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代人 · 读立批评 刘欣玥：关于友谊：唯其灿烂，倍加绝望 ——沈诞琦《蘑菇食用指南》读后

读完《蘑菇食用指南》，我去厕所里大哭了一场。琢磨出了两件事儿。第一件事，阿姆斯特丹的蘑菇，宜在亲密朋友的陪伴下服用，一生一次足矣；第二件事，这世上越是天真美好就越是令无能为力的感情，其实是友情。...



编者按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蘑菇食用指南》以迷狂的呓语，谈论友情稍纵即逝的迷相。无论是沈诞琦的小说，还是刘欣玥的评论，都充溢着一种言说的冲动。然因人心设防，或是知交零落，无拘无束的倾诉常不可得。因此，“蘑菇”未必与LSD相关，无非是使日常生活悬停的装置。幻觉和快感总会过去，真正值得惜取的，是在领略了人生最曼妙的风景之后，回家途中那一点从容，仿佛过去未来，无时不可自由前去。

本期读立推荐：

短篇小说《蘑菇食用指南》，沈诞琦著

原载于《上海文学》2016年第4期

作者介绍：

“我不想用轻巧的方式对待友情，我愿以最狂热的勇气去对待它。”

——爱默生

两年前的夏天我一个人坐上了去阿姆斯特丹的火车，还没走出火车站天就开始下雨。这座拥有红灯区，性博物馆并且合法贩售大麻的城市用它全部的忧郁和脏乱迎接了我。真的，伟大的梵高和伦勃朗也无法丝毫动摇它脏乱的魅力。

在阿姆斯特丹，全部感官都格外兴奋。临近午夜的时候又下了雨，我在红灯区的小巷子里乱转，玻璃橱窗背后冷漠地扭动着腰肢的女郎，没有想象中漂亮。空气里的大麻闻起来像烧过的干草，雨水的气味很快淹没了它。

多么羞赧，我到了阿姆斯特丹却没有勇气尝试著名的迷幻蘑菇——那时候我连烈酒都不敢沾，闻到烟味都要皱眉头，何况致幻剂和毒品呢。因为是一个人的旅行啊，我这样劝慰自己。

读完《蘑菇食用指南》，我去厕所里大哭了一场。琢磨出了两件事儿。第一件事儿，阿姆斯特丹的蘑菇，宜在亲密朋友的陪伴下服用，一生一次足矣；第二件事儿，这世上越是天真美好就越是令人无能为力的感情，其实是友情。

“去阿姆斯特丹吃迷幻蘑菇”，是个关于亲密关系的绝妙隐喻。

决定同他人一起旅行，意味着交付了莫大的信任。在陌生的国度朝夕相处，一顿晚餐的抉择，旅店里的一只马桶盖都足以暴露你隐藏许久的秘密——习惯了用孤独来自我保护的我们，怎么敢、又怎么肯轻易让一段亲密关系冒这样的风险呢——

我怎么会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刮胡子呢？

我怎么能让你听见我的梦话，磨牙声和鼻鼾呢？

更何况是吃了致幻剂以后那个不知道会如何失控、发狂、出洋相的我呢。

所以，也许这辈子你都不会找到陪你一起去阿姆斯特丹吃蘑菇的人了。

万幸的是，我们还有作为补偿和抚慰的小说。

《蘑菇食用指南》真的不太像一篇小说（以致于我至少两次停下阅读，回翻杂志的目录页，反复确认这篇文字的确被收入了“短篇小说”栏目）。第二人称的主人公“你”遇到了另一个女孩，她非常想和她成为好朋友，但是她们没有时间了，所有年轻时刺激的体验也不再新鲜。为了以不庸俗的方式抓住彼此，她们决定一起去阿姆斯特丹旅行，一起服用致幻的迷幻蘑菇确证这段注定无法长相厮守的友情。以这个神经质的举动作为故事里唯一的“情节”，是要冒风险的，但是沈诞琦实在太擅长写人心了——有多少人能将这种幽微的，窒息的，成年人面对友谊的渴望和无力讲清楚呢？

