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楼

 

汤姆收到那个脸书上的讯息的时候,本来想随便回个信,找个借口推掉就算了。但那天他刚好读过J.M.Coetze...



汤姆收到那个脸书上的讯息的时候,本来想随便回个信,找个借口推掉就算了。但那天他刚好读过J.M. Coetzee 一本小说,喝了几口从夜市里玩拉瓶子游戏赢来的劣质红酒,情绪有点激动,再加上想起了一些往事,就决定赴约了。

约会的地点是在敦化北路的一家素食餐厅,汤姆提前出发,到那附近的时候还早了十分钟,不过他一直找不到地址上的门牌。整条大路笔直,但二四二巷就是凭空消失,任他怎么找都找不到。约定时间到的时候,马克和罗丝已碰面,从餐厅打电话来,互相确认了之后汤姆才发现自己已经走过头,只得折返,与马克相约在附近的一间显眼的银行碰面。

“真是的,我刚刚竟然就错过这一条巷子,怎么找都找不到,明明就在这里的。”汤姆说。他边打量旁边这个已经二十几年没见,现在穿着西装、还特地为这次三人小聚餐打上领带的小学同学。不只是有点陌生,而是很强烈的陌生的感觉。

“啊,汤姆,真是太久不见了。”

马克现在是证券经纪人,小学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他会走这一行,总而言之,是一个如果汤姆在此刻才遇到,可能不会和他成为朋友的人。不过二十几年前他们可是好得不得了的死党。汤姆想。时间不只会磨损牙齿而已。

汤姆当时住在商场三楼,他从山东一路逃难来到台湾的外省老爸在二楼开了一家卖锅贴、包子、小米粥的店,小学就在他们家对面,只要走过一个天桥就到了。而马克家则是在隔壁栋的商场一楼开五金行。汤姆每天起床准备好以后背着红色瓶盖的塑胶水壶走过爱栋往信栋的天桥,绕到马克家门口,爬上小阁楼的铁窗敲窗户玻璃,把马克叫醒以后等他一起去学校。走过长长的天桥,下桥右转会先经过罗丝家招牌上写着“西点面包”的店门口。那招牌真的就只写了“西点面包”,当时同学们都以为“西点”就是店名。

二十几年后的罗丝此刻正坐在素食餐厅最里头的座位上,看到他们俩进来,站起来说:“好久不见啊,汤姆。”

汤姆、马克跟罗丝的名字都是小学的音乐老师取的。说是方便记忆的缘故,音乐老师每年都准备同样的四十个英文名字给四十个学生。由于他准备的四十个英文名字每年都一样,所以三年级有一个罗丝,四年级有一个罗丝,五年级也有一个罗丝。但这三个罗丝却都是不一样,不同年纪、不同年级的小朋友。那时候汤姆、马克跟罗丝是三年级的汤姆、马克跟罗丝。那个音乐老师后来死在学校宿舍里,听说是因为吃了太多泡面导致得了肝癌。那个手指细细长长、瘦瘦高高的音乐老师,死在学校音乐教室后面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里,那是学校留给单身的他,小小的宿舍。宿舍里只有一套碗筷、一个大同电锅、一张床、一个穿衣镜,和一台Yamaha电子琴。

汤姆坐下来,就跟罗丝讲起了这件往事。

“是啊,不过现在都没有人叫我罗丝了呢,我现在叫宝拉。Paula。”

宝拉现在是化妆品的美容顾问,皮肤保养得非常好,一点都看不出来已经四十岁了。汤姆和马克夸了她的皮肤,她说:“可能因为是做美容这行的,平常比较注意的关系吧。但年纪到了就是到了喔,怎么保养也比不上年轻的时候呢。”四十岁的女人皮肤永远比不上十岁孩子的,但十岁孩子也没有四十岁的女人很多东西。汤姆想。不过他还是继续夸赞罗丝,不,宝拉的皮肤。

马克、汤姆和宝拉聊着儿时的一些趣事,就像点名一样,他们各自考验对方的记性,把一些名字拿出来聊。

“你还记得那个阿发吗?前一阵子我车坏了,去修车,结果拿车的时候跟我交车的就是他。”

“他在修车?”

