥土,每人抽了绑在老榆树上的爷爷一牛鞭。

“吃了麦女搂过的麦种,麦女还给他家留了麦种,亏别人呢!”打完爷爷,他们把满腔的恨意踩在路上。

那年春天,曾祖父的眼里一直饱含泪水。
7、
堂哥的电话打得很勤奋。他报出婷婷、佳佳、乐乐、荷荷、玉玉几位姑娘。婷婷是他的女儿,其他四位我都很陌生。

“多少年没选麦女了,我们也来选一次。”

“你是不是选秀节目看多了,凑什么热闹?”

“亏你还是婷婷的二叔,我们的奶奶曾作过麦女,到现在还受人尊重。”

“你和奶奶商量过吗?”

“还商量?一问这事奶奶就不说话了。她好像只剩下回忆了。”

“婷婷上大学呢?她哪有时间参加活动,况且她与乡村会越隔越远的。”

“管他呢!麦花开了胡麻花接,反正选麦女关系到我们家族的荣辱,你得支持。”

我回巴子营的那天,天下着小雨。车缓行在雨中,柏油路面像害了相思病,慵懒着蜿蜒。黄了一半的树叶,在雨水中顽强地挂在树上苟延残喘。路上车少,很静,不时有喜鹊和麻雀掠过。喜鹊展翅的姿式很有韵致,雨天给它们带来喜悦,让它们脱离人们的视线。没有了晴天的复杂,它们也显得单纯。

奶奶坐在门槛上,拿着一只鞋底在纳,她纳鞋的节奏一如雨滴,不缓不急。

“也是为麦女而来的?”奶奶放下了鞋底,“大孙子报出的5个女孩,婷婷在上大学,佳佳、乐乐、荷荷都在外地打工,只有玉玉在家中。玉玉出不了门,是她的娘有病。这麦女,怎么选?”

奶奶说话很直截,我坐在炕沿上,腿吊在炕沿上不舒服,便坐到了沙发上。

奶奶笑了:“连炕沿上都坐不住了,还选麦女?在我的孙子中,你是有主见的一个,为啥也要向着老大?”

“哥也有哥的想法,他想把麦女这种习俗沿续下去。”

奶奶怔了一会:“谷子没人种了,胡麻没人种了。麦子也种的少了!”

“该改变的总要改变。谷子、胡麻产量低,麦子卖不出好价钱,种子的成本又高,水费、化肥价格一直在涨。”

“那是另一码事,按说,皇粮免了,种地还有补贴,人反倒没心劲了,抱怨也多了。”

“也许哥也考虑到这点,他可能是想通过选麦女,重新唤起一下人们对五谷的热情。”

“唤不醒了。啥事都这样,一走调就很难拢住人了。”奶奶上了炕,用糜糜笤帚仔细刷扫着炕。“在巴子营,能守炕的只有我们几位老人了。炕好?还是床好?现在不好说了。重孙子们回家,老说炕焦味难闻。”

“现在乡村活动少了,选麦女也很有意思。”沙发有点塌陷,我站了起来。

“该忙啥的忙去吧,今年已来不及了。我们几个老人商量一下,明年好歹种点谷子和胡麻,让婷婷她们见识一下谷子和胡麻也好。”

“别人家种不种我不管,反正要想选麦女的五家都种。”堂哥在吃年夜饭的时候,用高脚杯喝酒。

“现在村里讲究连片种植,浇水也方便。你东种一块,西种一块,谁有功夫伺弄,一旦水浇不到时节上,不就啥都黄了?”堂嫂甩甩手,手上的戒指在桌上弹了一下。

“那不简单,愿赌服输,谁让他们也想选麦女呢!婷婷,到时候你露一下人,耍出点名堂来,让你曾祖母见识一下当代麦女的风采。”

“爸,这又不上电视,有没有粉丝助威,就巴子营这巴掌大的破地方,有啥趣味。”

堂哥扔下酒杯:“不要以为你到了北京,上了不错的大学,就褪掉了农村的气息,你的根还在巴子营。”

“还根呢!现在谁还管这套,能褪掉农村的气息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选麦女?爸,老土吧你。”

堂哥倒满了酒,猛地灌了下去。我向婷婷挥挥手,婷婷吐了一下舌头,走了。

“现在的年轻人?嘿——”堂哥爬在了桌子上。

五家商议的结果是抓阄,谁家抓到什么就种什么。五家的户主都聚在奶奶的房子里,奶奶在纸中包了玉米、胡麻、麦子、谷子,洋芋个头大,奶奶把它们切成小块,也用纸包了。

“怎么抓?”四个男人问堂哥。

“你们先抓,剩下的是我的。”

