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很忙 荐稿

 

马修·波利的《少林很忙》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的“译文纪实”系列中的一本。写得很有趣,书的副标题也很有趣,叫...





马修·波利的《少林很忙》是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的“译文纪实”系列中的一本。写得很有趣,书的副标题也很有趣,叫《和尚,飞踢与铁裆功:一个美国人在新中国的奥德赛》。

■为什么推荐这篇文章?王小波说,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倘能如我所愿,我的一生就算成功。遗憾的是,我们每天从手机屏幕上获得的故事,本质上无非都是月亮和六便士的变种。

因此,从糟糕的世界找到有趣的角度,就是这篇文章的全部意义。至于何以为事、何以为文,我们聊过太多。我只想说这么一句:简单、精确地写作,就是最大的美德。

文章很长,但相信我,很值。

少林很忙
作者 | 马修·波利  原载 | 《少林很忙》


那天夜里,直到那场较量开始前,少林寺还是很平静的。

法国摄影师皮埃尔正在少林武术中心的餐厅款待几位武僧和少林寺的“外来团”。“外来团”包括两个本周恰好在此游览的挪威人,以及两个美国籍少林弟子——约翰·李和我。一家法国杂志安排皮埃尔来少林寺拍些僧人的照片,于是我便安排我的朋友兼武艺指导德清和尚、成浩和尚还有严师父给他摆了几个姿势。拍照非常成功,于是皮埃尔邀请我们所有人共进晚餐。

我们围坐在餐厅中央那张大桌子周围。这家餐厅是由政府出资修建的,反映了他们在建筑方面的品味:大而无当,结构混乱,方方正正,非常死板。整间餐厅有高中的篮球馆那么大,刚建成三年,就已经有些破败了,通常只有午餐时间才有人光顾——大批的游客通常都是白天来少林寺游览参观,这里举世闻名,是禅宗和武术的发源地。那天晚上,除我们之外只有一桌客人——六个中国男人坐在30米开外的另一张餐桌上。十几个女服务员在一旁无所事事,争论着第二天应该由谁负责做早餐。

我们已经完成了这顿饭的敬酒环节,期间大家再三互相致意,都被灌了不少白酒(白酒是一种中国酒,由粮食酿造而成,就像是把日本清酒、威士忌和液体洗涤剂混在了一起,对消化系统有很大的刺激性)。我们刚刚开始吃饭,另一桌的女服务员就走了过来,在德清和严师父耳边低语了些什么。

德清听后立刻变得怒气冲冲,脸涨得通红。我在这儿九个月了,逐渐和他成为密友。他情绪极易波动,对此我已习以为常,可我还从没见过他如此生气。

“他真的说想切磋一下?”德清问道,手中紧紧握着酒杯,看样子随时都可能把酒杯捏碎似的,“就是要挑战我们喽。”

“哪个人?”严师父问。

服务员指向另一张桌子,其中一人向我们举杯示意。作为一个中国人,他算是个大块头了,大概有一米八几,一百六七十斤的样子。他带着一副厚厚的眼镜,这在中国农村并不多见。

“他姓吴,”服务员说,“说是从天津来的武术大师,那些是他的弟子。”

“太不给我们面子了,”德清说道,“简直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们!”

德清仍在怒气冲冲地嚷嚷,皮埃尔这时用英文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桌的吴大师,他想要‘切磋’一下——就是向我们挑战,来一场比赛,”我说,“他想和少林高手过过招,看看哪一派更高明,谁的武功更强。”

“那这些和尚为什么这么生气?”皮埃尔问,“他们是功夫大师,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他们几乎从不与人过招。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就是练练功,教教偶尔来访的外国人,或是给游客们表演,”我说道,“挑战赛并不常见,我也就看过一次。跑到其他门派的地盘上,公开要求较量,这实在是太无礼了,根本没把别人放在眼里。”

“那就让我和他过过招,”德清继续说道,“我一定要打死他!”

严师父按住德清的手,“让我想想。”

严师父为人谨慎,深谋远虑;德清则天真率直,大大咧咧。严师父25岁了,比19岁的德清和他师兄都要年长,于是德清不说话了。严师父的脸是功夫片里标准的恶棍脸,极其丑陋,让人过目难忘。他一副倒八字眉,颧骨突出,皮肤黝黑,上面满是痤疮。我挺喜欢他的。但在他身边时我还是小心翼翼的。

至少那晚之前一直如此。

严师父双眼空洞地目视前方。他得考虑少林寺的声誉,再加上有个法国记者在场,这就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过去三年里,少林和尚在欧洲四处巡演,很受欢迎。皮埃尔的摄影作品配文刊发也会为少林摇旗呐喊,有很大的助力,所以严师父不得不考虑少林寺的国际声誉。

