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芳:《落花寻僧去》之人 生 四 事

 

行游江南,是人生乐事,这乐,当然在江南的人文山川,但乐,其实也在你心情的真正放怀,放怀中与山川人文合一,对...



行游江南,是人生乐事,这乐,当然在江南的人文山川,但乐,其实也在你心情的真正放怀,放怀中与山川人文合一,对生命就有真正的洗涤。

放怀,常因山川而起,美景当前,人就容易溶于其中;但放怀更可以是种生命境界,中国人讲胸中丘壑,没有丘壑就难真正放怀,就纳不入山川,山水如此,人文如此,多一点计较安排,就少一点观照放情。

有丘壑,就能容物,生命能大、能淡定、能安然,乃至能承担、能超越,都因于此。读《岳阳楼记》多数人只注意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关键更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因现实的物我都无扰于心,你才能承担起先后于天下的忧乐。

让现实的物我无扰,是种态度,现实的物我真能无扰,则是种境界,但无论是态度、是境界,人既惯于自我,这态度、这境界就都须从锻炼而来。

锻炼,有那禅门修行对俱生我执的彻底攻坚,也有那自相对事物逐渐扩充自己的一般实践,可无论是道是俗,若于以下四事未能有所领略,恐怕都难免常囿于己。
读万卷书


读书能增长知识本不待言,纳别人之得为自己所得,生命自然能大,眼界自然就宽。不过,读书也可以致远恐泥,现在学院的读书于人的格局丘壑不仅无关,还常使生命愈狭,就是如此。

所以读万卷书,不在专业的万卷,而在人生的种种,生命有限,如能于书海悠游,“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就不再是梦。在此,东西方皆如此,读万卷书是要让你成为能广能深的全人。

读书要能广能深,就如造金字塔,底部能宽才能高,也如研磨钻石,不只要深深研磨,还得三十六面都磨,才能面面相映,发出璀璨光彩。不过,这些比喻都还扣不上真正的读书,能广能深看似两面,在读书却必得是一事。

学问贵在会通,没有广度的深,不仅难真正地深,还可能是陷人的深;没有深度的广,那是假通人、真杂家,于卖弄上可以,对人生就不仅无关,还可能成为一害。
行万里路


读书之益人人皆知,而在能深能广上掌握者也不乏其人,但只如此就谈境界丘壑则还不够,到底,“读书总是纸上的学问”,而生命却必得缘于亲证。所以读书之外,更得行履。

行履是实践,这实践不只在自身的琢磨,也在亲炙更多的同参,以此相照,就不致滞于己,而其实,亲炙又何须限于同参!“行万里路”就因山川人文看似与己无关却又尽有在专业与生命中能触动己者,由此,人才真能跳脱那根本的局限。当然,行万里路比读万卷书更需要因缘,但只要有机会亲证实践,许多死物就会变成活物。

海峡开通后,我自己频仍往来于两岸,最重要的目的也就在此。不说五六十年代自己所受的教育是中国教育,即便当今,也仍有多少事物必须涉及两岸的异同!在此,无以印证,所有的说法就难免成为呓语。也所以九十年代初,我有次从青海回来,当时狭隘的本土论述高涨,媒体朋友乃以我为何频仍往来于两岸公开相询,而一句“印证生命所学的真实与虚妄”,就使攻者杜口,疑者释然。
游于艺
生命有限,读万卷书可能,却恐沦为书奴,行万里路则要具备因缘才得完成,幸好这两者都可因“游于艺”而有所全。

艺术是生命情性的结晶,直言之,它就是生命的一种化身,好的艺术能让你如睹斯人、如临斯境,以此,人乃真正可以化身千万。所以说,即便处于二十一世纪的台北,读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有感,你其实已直接会通于八世纪的大唐边塞;看倪云林的秋林有得,你就契入萧疏澹泊的元明文人情怀,而在现实上,你却可能只是个精通生意的商人、平庸无奇的百姓,乃至日日刀锋的政客。

