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史料(一)

 

治玄学者与治神学者或无须资料,因其所致力者在瞑想,在直觉,在信仰,不必以客观公认之事实为重也...



治玄学者与治神学者或无须资料,因其所致力者在瞑想,在直觉,在信仰,不必以客观公认之事实为重也。治科学者——无论其为自然科学,为社会科学,罔不恃客观所能得之资料以为其研究对象。而其资料愈简单固定者,则其科学之成立也愈易,愈反是则愈难。天文学所研究之对象,其与吾侪距离可谓最远;然而斯学之成为科学最早,且已决定之问题最多者。何也?其对象之为物较简单,且以吾侪渺小短促之生命与彼相衡,则彼殆可指为恒存而不坏。治此学者,第一无资料罣漏之患,第二无资料散失之患,故成功最易焉。次如地质学,地文学等,其资料虽趋复杂;然比较的含固定性质,研究亦较易。次如生物学等,蕃变之态益甚,资料之选择与保存渐难矣。又如心理学等,其资料虽俯拾即是,无所谓散失与不散失;然而无具体的物象可指,且其态稍纵即逝,非有极强敏之观察力不能捉取,故学者以为难焉。

史学所以至今未能完成一科学者,盖其得资料之道,视他学为独难。史料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史料者何?过去人类思想行事所留之痕迹,有证据传留至今日者也。思想行事留痕者本已不多,所留之痕,又未必皆有史料的价值。有价值而留痕者,其丧失之也又极易。因必有证据,然后史料之资格备;证据一失,则史料即随而湮沉。而证据散失之途径甚多:或由有意隐匿,例如清廷之自改实录。或由有意蹂躏,例如秦之烧列国史记。或由一新著作出,而所据之旧资料遂为所淹没,例如唐修《晋书》成,而旧史十八家俱废;或经一次丧乱,而大部分史籍悉沦没,如牛弘所论“书有五厄”也。或孤本孤证散在人间,偶不注意,即便散亡,斯则为例甚多,不可确举矣。要而言之,往古来今之史料,殆如江浪淘沙,滔滔代逝。盖幸存至今者,殆不逮吾侪所需求之百一也。其幸而存者,又散在各种遗器遗籍中,东鳞西爪,不易寻觅;即偶寻得一二,而孤证不足以成说,非荟萃而比观不可,则或费莫大之勤劳而无所获。其普通公认之史料,又或误或伪,非经别裁审定,不堪引用。又斯学所函范围太广,各人观察点不同;虽有极佳良现存之史料,苟求之不以其道,或竟熟视无睹也。合以上诸种原因,故史学较诸他种科学,其搜集资料与选择资料,实最劳而最难。史学成就独晚,职此之由。

时代愈远,则史料遗失愈多,而可征信者愈少,此常识所同认也。虽然,不能谓近代便多史料,不能谓愈近代之史料即愈近真。例如中日甲午战役,去今三十年也然,吾侪欲求一满意之史料,求诸记载而不可得,求诸耆献而不可得。作史者欲为一翔实透辟之叙述,如《通鉴》中赤壁、淝水两役之比,抑已非易易。例如二十年前,  “制钱”为国家唯一之法币。  “山西票号”管握全国之金融,今则此两名辞久已逸出吾侪记忆线以外;举国人能道其陈迹者,殆不多觏也。一二事如此,他事则亦皆然;现代且然,而远古更无论矣。孔子有言:  “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不治史学,不知文献之可贵,与夫文献散佚之可为痛惜也。距今约七十年前,美国人有彭加罗夫(H.H.Bancroft)者,欲著一《加里佛尼省志》。竭毕生之力,倾其极富之家资,誓将一切有关系之史料搜辑完备,然后从事。凡一切文件,白宫府公牍,下至各公司各家庭之案卷账簿,愿售者不惜重价购之,不愿售者展转借钞之。复分队派员诹询故老,搜其口碑传说。其书中人物有尚生存者,彼用种种方法巧取其谈话及其经历。如是者若干年,所丛集之资料盈十室。彼乃随时将其所得者为科学分类,先制成“长编式”之史稿,最后乃进而从事于真著述。若以严格的史学论,则采集史料之法,必如此方为合理。虽然,欲作一旧邦之史,安能以新造之加里佛尼省为比例?且此种“美国风”的搜集法,原亦非他方人所能学步。故吾侪今日之于史料,只能以抱残守缺自甘。惟既矢志忠实于史,则在此残缺范围内,当竭吾力所能逮,以求备求确,斯今日史学之出发点也。吾故于此章探索史料之所在,且言其求得之之途径,资省览焉。

(待续)

本文选自梁启超著《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华侨出版社

本期编辑:文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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