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一家李少君:荒漠上的奇迹(组诗)

 

李少君,1967年11月生,湖南湘乡人。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诗歌读本:三十二首诗》《蓝吧》等,诗作入选大学教材等数十种选本,并被翻译成英文、德文、韩文、瑞典文、塞尔维亚文、越南文等。现居北京。...

本期一家
李少君




1967年11月生,湖南湘乡人。主要著作有《自然集》《草根集》《诗歌读本:三十二首诗》《蓝吧》等,诗作入选大学教材等数十种选本,并被翻译成英文、德文、韩文、瑞典文、塞尔维亚文、越南文等。现居北京。


荒漠上的奇迹(组诗)

李少君荒漠上的奇迹

对于荒漠来说

草是奇迹,雨也是奇迹

神很容易就在小事物之中显灵

荒漠上的奇迹总是比别处多

比如鸣沙山下永不干凅的月牙泉

比如三危山上无水也摇曳生姿的变色花

荒漠上还有一些别的奇迹

比如葡萄特别甜,西瓜格外大

牛羊总是肥壮,歌声永远悠扬

荒漠上还有一些奇迹

是你,一个偶尔路过的人创造的……

凉州月

一轮古老的月亮

放射着今天的光芒

西域的风

一直吹到了21世纪

今夜,站在城墙上看月的那个人

不是王维,不是岑参

也不是高适

——是我

神之遗址

仿佛神从大地撤离后留下的遗迹

这里处处能窥见神迹,感受神的气息

庄严的寺庙,金刚顶一样藏身其后的雪山

林中激流冲刷而下,让梅花鹿犹豫不前

大风呼啸,经幡飘扬,方塔虔诚竖立

还有男神一样的康巴汉子

脸色祥和美丽多姿的藏族女子

他们都是神的后裔,举止异于凡人

他们身上流着神的血液,继承神的气质

他们走在高原上宛如一道天庭里才有的风景

我们都深信神偏爱垂顾此地

他们踩着白云说来就来,他们以风显灵

或在冬雪隐匿之后托繁花表达意愿

通灵的人总是在瞬间领会,立即策马追逐

高原上到处是寻觅神之身影的春忙景象

藏人们载歌载舞,发誓要追寻到远方和天边

布 景

雾霾把都市变成了背景

世界被推得很远

飘忽的人影很近,不时闪过

近处的树也隐约可见

那件挂在树梢上的旧衣裳

在风的吹动下恢复了人形

动作虽然诡异

但目标是墙角拐弯的小巷

这是哪位似曾相识的故人呢?