“嗯,应该是,名片上写技师。”

“我们小时候都欺负他。”

“嘿,真的,大家都欺负他。”

“那个陈维宁记得吗?”

“星期三的便服日都打扮得跟公主一样的那个吗?”

“对呀,高高的跟模特儿一样。”

“在干什么现在?”

“不知道。”

“不知道。”汤姆耸耸肩,许多同学都消失了。

餐厅位于闹区的巷子里,偶尔还是有车从窗外经过,不过没有车经过的时候,窗外密密麻麻的竹子植栽会让人误以为餐厅不是在闹区里。宝拉把吃不下的甜点推给汤姆吃,是冰糖木耳薏仁。

马克问两个人结婚了没有。

“结了。”宝拉和汤姆说。

“我也结了。”马克说。

“又离了。”宝拉接着说。

马克把他的最后一口汤喝完,是蔬菜八宝珍珠汤,珍珠是莲子,口味很特别,但汤姆不太能接受。

“有小孩吗?”

“嗯,两个。一个十二岁,一个八岁。”

“那为什么离呢?”

宝拉略微犹豫了一下:“我先生说,过了十几年,他才发现自己爱的是男生。”

马克和汤姆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摆弄已经空空如也的碗盘,总不能说原来如此吧。马克灵

机一动,拿出他前一阵子才买的富士通即可拍相机,说:“难得老同学碰面,拍张照吧。”汤姆本不喜欢拍照,原想推辞,但拗不过现在当证券经纪人的马克。他看着观景窗里的马克,知道马克此刻也正透过观景窗看着他的眼,汤姆不由自主地想到马克十岁时发生的那件事。

马克的父母当时是信栋很有名的一对夫妇,主要是他们太常吵短暂而激烈的架,就好像午后的雷雨一样,每次大概持续半小时。马克的爸平常是个很和蔼的胖子,但是喝了酒以后就不容易控制自己。他放弃了浊水溪尾的田产和两个兄弟到台北来,不料大哥竟然在第二年就莫名其妙因为一场小感冒死去,弟弟则是欠了一身赌债后不知道跑到哪里躲了起来。马克的爸因此要一人寄三人份的钱,打三人份的电话回老家。大家都说马克他爸是个孝顺的人,任劳任怨,什么都好,就是不能喝酒。有一回喝了酒以后,不知道为什么夫妻又吵了起来,马克他爸拿着锯子追马克他妈,把她的衣服都锯破了,上头血迹斑斑。但酒醒了以后马克他爸又很后悔,在热闹的商场跟马克他妈下跪道歉,就像马克他妈是电影明星似的。

汤姆有时会到马克他家买铁钉,有时候买螺丝,有时候买螺丝起子。但最常到马克家买钉子的是阿咪,他家开鞋店,常常要买铅钉。

“为什么用铅钉不是铁钉呢?”

“笨蛋,铅钉才是软的,钉到鞋底里面会倒勾,就不容易掉了。”阿咪说。原来钉子有那么多种,每一种钉子都有它专门打来对付的材料。

马克和汤姆常常偷偷跑到信栋上头的天台,天台上什么人都没有,只有天线、电线和天桥上那个卖魔术道具的魔术师。魔术师靠着巨型广告灯搭了一个可以遮雨的地方,变成小房间。魔术师晚上会靠在黑松沙士的霓虹灯下看书,从来不曾理会他们两个,就像只有他一个人在天台上似的。他们都看过魔术师的魔术,汤姆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魔术师用一块大黑布,把他背后天桥上的一段栏杆遮住,在众人喊到三的时候立马掀起,全部的人大声惊呼,因为栏杆不见了,更令人惊奇的是,观众们可以直接看到中华路上的车潮,包括原来被栏杆遮住的部分。而后魔术师慢慢躺下斜靠在那个看不见的栏杆上,双手交叉,就仿佛栏杆还在似的,竟然没有掉下去。他脚跟前的小黑人带动大家鼓掌。

“我觉得好可怕喔,魔术师这个人。”马克说。

“我也是。”汤姆说。“可是,有时候好想请他教我魔术喔。”

汤姆和马克喜欢在晚饭后溜到天台,他们坐在天台的边墙上,脚下就是车水马龙的中华路,看着各种颜色的灯光拉出一道一道的线条。

“好像光的河一样呢。”

“嗯,好像光的河一样。”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家武器真多,真好。”

“有什么好?”

