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夜读】月亮和六便士（十二）_【陪你夜读】

克利舍大道正逢热闹时分，发挥生动的想象，你会在人潮中瞥见许多赤裸欲念的主角。有小职员、女店员，有仿佛从巴尔扎克小说走出来的老家伙，有专门利用人性弱点营生的男男女女。...

作者简介：

威廉·萨默塞特·毛姆（1874—1965）是英国著名的小说家和戏剧家，被公认为“二十世纪用英语写作的最为流行的作家之一”和最会讲故事的人之一。在六十五年的写作生涯中，他著有二十多部长篇小说、一百多篇短篇小说、三十多部戏剧以及各种散文、游记，其中以他的长篇小说《人性的枷锁》、《刀锋》、《月亮和六便士》最负盛名。

克利舍大道正逢热闹时分，发挥生动的想象，你会在人潮中瞥见许多赤裸欲念的主角。有小职员、女店员，有仿佛从巴尔扎克小说走出来的老家伙，有专门利用人性弱点营生的男男女女。巴黎穷人区的街道涌动着让人血脉贲张的生命力，让你的灵魂随时准备意外的冲击。
“巴黎你熟么？”我问。
“不熟。来度过蜜月，以后没来过。”
“怎么会找到那样一家酒店？”
“别人介绍的，我想找便宜地方。”
侍者端上苦艾酒，我们煞有介事把水滴在渐渐融化的方糖上[注释：法式苦艾酒，杯口置专用漏勺，勺中装方糖，用冷水滴化方糖，糖水缓慢融入酒中]。
“我最好这就跟你挑明来意。”我有点别扭地说。
他目光灼灼。“我知道早晚会有人来。艾米来了一大堆信。”
“那你很清楚我要说什么了。”
“我一封没看。”
我点支烟清理思绪。其实我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备好的那套说辞，可怜兮兮也罢，愤愤不平也罢，在克利舍大道都显得那么不搭调。他忽然嘿嘿一笑。
“好一桩头疼差事，是吧？”
“唉，不知道。”我答道。
“要不这样吧，随便应付一下，我们今晚好好乐一乐。”
我迟疑稍许。
“有没想过你妻子多痛苦？”
“她会挺过去的。”
我无法描述他的口气何等绝情。一句话就让我心里发慌，但我尽量不露声色，端出当牧师的亨利舅舅劝亲戚给候补助理牧师协会捐款的口吻。
“不介意我有话直说吧？”
他含笑摇头。
“她活该遭你这样对待吗？”
“不。”
“她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吗？”
“没有。”
“那么，结婚十七年，她规规矩矩，你说走就走，岂不令人发指？”
“发指。”
我惊讶地扫他一眼。怎么责备他都老实应承，反让我难以出招，乱了方寸，且不说滑稽可笑。我本来打算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娓娓劝诫语重心长，必要的话甚至脸红脖粗讥笑谩骂慷慨激昂。可是，罪人主动认了罪，规劝者还有什么好

忙？我太嫩了，以前只练过死不认账。
“嗬，怎么着？”斯朱兰问。
我只能撇嘴。
“喏，你都认了，我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嘛。”
我感觉这次任务执行的手段真不高明，心里直窝火。
“少废话，你不能一分不给就把女人甩了。”
“为什么不能？”
“叫她怎么活？”
“她靠我养了十七年，干吗不换个活法儿自己养自己？”
“她不行。”
“叫她试试。”
我当然有很多反击手段，拿女人的经济地位说事，拿婚约写明或推定的义务说事，理由多得很。但真正关键的恐怕只有一点。
“难道你心里没她了？”
“彻底没了。”他答道。
这一点对谁都不是闹着玩的，可他答得厚颜无耻嬉皮笑脸，我咬住嘴唇才没笑出来。我提醒自己他的行为何等可耻，又酝酿情绪，终于正气凛然。
“去你的，孩子你要管吧。他们又没害你，又没求你把他们生出来。你这样一走了之，等于把他们扔街头了。”
“他们养尊处优好多年，比多数小孩有福多了。再说会有人出面照顾的，到时候麦克安德鲁夫妻会供他们上学。”
“可难道你不疼他们？多乖的孩子啊。难道你今后跟他们一刀两断？”
“孩子小时候招人疼，但现在长大了，我没什么特别感情。”
“没人性。”
“可不。”
“真是恬不知耻。”
“不知。”我换个套路。
“人人会觉得你是个贱货。”
“随便。”
“被人厌恶鄙视也无所谓？”
“无所谓。”
他那短得不能再短的轻蔑回答使我本来天经地义的问题显得荒谬扯淡。我想了一两分钟。
“人要是明知亲朋好友都恨他，能活安心吗？你当真不在意？是人都有点良心，你迟早要难受的。假如你妻子死了，你不悔恨得要命？”
他不作答，我等他开口，结果还是自己打破沉默。
“你倒是说啊！”
“我说你是个蠢蛋。”
“少耍赖，也不是没办法逼你养老婆孩子，”我有点恼火地反讥。“法律会保护他们的。”
“法律能让石头出血？我没钱，手里就百来镑了。”
我更晕乎了。从住宿条件看，他的确已山穷水尽。
“那点钱花光了你怎么办？”
“再挣。”
他泰然自若，眼神全是嘲讽，仿佛我纯粹在瞎扯。我停下来琢磨接着怎么说，他倒先发话了。

“艾米干吗不再嫁？她还年轻，人又不丑。我可以推荐一下，她是个贤妻。她要想跟我离婚，我不介意帮她制造条件。”
这下该我笑了。这老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看来他想掩盖私奔罪行，千方百计隐瞒她的下落。我断然答道：
“你妻子说无论如何都不会跟你离婚。她决定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震惊地望着我，那表情绝不是装的。他嘴角笑意顿失，肃然说：
“可是伙计啊，我无所谓。离不离婚我他妈根本无所谓。”
我大笑。
“省省吧，少把我们当傻瓜，早知道你跟人私奔了。”
他微微一愣怔，随即放声狂笑，引得邻桌人人侧目，有的也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