事实上，《蘑菇食用指南》故事简单，结构散漫，狂欢化的幻觉描写和意识流占据了绝大部分篇幅。怎么看都更像是一个服用了致幻剂的人，醒来后借着大梦初醒的余力，匆匆记下药效发作时所见所想的一切。不过，恰恰是在“迷幻”的层面上，小说的现代派写法反倒和题材形了高度的一致。

读了三分之一，你会开始意识到沈诞琦的聪明，放下对文体的戒备心；剩下的篇幅，便可以将全副身心交给作者布下的迷阵，静静看一出灿烂而绝望的好戏。



“你们这一生能够共处的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十天。然而你却说，在心里默默地说：可是我想和你成为好朋友,可是我真的很想一直和你在一起。是的，你老了，却还没有死透心。”         ——《蘑菇食用指南》

服下迷幻蘑菇后，主人公在一夜之间看尽了宇宙间所有的美丽极致，理解了所有从前不能理解的事物——从梵高的星空，夏加尔的蓝脸新娘，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再到自己死去多年的暴君版的祖父。所有的困惑，痛楚，惋惜，都在这个自由变形的世界变得妙不可言。“你是上帝。在这个由蘑菇支撑起来的世界里，你创造和主宰一切命运。”主人公和伙伴就像上帝一样操控着眼前的世界，两人的心灵也如同世界上从不曾存在的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达到了完美的契合。

吞食蘑菇的仪式分开了一昼一夜，真实与虚假，尘世与梦幻“啪”得一声断成了两半——而提供了救赎和陪伴的友情，看似沟通了两个世界，因为除了“我”以外，只有朋友陪我一起穿过了真与假的边界。万事万物一边和解，一边复归原位——正如清醒过来以后“我”加倍确认了为人的孤独和存在的荒谬：分别在即，每个人要再次还原为各自为政的真理系统。这一刻，我们也同主人公一道猛地醒来，后知后觉地嗅到了这个经典的现代小说命题。

亚里士多德轻叹了一句“朋友啊，世界上是没有朋友的”，就足够让我们想到很多。“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论甚嚣尘上，人们像是在一夜之间惊醒：真正的朋友原来像大熊猫一样的稀罕啊。友情是如此脆弱的损耗品，而维持友情远比我们想象得要更困难。不似亲情依靠血缘维系的亲情牢固，不似爱情有排他性的欲望撑腰，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友情的难题，或许正在天生缺少一股浓烈的驱动力吧——陪伴，坦诚，投缘，不设防，我们一边在用这些温和又不乏君子气的词语描述理想的友谊，一边却已经在谎言丛生，处处设防的成人世界里越陷越深。

说什么吃蘑菇呢。我打赌，当你在深夜打开手机通讯录想找个人倾诉的时候，都未必能找到吧。

可是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记得你计算过,你们能够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很少。而你们一起共度了这个夜晚,这是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这是展开和收纳了所有夜晚的夜晚,你想对她说,我爱你。

就在那个时刻,你记得这并非幻觉,的确就在那个时刻,她突然回过头冲你说,我也爱着你。”

这一片刻真实的灵犀相通，让小说在奇异的，扑闪着崇高的微光中轻轻着陆。朋友在阿姆斯特丹的窗边回头说的那句“实在是太美了!”，毫无疑问是歌德《浮士德》中那句“真美啊，你停下来吧”的回响。

幻觉世界里的万物静止以后，日常生活的齿轮再次转动。朋友之间，终究不能彼此挽留，彼此彻底占有，不能用一生去守护这一片刻的崇高。但在这个银河系里，理想的，心心相印的友情，比爱情更罕有的友情，做到极致也就是这样了吧。

一个片刻，也足够。

作者：刘欣玥，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

编辑：李修远 & 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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