“要是吵架,就可以拿铁锤、锯子什么的,干,还有铁钉。哈哈哈。”

“不好笑。”

汤姆知道不好笑。马克常常在他爸妈吵架以后去找汤姆,他们俩就到天台上比赛朝对面的百货公司吐口水,吐着吐着马克就会说他好一点了。那些霓虹广告的光,红的紫的白的蓝的打在两个孩子的脸上,这个世界如此美丽,他们当时不晓得这一点,这世界如此哀伤,当时他们也不晓得。

汤姆永远记得那是在二月初刚开学的时候,年才刚过,原本欢欢喜喜的马克他爸又揍马克他妈了,没有人知道是什么原因,马克他爸理所当然把当时挡在妈妈前面的马克也揍了一顿。听说平常满脸委屈的马克突然生起气来,随手拿了柜子里的一支铁锤往爸爸头上挥了过去。马克他爸挡下了这一锤,但火气却给逼上来,给了马克一脚,又用他的大巴掌往他的头扇下去。

“我不要这个家了,我不要这个家了。”马克说完以后什么也没带地离家而去。

马克当晚没有回家,马克他妈就疯狂地到处找马克,但马克他爸宣布马克回家就要宰了他。隔天晚上也没有回家,马克他爸说这小子去死好了。再隔了一天还是没有回家,马克他爸大骂马克他妈找寻得不够认真积极。他们先把商场每个人都问过好几遍,再把商场每家店铺都翻了好几遍。作为马克的好友,汤姆更是被盘问了好几次。不过汤姆真的不知道马克去了哪里,他一开始猜想马克可能躲到天台,但到了天台却也没有发现马克。警察也来到商场了,他们从忠栋一路盘问到平栋,天台当然也上去了,听说那个像流浪汉一样的魔术师因此被赶走,不准他再继续住在天台。魔术师完全没有反抗,只是希望让他有几天准备的时间,收一收东西以后再走。警察跟商场的总干事基于人情慷慨地答应了。

马克依然毫无踪影。

这真是不可思议,同学本来替马克担心,还写了一大堆莫名其妙不知道要寄给谁的卡片给马克,老师还请同学上台念信,搞得大家伤心得不得了,不过现在许多同学已经私下把马克当做英雄了。能躲父母和学校这么久,真是太厉害了。那时汤姆的生活范围始终离不开商场,离开商场就像是离开地球一样,汤姆开始幻想马克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一个人流浪,走过大河跟一些不知名的山,就像有时候他们在天台上讨论的一样。

“到世界的边缘,或者最高的地方。”

“最高的地方。”

“到最高的地方干什么?”

“好像很厉害啊。”马克说。

马克的妈逐渐扩大巡逻圈,听说因为记得马克小时候的尿骚味,她遂把公共厕所的尿盆一个一个嗅过一遍,以确定马克是否还在商场。怀着马克只要还在世上就一定要找到他的决心,马克妈的足迹遂从商场扩展到城中区,西门町,接着就出城去。她每天一大清早就开始绕着这城市的每一条街,每一条巷,像一台没有客人可载的三轮车,不放过城内与城外的每一个缝隙,奔波搜索直到深夜。而马克他爸竞因此忘了喝酒,也不再吃消夜,一下子瘦了一大圈,让人惊觉他年轻时本来就是很瘦的,难怪绰号叫做“雨溜”(泥鳅)。马克爸在胖了二十年以后,又因为马克的失踪变回“雨溜”了。