四只手伸进了瓦罐,很拥挤,瓦罐被提了起来。奶奶笑笑:“一个一个来,洋芋我也切成了谷粒那么大,玉米也被我碾碎了,麦子被我拍平了,你们捏不出大小的。”

四个纸包被打开,玉米、谷子、洋芋、胡麻都被人抓走了,堂哥笑着抓出最后一个纸团:“麦子。”

四个人叹口气:“种吧,种吧,反正玉米、洋芋、麦子谁家都种,谷子、胡麻我们只种三分地。种子到哪里搞去?”

“我搞。”堂哥说:“干脆我们把地调换一年,到上水口种去,这样晒不着。”

“谷子爱招惹麻雀,成熟时还得去看田。”

“我们轮流看,要不就雇人看。谁家的姑娘成了麦女,也是荣耀呢!这点代价都不花,说不过去呢!巴子营到这个年龄段的姑娘三十多个,我们五家的姑娘让人羡慕呢!”

“也是。这也是个大事,就这样办。说清楚,李老大,三分地的谷子、胡麻收了你拿去,那些地的产出,按麦子的产量你得赔付给我们。”

“麻雀变成乌鸦了,账倒算得精?多大个事。你们只管种,我按亩数给你们付现金。”

“好。好!好!”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你们不精心管护,这账我不认。”

“哪能呢!地是我们的爹,五谷是我们的娘,我们不精心伺候,老天都不饶我们呢!”

“说得好听,就怕到时候你们赖账,我已写好了合同,你们得按上手印,别到时翻脸不认账。”

四个男人看了看堂哥手里的合同:“让麦女奶奶做中人,我们按手印。这李老大仗着手里有点钱,一套一套拴人呢。”

堂哥拎出酒瓶:“喝酒喝酒,今年的麦女选拔赛我们搞隆重一点,什么松木杆,我们不要。到时我请乐队,搭拱门,升汽球,放礼炮。把其他人馋死,羡慕死,把我们的姑娘的身价都抬高,我就不信,巴子营的姑娘不招人疼。”

“干——”五个男人都醉了。

奶奶出了门坐在田埂边,捋着发黄的草尖。田野安静得像挂在墙上的狗皮,奶奶望着远远的祁连山:“山很远啊!”奶奶莫名地哼出了一句。
8、
拱门一立,奶奶的眼球就被灼疼。那种耀武扬威在巴子营的空旷河滩里制造出一种霸气,奶奶缩在一边,张望了一阵,便回家了。

打麦场早已消失了踪影,回了家的奶奶又转出家门,她沿着坑洼着的小路,找着打麦场。平整的地块对奶奶的到来无动于衷,她的那双曾无数次走过打麦场的脚第一次失了准头。

音乐声响了起来。巴子营习惯了寂寞,猛猛的响声拍打着裸着的土地,太阳底下的那种热意消解在这种声响中。

九门礼炮车横排,炮管直直戳向天空。

堂哥从村委会的仓库里找出了那顶轿子。轿子散发着陈腐气,一拍打,穿过岁月的尘土便细细密密溅起,堂哥大声打着喷嚏,长长地呼气。

扫刷了灰尘的轿子在家门口一停,奶奶颤抖了一下。堂哥连拽带抱,将奶奶塞入了轿子。

“老麦女来了?”堂哥叫了一声。

瞧着我一脸的不屑,堂哥说:“我又说错啥了?”

“说你土吧,你还不乐意听,现在谁还这么叫女人。”

“那叫什么?”

“叫资深麦女。”

堂哥摇摇头,招呼别人去了。

我的目光逡巡到那张供桌上,它和那顶抬麦女的轿子一样,都静静地在巴子营人的眼前展示。

奶奶坐在供桌中间,旁边坐着的是巴子营的村支部书记和村长。

村支书一脸老相,村长年轻得像刚扯出瓜头的夏瓜,指头一掐,便会掐出水来。

“书记,您来主持。”堂哥把话筒移动了村支书面前。

“麦女奶奶在,她主持合适。”

“奶奶能坐住就不错了,她还在梦中呢!”堂哥笑笑。

“九炮齐鸣,五谷丰登。”

