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重读《荷花淀》

 

《荷花淀》是孙犁先生的名篇。每一次重读这篇小说,都有不同的收获。对战争的文学书写中,孙犁先生以此为代表,抒发...

《荷花淀》是孙犁先生的名篇。每一次重读这篇小说,都有不同的收获。对战争的文学书写中,孙犁先生以此为代表,抒发了战争文学中鲜有的阴柔之美。《荷花淀》中那位没有名字只被称作水生嫂的女人,不是以往赵一曼或刘胡兰式的英雄,却一样的让我们感动而难忘。她所承载的战争残酷压力之下所散发出来的坚韧、勇敢与温柔,其鲜明的性格与形象,长久地走进我们的心里,走进文学史的长廊之中。

在以往的解读中,更多的是从水生嫂这样的性格、形象和水生参军时她与姐妹们寻找各自的丈夫时的言行,以及与之相连的白洋淀的环境,来分析认知这篇小说。这当然是没错的。这一次重读,燃起我新的兴趣,并格外受到触动的,则是小说所出现的苇眉子、菱角这样微不足道、只是点到为止的东西。这些东西,都和荷花淀的生活乃至生存密切相关,是那里最为司空见惯的事物。它们既是小说书写的细节,也是小说构成的情境;既是人物的性情所至,也是小说氛围的弥漫。

或许,以苇眉子、菱角作为重新解读这篇小说的路径,会让我们有一种新的感受。

小说一开始就让苇眉子先于人物出场:“月亮升起来,院子里凉爽得很,干净得很,白天破好的苇眉子潮润润的,正好编席。”苇眉子潮润润的,是因为在水乡的缘故,也是由于心情不错的缘故。尽管人物还没有出场,但是,人物的心情先在苇眉子上闪现,就像戏台上人物还没有出场,锣鼓音先响了起来一样。心情的不错,才让这个晚上有明亮的月亮,还凉爽得很、干净得很。

接着,孙犁先生还是写苇眉子:“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还是在以苇眉子来书写心情。心情确实不错,否则,苇眉子怎么会“柔滑修长”“又薄又细”?而且,活的一样在她的怀里跳跃?

试想一下,如果写的苇眉子不是在怀里跳跃,而是在手上,或在膝上跳跃,还有这样的韵味和意境吗?必须是在怀里跳跃,苇眉子和水生嫂才有了这样肌肤相亲的亲密样子,这既是心情的表现,也是形象的勾勒。同时,也是人物与乡土之间关系的密切而天然的流露,小说中对待侵犯自己家乡的敌人的仇恨和抗争,才有了坚实的依托。只是,这一切,孙犁先生写得含而不露。

对苇眉子的书写,并没有到这里为止。孙犁先生进一步书写苇眉子,充分运用苇眉子,让苇眉子作为下面女人等待丈夫的出场前的音乐背景。这既是女人的心情展示,也是丈夫回家时带来要参军的消息的铺垫。他让苇眉子作为心情不错意境美好的代言者,有意和丈夫参军打仗的消息,做一个对比。这是以弱对强,以美好对残酷的对比。同样,这样其实蕴含着生离死别的强烈对比,让孙犁先生也写得含而不露。

看孙犁先生是这样写的:“这女人编着席,不久在她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色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来新鲜的荷叶荷花香。”在这时,苇眉子已经变成了编好的席,而且,是一大片的席,她像坐在洁白的雪地和云彩上。这是小院里的一幅画。另一幅画,则由苇眉子扩展到了白洋淀上,不仅是雪地和云彩,而且是一片更为宽阔的银色世界。在这里,还捎带出了荷叶和荷花悄悄在远处隐现。苇眉子,便如同一个特写镜头,然后拉出一个长镜头,将我们从小院带到白洋淀。

这时候,水生出场了。这是一个多么恰当的出场背景呀。苇眉子,如同一枚灵巧的绣花针,为我们绣出了一幅水乡温馨的画面。这样的画面,是为了水生出场,也是为了和后面在荷花淀里与敌人残酷而血腥的战争,做出的场景的对比和情绪的烘托。

丈夫突然要去参军打仗,毕竟是残酷的战争,面临的是生离死别,丈夫托付给女人的是一家老小,甚至还有面对被敌人活捉时的同归于尽。做妻子的再坚强,也难免心里会震动一下。但是,孙犁先生没有写女人心里的震动,他只是让她的手指震动了一下,依然运用的是苇眉子这个在前面已经出现的几乎是形影不离的道具:“女人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用词是多么巧妙,又那么的恰如其分,苇眉子,已经和女人融为一体。孙犁先生从来都是不愿意直接书写人物的心情,他总能随手在身边,或在小说的行进中,找到书写心情的替代物,看似信手拈来,却是像女人编席一样细致而缜密。他将看不见的心情,让我们清晰看得见,并能够触摸到一个即将和丈夫分别且是战争中生死未卜的分别时的细微感情,让我们读时心怦然一动。

小说的后半部分,写水生嫂和几个姐妹到白洋淀找自己的丈夫,即那句有名的过渡句:“女人到底有些藕断丝连。”藕,自然也是白洋淀的特产,便也成为了心情自然而然的借喻。在这一部分,孙犁先生写到了荷叶和荷花,不像苇眉子一样是为了人物的心情和小说的氛围,而是有自己明确的指向:“那一望无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的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或许,这样明确的象征,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并不新鲜。但是,在这段叙事中,有这样一小节对菱角的书写,可能会被我们忽略,却也可能会让我们读出别一番滋味。

女人划着小船在白洋淀寻找各自的丈夫却没有找到的时候,孙犁先生横插一笔写道:“她们轻轻划着船,船两边的水哗,哗,哗。顺手从水里捞上一棵菱角来,菱角还很嫩很小,乳白色。顺手又丢掉水里去。那棵菱角就又安安稳稳的浮在水面生长去了。”两次“随手”,看似信手拈来的闲笔,却那样手到擒来。菱角同苇眉子一样,都是水乡常见物,一样为人物的心情服务,拿是拿得起,放又放不下,才下心头,又上眉头,将几个没能找到各自丈夫的女人落寞的心情,让捞上来又丢下去的菱角委婉而别致地道出,在这样菱角被捞出又丢下的起落之间,为我们划出一道漂亮而动人的心理弧线。

如果没有苇眉子和菱角,这篇小说该如何完成?还会是孙犁先生的小说吗?好的小说家,不是把小说做大,而总能在小说的“小”中做文章,达到曲径通幽的境界。荷花淀里最为常见的苇眉子和菱角,方才被孙犁先生点石成金。

在小说的结尾,孙犁先生写了这样一笔:“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候,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那芦苇的海里。”小说又回到了起始点,又回到了苇眉子。只是,在这时候,“柔滑修长”“又薄又细”的苇眉子,已经变成了一片芦苇的海。这不是为了小说的首尾呼应和对比,而是让小说如水一样回环,气韵相通,浑然一体。

我说过,对孙犁先生最后的怀念方式,莫过于认真读他的文章。谨以此文纪念孙犁先生逝世14周年。

信息来源:南方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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