汤姆则因为两家情谊不错,有时被妈妈派去帮马克的妈顾五金行。撇开马克失踪这事,汤姆很享受顾五金行的时光,主要是他终于有机会帮客人称铁钉。

“五分钉三斤。”眶啷哐啷,铁钉倒在秤上头的铁盘,然后再装到塑胶袋里,沉甸甸的就像金子,汤姆幻想自己在卖金子,这可比包锅贴要有趣多了啊。

但再有趣也是会渐渐变得沉闷,特别是马克还是毫无消息,让人觉得商场上头停了一朵乌云。商场的邻居走过马克家的五金行时都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气味,像是混合了润滑油甲醇去渍油防锈剂与哀伤的特殊气味,让人闻了想哭。那条通过马克他家门口的路就仿佛平交道,每个人走过的时候都怕被什么鬼电气化以后飞快的火车碰的一声撞死在那里。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过去了,眼看就快要三个月了。马克还是毫无踪影。

突然某一天,马克出现在家门口。就在马克的妈大清早拉开铁门,准备开始去城里的街道搜索的时候,看到马克就站在门口,满脸疲惫,头发杂乱,指甲长得不得了,里头充满污垢,而眼神就像电线杆上的麻雀一样不安。马克他妈马上哭得震天动地,像还没有电气化的火车,整个商场都醒来了。马克他爸本来想给马克一巴掌,但终于忍了下来,一声不响地走到二楼买了一副烧饼油条和豆浆下来。马克边掉眼泪边把烧饼油条吃掉了。

马克回来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商场,大家都来看失踪三个月又离奇出现的马克。警察来问案

后,一大堆长舌的邻居都跑来问:

“这三个月汝到底跑去佗位去啰?”

马克说:“我就是伫商场第一栋到第八栋行来行去。”

“黑白讲,这个囝仔可能是头脑歹去了。”

“拢转来哕连老母也骗。”

“囝仔转来就好,呒免搁问了,万一刺激着伊就不好啰。”

马克不理会这些人的问话,坐到骑楼下面,有点茫然地看着商场来往的人群,看着马克妈和马克爸的五金行。

“我有帮你卖铁钉耶,你不在的时候。”汤姆跟马克说。

“我知道。”

“你知道?”

“我有看到。”

“禽你妈的,连我都要骗。”汤姆吐了一口口水在地上,说:“干。”

汤姆看着眼前的马克与宝拉,再次回忆那次离奇的失踪现身。此刻这两个小学时的死党正是在二十几年前一起失踪,因缘际会又一起出现在这家素食餐厅不是吗?

“我也离婚了。”马克说,“不过严格来说,也不算离婚。”

马克大学毕业以后曾经下过一个和此刻生活截然不同的决定,他和姊姊男朋友一起到巴西承接进出口生意,从内地进口廉价物品到巴西贩卖,再从巴西出口一些原住民手工艺品到台湾。那些年他住在圣路易市东北方一个小城市,由于多数

时间只有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就在街上溜达。有一天到街上的杂货店买东西时,被一个北方部落来小城叫卖蜂蜜、笑容也甜美如蜜的少女所吸引。回到房间以后马克辗转难眠,隔天他想尽办法打听到那少女的部落。马克开始学那个部落的语言,理解那个部落的习俗,并且买了过量的蜂蜜,放到败坏。他决意迎娶少女回台,并且透过越洋电话告诉他的父母。马克妈和马克爸一开始不答应,马克干脆不再打电话回家。

因为部落的习俗,马克每天送一条从亚马逊支流捕来的巨大淡水鱼做礼物,终于打动了这位叫做伊莉娅的少女和族人,她决定嫁给异乡客,族人也给予祝福,让她跟着马克来到台湾。马克说他们的婚姻生活原本很不错,但一年后伊莉娅无论如何想生个小孩,而马克唯一无法接受的就是生一个小孩。马克想起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深爱着爸爸也爱妈妈,他也相信自己的爸妈互相相爱,只是他们爱的方式不同,马克的爸没办法冷静地爱马克的妈,而马克的妈也没办法完全不恨马克的爸而单纯地爱他。这让长大后的马克时时刻刻怀疑自己做父亲与爱的能力,因而对生个孩子这件事感到恐慌。这件事让他和伊莉娅冲突不断。

不过一年后,伊莉娅仍然宣称她怀了孕。世事本是如此,你越逃避的就越容易来到面前,你越坚持的就越快瓦解。马克很快地调整心态,开心地接受了这件事,陪着伊莉娅产检,准备细心呵护美丽的妻子生下美丽的孩子,开始觉得期待做一个爸爸也是非常美好的事。