我一时茫然,又恍若隔世

河西走廊的雪

这里是古战场,张掖、武威、嘉峪关的狼烟

这里是伤心地,沙漠、戈壁、玉门关的折柳

我们在此徘徊流连,我们在此涕泪感慨

一次一次地设想千百年前,若自己置身此地

会是一名戍官、千夫长抑或司马

还是一位僧人、胡商或者店小二

数不清多少故事在此交替演绎

前方无事,将军夜宴,歌吹日纵横

杀气雄边,沙场鏖战,朽骨几成堆

还有天马东来,丝绸西去

也曾胡姬旋舞,汉使张狂

佛典逐渐传入,驼队无故失踪

盗贼潜伏草丛,家族流离失散……

但一夜风寒,大雪就会覆盖山川大地

最终是雪白占领了世界

最终是空无和美赢得了胜利

那些无处不在的肯德基餐厅

阴雨绵绵之夜,已经很深了

我没想到肯德基餐厅里收留了

那么多的潦倒者

孤独的没有人可以说说话的老人

全身脏兮兮的疲惫不堪的长途旅客

头一沾到桌上就趴下打起轻微的呼噜

还有神情漠然者,手里拿着一杯可乐

两眼茫然而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这些无处可去者都在这里找到了

短暂的休憩之地

没人驱赶他们,服务员只是机械地来回拖着

愈来愈脏的拖把,打扫他们脚下废弃的遗物

像每一个贸然闯入的避雨者,我感动于

这样的日常景观,并回想起这样的

一个说法

大都市里,两个才十四岁的

小情侣能去的地方

就只有离家不能太近也不能太远的

肯德基餐厅了

这是一个朋友的小女儿偷偷告诉我的

她还说

她就是这样度过她冗长的少女时代的……

风 筝

这个可怜的孤独的老汉

退休后,长年以公园为家

每天都准时带着一条小凳子

混迹于一帮吵闹的孩子中间

坐在草地上,手里牵着一只小风筝

放飞到蓝天上……

你走过时

你看一眼天上的风筝

他就看你一下

你才注意到那是他的风筝

三里屯

三里屯的路上挤满各种求安慰的新人类

一个女孩仰着深醉的脸,扑在男友的怀里

两个白领男眼睛滴溜溜,比百度搜索得还快

优衣库的旁边,经常会有人拦住你

先生,你需不需要这个,需不需要那个

好像你的任何需要,他们都能随时满足

还是躲进一个人的小空间里安全可靠

刷一刷屏,就知道朋友们可好世界还好

如果没有微信,这个大都市将何其寂寞

新人类都将无所事事,被忽视被遗忘

如果美女们不晒她们千娇百媚的靓照

这个夜晚将更加单调、苍白和无聊……

桃花潭

桃花潭是最立体的一个古董

以潭水搅拌古木、青苔和浅草

上面还描绘着山水、流云和雾霭

连潭影和摇曳的翠竹都是古色古香的

小心翼翼地捧起来轻轻摩挲时

手心很容易感受到那一条条细腻的微妙笔触

桃花潭是封存千年的一坛好酒

鳜鱼和山笋烧制的佳肴香气腾腾

喝着这一坛李白未来得及喝完就已醉倒的美酒

我们在万家酒楼上,击掌而欢,一醉方休

咀嚼之中,诗兴消化成了一种美的发酵物

在心底积蓄,最终宣泄而出,发为惊天长啸

桃花潭还是自然天成的一个音箱

清晨百鸟啾啾,牛羊哞哞,人声渐起

黄昏,小溪从山间汇入青弋江的寂静

被对面渡江而来的小船的桨声划破……

余音未了,又一条鱼泼剌一声跃出水面

夤夜,终被纷纷坠落的桃花一一消音

酷 暑

堆积着的枯叶散发烧焦的气息

日复一日地聚拢、压缩、积蓄

最终成为一点即燃的巨大火药桶

轰然一响,碎片四散,烟尘滚滚

所谓的怒火也是这样炼成的

一件一件的小事触发,仿佛引线

怨恨的毒素,剂量逐渐加大,日趋浓烈

猛然间火焰一样爆发出来,向外喷射

酷暑中万物窒息,闷热压抑的大地

需要一场狂风暴雨来冲刷和宣泄

上天回应的却是一顿劈头盖脑的冰雹

这从天而降的石头一样的外物之物啊

谁也无处躲避,谁也无法幸免于难

一只蚂蚁刚出生就被砸破小脑袋

在坪山郊外遇萤火虫

萤火虫提着一只小小的灯笼

飘浮在虚无的夜空下

游荡于无边的黑暗的野外

那些飞行着的一点点微茫的火

似乎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

是夜晚草丛里最令人心悸的一景

你对我说:那些一闪一灭的萤火虫

就是灵魂在黑夜出游时

提着的一只小小的灯笼

摩 擦

身体一生都在与时间摩擦

有时会擦出火花

偶有动心乃至动情的瞬间

虽然短暂亦如火花一闪

有时则会擦出火焰

呈现星空一样的绚丽

沉淀为此生美好的记忆

也可能会擦成火灾

浓烟滚滚伤及全身

严重者遍体鳞伤甚至屋毁人亡

但大部分的时候

身体是在与时间的摩擦中逐步老化

眼花了,背驼了

腿疼了,人老了

身体渐渐在与时间的摩擦之中

磨损报废

那些曾经相爱过的人现在视同陌路

春风还是清爽依旧

春天还是桃红柳绿

那些曾经相爱过的人

现在却仿佛陌生人

他们在同一座城市里居住

却再也见不到对方

他们去异地旅行或流浪

也不再惦记彼此

深夜醉酒后,他们打出的电话

是给新人的

即使在梦中,也不会再浮现