德清是我的良师益友,看着他怒火中烧,我觉得自己总该说点儿什么。

“我来跟他较量。”我主动请缨。

我当然不是认真的,只是客气一下罢了。在中国,不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都要在表面上做做样子。那不过是表现我和他们同仇敌忾的一种姿态罢了,总得展示一下我的团队精神吧;而且我知道,严师父是绝不可能真的让我去迎敌的。少林寺人才济济,高手如云,他们正值壮年,而且都已有十年乃至更长时间的武功修为。至于我,虽然训练了九个月,充其量也就算是个初学者。再说,我不过是个“老外”——这是对外国白人的一种礼貌的称呼。

假意应承之后,我挥手示意服务员过来给大家轮番倒酒。

我扭头发现严师父正看着我,脸上微微露出笑意。

“包默思,”严师父叫着我的中文全名马修(默思)·波利(包),“你先和他打。”

德清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不能先上场,”德清反对,“我是他的老师,我先打。”

还有些话德清没明说,这也是不言而喻的——他认为自己是最好的武术大师(我们几乎每个人都这么想)。严师父让我们这个团队的一流好手靠边站,却让我这个根本不入流的门外汉冲锋在前。

我内心的慌乱恐惧肯定流露到了脸上,因为严师父一边回应着,一边微微笑得更开了,一脸的老谋深算,“不,还是让这个老外先和他打。”

德清没打算就此罢休。

“你不能让他先打,要是输了怎么办?这可事关少林的声誉和脸面啊。”

严师父端起一杯白酒,一饮而尽。

“就是因为考虑到少林的脸面,我才要这么做。如果是一个老外输了,那没有人会觉得丢脸,因为大家都知道老外并不擅长功夫。而这样我们就有机会研究那个傻蛋的把式和套路,你就更容易战胜他了。但是如果老外赢了,那么少林寺就会更有面子,因为这说明少林武功出神入化,甚至连老外弟子都能打败中国其他门派的高手。”

他们争论的同时,我感到无边的恐惧探入体内,抓住了我的五脏六腑,捏得粉碎,让我的勇气荡然无存,然后又像猎人现场给他捕获的猎物包扎一样让我恢复了原样——当然,那只是空空的躯壳,一具行尸走肉罢了。我站起身来,心虚得不行,满心里都是逃跑的冲动,直到我发现一桌人都在看着我。

“我得去趟洗手间,马上回来,”我失魂落魄地朝自己的酒杯摆了摆手,“喝得太多了。”

我努力克制自己逃跑的冲动,尽可能平和地溜达到餐厅外面,跑到屋后的厕所——在中国农村那儿通常就是用水泥做的旱厕,其实就是个大粪坑。我在那个五谷轮回之所里蹲了几分钟,脑子飞快地想着逃离这种处境的各种可能。假装受伤?直接消失?遗憾的是,没有哪种办法能让我不丢脸,无论怎么样,临阵脱逃都会让我颜面尽失,不仅如此,我的老师们也会颜面扫地,这一切我可都得考虑明白——尽管我在中国才待了不到一年时间,但他们的价值体系已经深入我心,我没法再打退堂鼓了。

我满怀希望地回到餐桌上,还存着一线希望,兴许严师父改主意了呢。

遗憾的是没有。

“包默思,我已经决定了,”严师父眼里闪烁着期许,脸上又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一刻钟之后,你和吴大师在训练大厅较量。”

“一刻钟之后?”我傻眼了。

“咱们去吧。”严师父说。

少林寺作为一个旅游中心,是由河南省政府在1989年建成的。整个少林武术中心包括一家餐厅、一家廉价旅馆、一座员工的双层公寓和一个主体综合区。综合区里有几间办公室、两个供学徒使用的训练大厅,还有一个演出大厅——专供游客付费观看少林和尚展示武艺。恍惚中,我和德清正前往主体综合区。为了给我点儿精神支持,他引用了他最喜欢的武术格言:“我不怕遇到练习过一万种腿法的对手,但害怕遇到只将一种腿法练习了一万次的强敌。”

还没进训练大厅,我就听到里面人声鼎沸;进去之后我发现,短短几分钟之内,切磋的事儿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整个大厅挤满了武术中心的员工、少林和尚,还有许多村子里的农民——他们是一群不用电话通知也能很快聚集到一起的人。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对决场面——一个外国人和一个北方武术大师的挑战赛。观众们群情激奋,拭目以待,大家都已经闻到了血腥味。