但一次他出差南部两天回来,伊莉娅失踪了。

“完全地消失了。我去出入境管理局查了,没有她的名字。我动用了所有关系找她,但就是没有消息。隔一周我飞去巴西,从圣路易市开始,一个小镇一个小镇找,到后来一个部落一个部落找,没有。半年过去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她完全消失了。带着可能是我的孩子和那个怀孕的身体消失了。”

汤姆和宝拉看着自己手上的汤匙,不敢互相看对方,汤姆想,怎么搞的这顿饭。宝拉露出一个优雅的哀伤笑容,说:“你好像比我惨?哈。”

“我花光了前十年赚的钱,回台湾以后,只好做买空卖空的金融业,把钱再赚回来。”马克说,“我打算赚够了钱以后,再去巴西。”

“搞不好她没有离开台湾呢?”

“嗯,没错,搞不好,所以这几年我把一部分的钱都给了征信社,自己一有空就在这个城市一条街道一条街道走,一条巷子一条巷子走。不骗你,不可能有人比我走过这城市更多遍了,不开玩笑,我连路上的鸽子都问过了。这是她的照片,看到的话通知我一声。”汤姆和宝拉看到照片时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照片里的女人像是一种非现实性的、野性的存在,像雌豹一般地美。汤姆想,没错,就是像雌豹一般地美。这样的女人走在街上,是不可能失踪的。一头豹子在一座城市里怎么会失踪?

聚餐结束后,马克开着车离开,汤姆和宝拉则信步往捷运站走,即使是阴天,保养皮肤无微不至的宝拉依然撑着伞。那一小段路汤姆有点坠入爱河的感觉,不过宝拉已经离婚,而自己还在婚姻中。这样的感觉无非是幼稚、单纯、愚蠢的。

宝拉的高跟鞋很有节奏地踩在红砖上,准确地避开了砖与砖的细缝,汤姆常常看到有穿高跟鞋的女人卡在人行道上,那可真糗。但宝拉似乎没有这样的问题,她的每一步都谨慎无比,灵敏轻巧得像一头水鹿。

“你记得马克小时候失踪那件事吗?真不可思议,一个十岁小孩能跑到哪里三个月不见人影?”

“是啊,真不可思议。”汤姆说。

一个月后汤姆接到一通电话,是警察局打来的。

“蔡先生你好,请问陈嘉扬你认识吗?”

“认识。”

“嗯,是这样的。他自杀了,嗯,没错,本来不关你的事,他的家人已经来处理了。但是他有一个盒子留给你,他家人觉得还是应该交给你,不过他们暂时人离开台北了。我们这边也需要你签收,所以如果可能的话,麻烦你来警局一趟。”

汤姆放下手机后,觉得好像听到以前他爬上马克家铁窗外,咚咚咚地敲玻璃叫醒马克的声音,马克有时睡眼惺忪地打开窗户,有时整个人睡死了——从玻璃窗外面看,马克一动也不动地躺在他家阁楼的地板上,还真像死去了一样。这时汤姆通常会更用力地敲玻璃,就好像决意把玻璃敲破似的那么猛烈,马克才会突然惊醒。

汤姆搭上计程车,看着窗外的街景像水流一样流过心头。他拨了通电话到警局,要求警察是

否能让他看一下现场。由于刚好有一个高阶警官是汤姆父亲的旧识,警方通融了,毕竟他是马克唯一留了东西的人。听说马克连父母都没有交代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给他们,连遗书都没有,就好像只是暂时离开去超市一样。

汤姆想起当年马克回来以后,自己在天台上逼问他究竟是去哪里的情形。

“你们一直问我去哪里。唉,我只跟你一个人说。所以你不能跟别人说。”

“好。”

“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喔。”

“废话。快说啦。”

“你记得我们在厕所画的画吗?去年的时候,我们不是把第一间女厕所的右边墙壁,画上

跟对面第一百货的电梯一样的那个按钮?然后玩坐电梯的游戏?”