他们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

油菜花开的季节里的那一次江南之行

他们真的已忘记了往日

只有那棵见过他们争吵哭泣

后来又搂抱亲吻的梧桐树记得

只有那只听到过他们说

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鸟儿记得

他们以为会刻骨铭心的那一夜

只有1987年5月16日

俯瞰过人间的那一颗星星记得

河内见闻

在河内,每一个夜晚

在每一条大街小巷

路边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夜宵摊

人们三五几个围坐一桌

在明亮的灯光下,边吃边聊,大口喝酒

并不时伴以手势和控制不住的笑声

这些黝黑瘦小的越南人

他们吃夜宵时的神情,投入而享受

在那一瞬间,他们浑然忘却了世间种种烦恼

仿佛他们白天所有的勤劳努力

就是为了能在晚上

安心地尽情地享有这一顿夜宵

在太和殿听一种鸟鸣

在太和殿,我听到过一种鸟鸣

它的声响如此之重

如重物下坠,浑浊而笨重

直接往地上砸

它的霸道令其他鸟类不敢出声

一眼看去不知它藏身哪一棵树上

但它的聒噪无处不在

笼罩下来,让众鸟惊恐不安

连叫声也如此重量级的鸟

应该是鸟中之王吧

是阴魂不散的强大回响

还是被历史遗忘者的不甘的低吼

在别处我从未听过这样的鸟鸣

它的叫声让人无法轻视

这里曾经是权势的中心

连鸟的叫声也不同凡响

冲决雾霾囚狱的潜艇

雾霾浓重的都市,铺天盖地的污浊

高楼阴森,飘忽的人影都像鬼魂

车灯憧憧,仿佛来自深渊的探照灯

整个都市大得像人间最大的一间毒气室

深得像暗无天日的深海海沟

我心底涌现的深重的幻灭感

才是更可怕的一种意识的雾霾

阴暗的念头如灰尘,渗入每一个毛孔

神经忍受着黑色炸弹无休止的轰炸

早知如此,我应该从南海开来一艘潜艇

封闭严实,百毒不侵

这样就能来去自由,冲决囚狱

这样就能勇往直前,撕开黑幕
诗学笔记:诗歌是一种情学

李少君


情,按《新华字典》解释,是指因外界事物所引起的喜、怒、爱、憎、哀、惧等心理状态。概言之,情是人这个主体的一种特殊观照,所谓七情六欲,是因外物激发的心理及生理反应。

李泽厚认为:动物也有情有欲,但人有理性,可以将情分解、控制、组织和推动,也可以将之保存、转化、升华和超越。若以某种形式将之记录、表现、储存或归纳,就上升为文学和艺术。

因此,李泽厚对艺术如此定义:“艺术就是赋情感以形式。”艺术就是用某种形式将情感物化,使之可以传递、保存、流传。这,就是艺术的本源。

西方也有类似说法,英国文艺批评家克莱夫·贝尔提出“有意味的形式”理论。他认为:“在各个不同的作品中,线条、色彩以及某种特殊方式组成某种形式或形式间的关系,激起我们审美感情。这种线、色的关系和组合,这些审美的感人形式,我称之为有意味的形式。‘有意味的形式’就是一切视觉艺术的共同性质。”说艺术是“有意味的形式”,其实就是说艺术要有形式感,有形式感才能称之艺术。但这种形式感的核心,还应该是“情”,先有“情”,再将之形式化,就构成艺术。若这形式是线条或色彩,就是绘画;若是文字,那就是文学;而诗歌,显然是最精练的文字。

在我看来,艺术,其实就是“情感的形式”,或者说,“有形式的情感”,而诗,是最佳也最精粹的一种情感方式。诗人可以说就是为情而生者、以情为生者。

诗歌是一种情学,诗人们以情为学,情是内核,语言是手段,诗人以此为生,为使命,为一种生活方式。

情,是人作为主体的一种特殊观照,再深入地说,情乃心之凝聚之所、投注之处。

心,是指人感受和思想的器官。钱穆先生称:心是主宰一切官能、指挥一切官能的一种特殊官能。

文化、艺术乃至诗歌,都是由心感受而生发出来的,《乐记》对此有精辟之论:“凡音而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

在现代语境中,使用“心”这个概念,因其整体性,正好可以用来指代现代性中喜欢强调的个人性,强调个人的独特感受、感觉和思考。

艺术需要情深,深情才能产生艺术。这点类似爱情。心专注,才有情,才会产生情。爱情的本质,就是专一,否则何以证明是爱情。

艺术之本质也是如此,艺术就是深入聚焦凝注于某种情感经验之中,加以品味沉思,并截取固定为某种形式,有如定格与切片,单独构成一个孤立自足的世界,比如一首诗或一幅画。而阅读到这一首诗这一幅画的他者,又因其中积淀的元素唤起自身的记忆和内心体验,引起共鸣,感受到一种满足感(康德称之为“无关心的满足感”),并带来一种超越性,这就是美。

这种感受,就像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所说的“诗歌是禅坐,不是为了催眠,而是为了唤醒”,以己心唤醒他心。