吴大师正和几个弟子在训练大厅的一角说着什么,旁边一侧的墙上是一面大镜子,不过已经有几处破裂,另一侧的墙上竖着一张巨大的绿色垫子,是表演时用的。我注意到,两个挪威佬拿出了他们全套的摄影装备,正在支起三脚架。让他们给我那可能被打开花的屁股来个永恒的特写——这可绝对没门!我能预想到,他们会拿这段视频在欧洲武术界来个巡演:美国人的失败。所以我用英语跟他们解释说,在中国拍摄一场挑战赛是很无礼的。然后他们就把摄影机拿开了。我还有心思撒谎,这是个好兆头。

而搞定皮埃尔可就不那么简单了。他是个暴力迷,之前在塞尔维亚和科索沃战争中做摄影记者,他这次来少林寺拍照是希望能与曾经的战地摄影一刀两断。这种紧张的场面皮埃尔见得多了,他曾经用自己的钢头军靴踢碎了一个粗鲁无礼的香港商人的玻璃橱窗——这也是他最引以为豪的经历。这会儿,他正指着那双靴子设法让我相信那一切,以便让我说服和尚们,允许他取代我来和吴大师对决。

“马修,我会抓住那家伙的脖子,把他的头拽下来,用我的膝盖好好招呼他,”皮埃尔说着拍了拍他的膝盖,“然后,我就用这双靴子踢他。看到这双靴子了吗?我会狠狠地踢他的屁股。”

我舒展着自己僵硬的双腿,尽量对他视而不见。

“你告诉他们让我和他打,”他说,“我要用这双靴子踢他,你瞧这鞋尖儿,我会直接踢到他屁股上。”

“皮埃尔,你不是这儿的学徒,”我说,“更不是少林弟子,而我是。他们不会让你跟他打的。”

很不幸,这是真的。我越来越恐慌,感觉自己头重脚轻,耳朵里也一直嗡嗡作响,经久不息。

“但我会用靴子踢他,”他接着说,“直接踢他的屁股。”

“皮埃尔,这是不可能的。好了,我得准备好上场了。”

“但我会踢……”

我转向约翰·李,希望能寻求到一点儿来自美国同胞的支持,以对付这个古怪的法国人。

约翰仍像一年前做高中橄榄球后卫那样,棒球帽下的脑袋在我和皮埃尔之间来回扭动,他那肌肉发达的身躯向外挪了一下,脸上挂着大大的微笑,如同兄弟般随和,说道:“皮埃尔,老哥,冷静点儿,哥们儿。”

在房间另一头,我看到严师父和吴大师好像正在商量着什么。我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我看到吴大师扶了扶眼镜,摇了摇头。

严师父向我走来。“你知道什么是挑战比赛吧?”

我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差不多,”我说,“大概知道点儿。”

“挑战赛是有规矩的。”他歪过头去看看吴大师,厌恶地翻着白眼。

严师父绷着脸,怒火中烧,身体紧绷着,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爆发出来,狠狠地击打敌人。我尽量避免直视他的眼睛。所有和尚中,严师父是最不会掩饰内心想法的人——特别是在头脑并不完全清醒的时候,要是你不小心冒犯了他,他很有可能一瓶子打爆你的头。虽然他并不是一肚子坏水,但绝对算得上是老谋深算。

他向我靠近,压低了声音,这样就只有我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去他娘的,”他低吼道,“跑到我们的地盘上来撒野,太不给我们面子了!这样的打斗没规矩!你要把他打趴下,听懂了吗?打趴下!”

严师父又走了回去,立刻转换成裁判员的角色,挥动双手召集对决双方相互走近。我和吴大师走向大厅中央,在离对方大概一米半左右时,我们俩站住了。

他摆出猫一样的站姿,重力集中在右脚上,左脚轻盈地悬在前方,这可是个防御性很强的姿势。他的手像水车一样在身前慢慢打圈。厚厚的眼镜下,一双黑色的眼睛紧紧地盯住我。

我摆出标准中国散打的开打姿势——面对吴大师,身体与之成四十五度角,左腿向前,重心按四六开的比例分布在前腿和背部,左手握拳在前,右手举起护住下巴。我试图放松身体,用意识强迫自己不再踮着脚尖跳跃,因为这种跳跃会被看成是一种紧张的表现。



吴既比我重又比我强壮,有着像农民般健壮结实的身躯,但我比他高,手脚能触及更远的地方,这至关重要,因为他摆成防御性的姿势,丝毫没有要先进攻的意思。

我努力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我在来少林之后跟别人进行过格斗比赛,但这是第一次真正的对决——穿着休闲服,没有规则——这是我之前从来没参加过的。

严师父拍手示意比赛开始,接着就退了下去。毕竟,他根本就不想当这个裁判,就看我们俩到底能打成什么样儿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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