“对。”

“第一间从一楼画到九楼,第二间从十楼画到十九楼,第三间从二十楼画到二十九楼……然后到三楼的最后一间,是九十楼到九十九楼?”

“当然记得。一楼卖化妆品,二楼卖男装,三楼卖女装,四楼卖玩具……七十楼全部卖咸蛋超人,七十一楼全部卖恐龙救生队……”

“对,用签字笔画的。那天我在天桥上走来走去躲我爸跟我妈,但是后来找我的人越来越多,我躲到没地方躲,所以决定躲到三楼的女厕所里头。”

“可是女厕所他们也找过啦。”

“是啊,我听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近,我爸

跟我妈一直喊我,我赶快躲到最后一间去。”

“九十楼到九十九楼那间。”

“对。九十楼到九十九楼那间。然后我听到他们进来了。我一急,就按了九十九楼的按钮。”

“那按钮是画的啊。”

“不,那按钮是真的。”马克吸了一口气说,就好像他如果不深吸一口气,会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我前一天晚上躲在天台,那个魔术师看我一个人就走过来跟我聊,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把家里的事都跟他说了。他说如果我真的不想再被找到,就到那间厕所里去,按九十九楼的按钮。”

汤姆一语不发地看着马克。

“我一按下去那间厕所就开始动,就像百货公司电梯正在往上爬一样的感觉。他们的声音越

来越小,我坐了好久好久的电梯,大概有一部卡通那么长。电梯停了,打开的时候,你知道我看见什么吗?”

“看见什么?”

“云。我的前面都是云。”

“呃……云?”

“骗你的啦,傻瓜。不是云,什么都没有变,就是女厕所。哈哈。我爸跟我妈还有商场的人都走了,我走出来,什么都没有变。”

“干,你到哪里去了?”

“哪里都没去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我就在商场前前后后一直走,哪里都没有去。奇怪的是,商场的人看不到我了。我走到我家前面,看你在那边称铁钉,很想给你一拳。但没有办法。”

“你的意思是你变得像透明人?”

“不是透明人,我不会讲啦,很像在看电影的感觉,很像看到自己在电影里面的感觉。我跟着我妈走,看她一边走一边哭。走到后来我觉得自己再走下去就快要死掉了。”马克的眼神变得哀伤。

“但是没有死掉。”

“没有死掉。肚子饿了我就跑到温州大馄饨那边吃面。”

“还可以吃面?”

“嗯。”

“可以吃锅贴吗?”

“有时候也去你家吃锅贴。”

“你以为我是白痴喔。”

“没有啊,我说的是真的。”

“马克,你他妈我把你当好朋友,你把我当

白痴喔。”

“没有啊。”

“干。”

马克自杀的地方是在大楼的电梯间。由于电梯需要一定的空间放机房,大部分机房在顶楼,而最底下还会留下一个空间,以维修电梯。马克就是在那里上吊自杀的。马克孤伶伶地吊在那里两个星期都没有人发现,整幢大楼运作如常,只当马克是旷职了,直到每月的电梯维修日才被技工发现。

汤姆坐上警车,随着警察到警局,一直压抑着自己的呼吸。他想起马克回来以后,他自己曾多次躲到那个画了九十楼到九十九楼的女厕所,很想却一直不敢真的按下去。他想,如果按下去,真的像马克说的,到了一个所有人都认识你却没有人看得到你的地方该怎么办?汤姆忘了问马克那时是怎么回来的。马克究竟是怎么回来的?怎么样才能让马克再回来,就像一个月前素食餐厅那场会面?

办好一切手续以后,警察拿出那个马克要交给汤姆的盒子,没什么特别的盒子,有点像放风梨酥的米色饼干盒。打开来一看,里头放着像一头豹的伊莉娅的照片,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写:“嘿,汤姆,在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第九十九楼。说真的,九十九楼跟一楼,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别担心。帮我跟一楼的朋友们问好。你的朋友马克。”纸条最后则画着一颗眼珠,写上他的英文名字,那是马克从小写信签名的习惯。

汤姆试着想象马克的身体吊在电梯下面,这个想象没有什么画面,只是让他的思绪凝结住而已。唯一的画面就是电梯里的数字,不断往上跳动的数字,缓慢上升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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