在现代社会,按现象学的细分,情感还可以衍生、变异,若将之细化,则“情”还可以分为情感(传统意义上的)、情绪和情况,古典文学侧重点在情感,现代文学关注点则在情绪和情况。

情感相对稳定,情绪则是瞬息即变的。现代人比较喜欢研究情绪,比如畏、烦、焦虑、绝望、冷漠、快感、狂喜等等,情绪是时间性的,因而也是当下、此时、瞬息的,它在时间之流中突然涌现又迅速消失,只有闪电般的词汇能将之捕捉。

关注情绪,是将传统情感细化的结果,这是由现代性之瞬息万变决定的,是混沌中撕裂的一道缝,敞开,给人呼吸的空气,给人光亮与希望。

情绪一度成为文学和艺术的中心内容,细节成为呈现情绪的主要印迹,细节主题化成为当代诗歌和艺术的话题。情况,则是更大的整体性感受,比如虚无、荒谬抑或圆融、和乐等概念,更像是一个背景。

在当代社会,情开始变得复杂多样,包括情的极端化或保守化,但仍然是文学和艺术的源泉。

已故旅美学者陈世襄认为中国文学传统是一个抒情传统,强调情感上的自抒胸臆,“抒情精神”为中国乃至远东文学传统的精髓。捷克汉学家普实克也认为:中国抒情诗擅长“从自然万象中提炼若干元素,让它们包孕于深情之中,由此以创制足以传达至高之境或者卓尔之见,以融入自然窈冥的一幅图像”。屈原就有过“发愤以抒情”、“抒中情而属诗”的说法,抒既有宣泄的意思,又有编织的意思,所以,抒情,是情感的发泄,又可以理解为一种工艺劳作形式。抒情既是一种情感反应,但作为诗歌创作方式,它又有技术因素,是一种艺术形式。

情,是需要整理、编织和提取的,而艺术,正是梳理、织造“情”的一种方式,或者说,在这个意义上成为一种形式。艺术或文学、诗歌,就是一种情感的方式或形式。

说“抒情性”是中国文学尤其是诗歌之特质。是因为中国人没有外在的宗教,所有的一切都落实在现实、人间,在“情”。这是中国文学的基因。

唯有“情”,证明人来过这个世界,在这个世界曾经停留过、生活过,被人记忆,以后还留下过痕迹,比如文字,比如艺术,或者保存在亲人、友人的回忆之中。东方美所谓“生命,情之府也”。

沈从文甚至认为:在信仰解体的时代,唯有简朴的抒情,可以照亮生命。他还认为生命短暂,唯“情”可以永远,通过文字的转化,透过遥远时空,流转后人。吕正惠更指出中国文学有将感情“本质化”的追求,使感情具有本体意义,认为只有感情才是人生唯一的“真实”,是弥漫于世界的唯一令人关心的“真实”,是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开的“真实”。而诗歌,是中国人情感主义的最佳表达方式。

确实,在中国古典文学和诗歌中,“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宇宙是“有情天地,生生不已”。天地是有情的,人间是有情的,万物也是有情的,所谓“万象为宾客”、“侣鱼虾而友麋鹿”、“小鸟枝头亦朋友”等等。情,是人们克服虚无、抵抗死亡的利器。世界,是一个集体存在、相互联系、同情共感的命运共同体。张淑香称之为一种彻底的“唯情主义”,这种“唯情主义”认为世界万物都有着“一条感觉和感情的系带”,并且由古而今,“个体之湮没,虽死犹存,人类代代相交相感,亦自成一永恒持续之生命,足与自然时间的永恒无尽相对恃相呼应”,从而超越死亡的恐惧,肯定生命本身的绝对价值。

确实,人生在世,有何可以证明自己存在,唯情而已。

李泽厚提出“情本体”的观念,他认为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情”,他说:人活着,唯一真实的就是积淀下来的你的心理和情感。只有“有意味的情感”,才能消灭虚无。所以,回到日常生活,以“眷恋、珍惜、感伤、了悟”的态度,面对现实人生,“推动自己的人生充满意义”。加缪也曾说过:“人是一种概念,脱离了爱情,这概念极短促。”

人若无情,则宇宙一片荒凉。

我曾写过一首诗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题目为《致——》,这个“致”其实没有具体对象,类似一种宣告。算我对人生的一个看法,而这首诗,也恰好表达了我视诗歌为情学的观念。

全诗如下:

世事如有意

江山如有情

谁也不如我这样一往情深

一切终将远去,包括美,包括爱

最后都会消失无踪,但我的手

仍在不停地挥动……相关评论
一切情语皆诗语
——李少君近期诗作读札
张德明,岭南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南方诗歌研究中心主任。著有《新世纪诗歌研究》《现代性及其不满》《诗歌研究的理论与实践》《文学研究的比较视野》《百年新诗经典导读》等多部。

在2015年底由中国作协主办的中国文学博鳌论坛上,李少君作了《诗歌是一种情学》的精彩发言。他说:“诗歌是一种情学,诗人们以情为学,情是内核,语言是手段,诗人以此为生,为使命,为一种生活方式。”将“情学”提升到诗歌的本体位置,以此来彰显情感与诗歌之间的血乳关系,这是李少君的重要诗学观念,也构成了其诗歌创作灵感泉涌、佳作不断的思想源泉。阅读李少君近期的诗歌作品,我能真切地感知到其中奔涌不止的情感潮汐,也能明确意识到他在当代诗歌处理情感上探索出的新的艺术路径。

李少君被诗坛称为“自然诗人”,用自然的词汇和语式表现自然之事物,是其诗歌具有符号化意义的审美表征,从这一点上,我们不妨说,李少君实际上是以合乎自然的诗性言说来自然流溢心中涌荡的生命激情,展现自我的生命之思。在李少君眼里,“合乎自然”的语言,即是有情有义的语言,也就是能感人肺腑的诗歌语言。《荒漠上的奇迹》如此写来:“对于荒漠来说/草是奇迹,雨也是奇迹/神很容易就在小事物之中显灵//荒漠上的奇迹总是比别处多/比如鸣沙山下永不干凅的月牙泉/比如三危山上无水也摇曳生姿的变色花//荒漠上还有一些别的奇迹/比如葡萄特别甜,西瓜格外大/牛羊总是肥壮,歌声永远悠扬//荒漠上还有一些奇迹/是你,一个偶尔路过的人创造的……”对一般人来说,“大漠”或许是一个集聚着诸多传奇色彩和异域情调的神妙意象,无论做怎样天马行空的想象和精骛八极的演绎似乎都不为过,然而对于大漠境况的书写,李少君并没有调用象征、隐喻、夸饰、悖谬等等最可能张扬诗性的修辞手段,而是举重若轻地选用了一些极为常见的、自然的辞藻和语汇,来描摹自我对此地的感受和领悟,让自然的语词组合在一起,轻轻地碰撞出亮晶晶的诗意。这种建立于“合乎自然”创作原则上的诗歌文本,粗略一看似乎缺乏诗的艺术笔法和精巧言辞,甚至还可能显得有些直白和过于透明,但这样的处理又是只有李少君才能胜任的,以自然之语写自然之情,那于自然之中静静淌流的生命领悟和人文关爱,在不经意之间悄然叩响了读者的心弦。李少君诗歌中无处不在的“合乎自然”的诗歌话语,其实是一种无言独化的情语,那素朴而本真的诗歌表达,胜过了多少斧凿雕琢的矫饰言辞。

李少君的诗歌丝毫没有拿腔作调的派头,没有故作高深的学究气,而是完全遵从内在的声音,始终听命于心灵的呼唤,他一切的诗歌言说,几乎都可以说是发自本心的。我以为,“发自本心”,这正是李少君诗歌体现其“情学”诗观的第二个层面。李少君说:“心专注,才有情,才会产生情。”(《诗歌是一种情学》)诚哉此言!这人世之间,心与情原本是一体两面,难以分割,有心才有情,有情才会专心乃至痴心。某种意义上,明代大儒王阳明力倡的“心学”其实也是一种“情学”,以此类推,李少君极力主张的诗歌之“情学”,不也是一种诗歌之“心学”吗?王阳明说:“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寂。汝来看此花时,此花与汝一时明白起来。”(《传习录》)不难发现,王阳明所言“此花与汝一时明白起来”,是因为此花得到了“汝”之心灵的照临,或者说,是因为此花得到了“汝”之情感的浇灌。心与情,就是这样时刻依存在一起,不离不弃。李少君的《摩擦》也是一首用“心”之作:“身体一生都在与时间摩擦/有时会擦出火花/偶有动心乃至动情的瞬间/虽然短暂亦如火花一闪//有时则会擦出火焰/呈现星空一样的绚丽/沉淀为此生美好记忆//也可能会擦成火灾/浓烟滚滚伤及全身/严重者遍体鳞伤甚至屋毁人亡//但大部分的时候/身体是在与时间的摩擦中逐步老化/眼花了,背驼了/腿疼了,人老了/身体渐渐在与时间的摩擦之中/磨损报废。”“摩擦”,一个细小的人类行为,一个微弱的身体动作,居然点燃了诗人一连串的生命之思。对于时光流逝难返的喟叹,对于人类行动得失的剖析,都经过“摩擦”这个关键词提供的思维通道,而得以生发和袒现。诗人用心观察世界的机敏和警觉,酿化出启人心智的诗行。而这集聚着诗人满怀心思的艺术作品,字里行间又无不写满一个“情”字,那是珍视生命和自我的情,那是关爱岁月和他人的情。基于此,我们似乎可以说,李少君“发自本心”的诗歌表达,其实也应视作满蕴深情的艺术呈现,这与他乐此不疲的“情学”诗歌理念,无疑是密切贴合着的。