艺术正是如此,它让你化身千万,无艺术,就不好无垠地突破现实牢笼、广垠地契入他者生命。所以说,听一个人说话,不如看一个人肢体,但看一个人肢体,却不如听一个人唱歌,在艺术的世界里有生命更深的真实,能在此悠游,生命就能成其大,境界就能得其深。

游于艺,“游”是个关键。艺术家富于情性,但也因此执著耽溺,所以多数时候艺术家没有艺术品迷人,艺术家长于一艺、敏于一根,却往往钝于它根,生命的境界反而受限。我自己有句话谈美学,“买画买错的叫音乐家,听音乐听错的叫画家,买画买错、听音乐又听错的叫美学家”,看似戏言,却很如实,因为谈美学的多数囿于概念,无以亲证,而艺术家又常只敏于一根,就生命而言,都不足为法。

这是艺术的矛盾,寻常下,艺术家的生命常成为艺术呈现的牺牲品,但这却也无损于艺术之能动人处:正因聚焦,艺术乃可以抒发情性,可以尽释郁垒,可以感动他人。

不过,就因有这矛盾,人入于艺术要能有益于生命,就必须游。这游,是不落一根,这游,是化身千万,由之,生命的扩充乃现。在此,你一方面如行万里路般,对别的生命有亲炙感知的能力,另方面又能不因行脚的缘分未足,只好自囿一隅。
志于道


谈艺术可能的异化,就不得不谈艺术与生命的连接。敏于艺,可以纵情、可以玩物,但到底,也只是另一种自我的放纵、我执的加深,许多艺术家的生命处境乃于常人更有不足。所以说这艺,还得于生命丘壑有关才行。

这及于生命丘壑的观照叫“道艺一体”,它不同于一般道学家的文以载道。文以载道是近现代艺术最不喜的命题,它将道硬生生套在艺的前头,艺术的动人就不见了,甚至假的艺术就泛滥了。道艺一体是直指艺术的完成必要连接于生命的完成,这生命的完成是小我的消溶,也是读书、行履、游艺、志道的勘验。否则,何只艺术会异化,读万卷书更可能成为自我偏执的依傍,行万里路也必然难免于“年轻时的流浪叫浪漫,年老时的流浪叫不堪”的局限。

道,或生命的完成,尽管各家有不同的拈提,但关键总在心量的拓宽,因志于道而心量大,所以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能容物纳人,能“溶于大化、谛观有情”,而到此,道与艺的分隔也就不存在了。

正因这道与艺的无隔,我就曾以一句话来谈道艺一体的极致:“生命之全体即为艺术之自身”,到这地步,生命的本身就是个大艺术,正如弘一,他的音乐戏剧乃至绘画都不足以入于大家之林,但一句生命写照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却让他远远超越了世间的艺术,而其书法,若无这内在的道心,也不可能繁华落尽,在古今书家上映现其质。

道,当然可以如弘一般专心办道,但如果没有前期的读书游历,尤其是艺上的追寻琢磨,弘一的生命是否真能如此也犹有一问。也因此,这志于道的志,正如游于艺的游,是个关键。志,是念兹在兹,有这心,山河大地都可为道,不一定要在形式上只以道为务,人到此,也才真正能谈“读天地之大书、观人间之有情”。

的确,“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游于艺、志于道”是两组成对的老话,但人生丘壑之形成却有赖于它。而在此,正如文人长于书香,渔樵善于行履,艺者游于艺,行者志于道般,不论贵贱,不论顺逆,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相应,只是,尽管有权实之别,却总得彼此互通,以一赅它,才好大其眼界、深其丘壑。

而我那每年暮春的江南之行,正是在既有的读书基础上,有其行履、游艺、志道的真实存在,于是触目皆是文章,生命乃能有扩充、有勘验,也难怪学生总说入研究所真正的改变就从这里开始。

当然,只要于此四事有其观照,丘壑之成,又岂必求诸江南一端!

《落花寻僧去》

漓江出版社

ISBN:978-7-5407-70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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