礼炮依次响起,巴子营的天空五颜六色,奶奶望着礼花,全身抖动起来。村支书和村长拉住了她的胳膊。

邻近的村民来得多,堂哥划出的四块区域早已被挤乱,只有麦女候选台还空着。

“麦女出场,让麦女奶奶挑选。”村支书的声音响了起来。婷婷袅娜地登上了主台,佳佳、乐乐、荷荷拖着南方的气息,款款地裹在了巴子营的风中。玉玉登台时,腿一发软,扑倒在台上,众人惊呼起来。婷婷跑过去扶起了她,在耀目的灯光下,玉玉的身影有些灰暗。

五家的成果都被展示了出来。麦子、谷子、玉米、胡麻、洋芋乱做一团。

“放到电子秤上称,以称出的重量和亩数换算,按产量高低排序。”

村支书一宣布这项规则,其他四家的户主都叫了起来:“这不公平,现在除麦子亩产已达千斤,其他作物产量都不高,尤其是谷子和胡麻,这不公平?”

“这只是一项,还有其他。”

一台磅秤被推了出来:“称称姑娘们的体重,吃五谷长大的姑娘心宽体胖。这公平了吧。”

“人又不是猪,称什么称?”有人叫了起来。

“人称重量猪算斤,有什么奇怪。”堂哥替村支书解围。

五个姑娘中,玉玉最重,她的委屈缩在了腿上,脖子里的围巾高扬,遮迷了她的眼睛。

“麦女们绕场转一圈。”

婷婷走下主台,她走得优雅而自信,佳佳、乐乐、荷荷的摆幅很夸张,玉玉迈出左脚,又赶忙抽回,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她跑了一圈。

“唱歌,唱歌。”台下的人都吼叫起来。

婷婷唱了一曲《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佳佳唱了一曲《月亮代表我的心》,乐乐高歌一曲《天路》,荷荷来了一曲《小白杨》。

轮到玉玉,她拿着麦克风的手在抖。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她咧咧嘴,哭了起来,村支书想制止,奶奶拉住了他:“”让娃哭哭吧,哭出她的苦来。”

玉玉的哭让气氛冷了许多,堂哥恼了:“这又不是选哭女,奶奶,你来宣布当选的麦女吧!这事弄得?!”

奶奶将麦克风倒拿着,村长将麦克风转正,奶奶的眼光扫视着五个姑娘,嘈杂声停了下来,麦克风中传出沉重的呼吸声。

“玉玉!”

堂哥怔在一边。村支书和村长站了起来,都望着奶奶。

“这些年来,巴子营的姑娘们不是巴望着考大学,就是到外面去打工,谁还想守在巴子营?只有玉玉守着巴子营,还守着她生病的娘。”奶奶的余音拉得老长。
9、
“春种完还不到三天,能出去的全走了。”奶奶坐在村口,老榆树喘息在春风里,干枝直立,奶奶的眼前出现了十六岁时被绑在树上的爷爷,爷爷还是一脸书生相,想挣破绳子扑向奶奶。

那袋被玉玉搂了一冬的麦种吊在树上,像风中摇晃的鸟窝。

“现在啊,养牲口是为了吃肉,种五谷是为了养牲口,犁铧都生了锈。”奶奶用手掌拍了一下那袋麦种,麦种秋千般弹起来。

“玉玉也走了。她说看看人家上大学的和外出打工的,哪个不洋气!说话有派头,走路有姿式,麦女又当不了饭吃。她得出外挣钱,攒钱给她妈看病,再好好打扮打扮自己。”

奶奶一直对着我诉说。巴子营依然地接受着春天的气息,柳树一摆柔软的枝条,奶奶叹道:这个春天也就仅仅是个春天了。

■ 原发《剑南文学》,《小说月报》2013年第一期转载。

>>>>   本期名家



李学辉

笔名补丁。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一届高研班学员,甘肃小说八骏之一,武威市文联专职副主席,武威市作协主席,《西凉文学》主编。

创作简介

出版短篇小说集《1973年的三升谷子》《绝看》《李学辉的小说》等,有70余篇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飞天》《钟山》《朔方》《芳草》等刊物,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选载和参加全国名家小说巡展,有10余篇入选各种选本,并获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梁斌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奖项。长篇小说《末代紧皮手》发表和出版后,业界好评如潮,入围2010年《当代》最佳长篇小说,入围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被评论家推荐为2011年年度图书,并获敦煌文艺奖二等奖、黄河文学奖一等奖、《芳草》汉语文学女评委奖最佳叙事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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