李少君诗歌常出于有感而发,是对世界有所领受和感触之后自然流于笔端的诗情演绎,“感于世界”正可以说是其诗歌展现其“情学”审美观的具体路径。“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大序》)在这里,“心志”所抵达的地方,正是情感所触动的地方,是诗人对世界有所领悟有所感知的地方。“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意。”(白居易《与元九书》)白居易告诉我们,诗歌之感人心处,集中了语言、情感、声音和意义。而这情感、语言、声音和意义的源头,或许是诗人对世界的深有体会和莫大感触。在李少君的诗歌中,“感于世界”是诗歌创作的原动力,也是其诗歌能鲜明体现“情学”的创作源泉。自然,李少君诗歌视野中的“世界”景观,无疑是丰富博大的,是气象万千的。这景观里有人也有物,有草木山川、风花雪月之自然景观,也有悲天悯人、奋发有为的人文图景,有自我也有他者,有活跃的生命图貌,也有安谧的静态事物,总而言之,能进入他的观照视野的世间诸相,都构成了他情绪激活的“世界”谱系,只要能撩发他情绪的纷扬,便可能在他笔端衍化为一曲诗之旋律。短诗《在坪山郊外遇萤火虫》是对一个小生命的沉吟:“萤火虫提着一只小小的灯笼/飘浮在虚无的夜空下/游荡于无边的黑暗的野外//那些飞行着的一点点微茫的火/似乎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是夜晚草丛里最令人心悸的一景//你对我说:那些一闪一灭的萤火虫/就是灵魂在黑夜出游时/提着的一只小小的灯笼。”诗人将黑夜之中漫自幽游的萤火虫比喻成灵魂在黑夜出游时“提着的一只小小的灯笼。”这精巧的比喻中灌注着诗人对永恒生命的敬慕和对悠悠人世的温情。《河西走廊的雪》将历史与现实交织在一起进行书写:“这里是古战场,张掖、武威、嘉峪关的狼烟/这里是伤心地,沙漠、戈壁、玉门关的折柳/我们在此徘徊流连,我们在此涕泪感慨/一次一次地设想千百年前,若自己置身此地/会是一名戍官、千夫长抑或司马/还是一位僧人、胡商或者店小二 //数不清多少故事在此交替演绎/前方无事,将军夜宴,歌吹日纵横/杀气雄边,沙场鏖战,朽骨几成堆/还有天马东来,丝绸西去/也曾胡姬旋舞,汉使张狂/佛典逐渐传入,驼队无故失踪/盗贼潜伏草丛,家族流离失散……//但一夜风寒,大雪就会覆盖山川大地/最终是雪白占领了世界/最终是空无和美赢得了胜利。”这里有英雄情结的展示,也有感时伤逝的千古愁绪的流露,诗人“感于世界”的深度和广度,从这首诗中可见一斑。

在《人间词话》里,王国维提出了“一切景语皆情语”的美学观念,他强调的是诗歌中的景物都携带着诗人主体的生命情感,打上了主体的生命烙印。提出“诗歌是一种情学”主张的李少君,以“合乎自然”、“发自本心”、“感于世界”的话语言说来构建自己的诗意世界,他将有情之语都视为诗歌之语,将情感与诗性直接对接,一定意义上是对王国维美学的一种拓展和延伸。李少君的诗歌观念和艺术实践,对于即将迎来百年诞辰的中国新诗来说,无疑是有着值得肯定的积极诗学意义的。

【责任编辑梦也】

原载《朔方》2016年第10期


    关注 文学朔方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