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在乡下的植物:梧桐  微阅读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梧桐乡下人叫泡桐为梧桐,好像几辈子都这么叫,也不追究是对是错,更不管...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梧桐
乡下人叫泡桐为梧桐,好像几辈子都这么叫,也不追究是对是错,更不管梧桐、法桐和泡桐究竟有什么区别。反正几代人就这么“梧桐”“梧桐”地叫过来了,就好像村里的钢蛋,户口本上叫什么名字,是否写对了姓氏,大家谁也不去关心,但如果哪天钢蛋犯了点错,村里很快就人人皆知了。所以像我这样的读书人,在外闯荡很多年以后,才忽然想起,村里一到春天就一嘟噜一嘟噜绽开粉白色“妈妈斗”的,原来是泡桐,而不是梧桐。

不过我总怀疑村子里第一个叫泡桐为梧桐的人,一定是希望家家户户房前房后都遍植的泡桐,会像梧桐树那样,引来吉祥的凤凰,并让村里的小孩子们,都可以成为金凤凰,扑啦啦地飞出乡下,落在城里喧嚣的枝头上。但不管它叫什么,梧桐都成了我们乡下随处可见的树木。而且,还是会开花的树。

梧桐最美的时候,当然是春天。它们像桃树一样,叶子还没有萌芽,花朵就迫不及待地先落满了枝头,而且也是粉白色,只不过形状似喇叭。于是整个四五月份,村子里到处都是甜丝丝的梧桐花朵的香味。蜜蜂早就成群结队地赶赴来了,院子里到处是嗡嗡的响声,小孩子在树下跑来跑去。风吹过的时候,会有花朵飘落下来。不过因为有漏斗形的花蒂在,所以它们不是桃花那样轻舞飞扬,而是“啪嗒”一声,重重地落在地上。有时候从树下走过,还会砸了脑袋,吓上一跳。不过被花砸中了,大家还是欢天喜地的,不比麻雀撒在脖子里的一泡屎,一整天都心情郁闷。

大人们因此会开一些黄色的玩笑,说谁谁谁交了桃花运,今晚能有好事临门,又说晚上门千万别关严了,否则谁家小媳妇进不来,非得憋坏了不可。我们小孩子则不管这些大人间的情欲玩笑,捡起梧桐花来,拔掉绿色的花蒂,用力地吸一吸里面的汁液。那新鲜的汁液蜜一样甜,我猜测母亲的乳汁也是这样的味道,所以乡下人才将梧桐的花朵,称为“妈妈斗”,“斗斗”是乡下女人们对自己乳房的称呼,唤小宝宝来吃奶,会无限温柔地说:“来,喝斗斗了。”于是我们啜饮着梧桐花汁液时,便有了躺在母亲怀里吃奶的甜蜜想象;世界一下子变得美好恬静起来,花朵落下时,“啪嗒啪嗒”的响声,也似乎轻了,远了,缥缈成雨点一样诗意的声音。

那些被摘下来的花蒂,也不会被浪费掉。女孩子们会拾起它们,穿在一起,成为漂亮的项链,挂在脖子上,轻扬着头,沿街走过,心里美美的,觉得这项链比任何金银的首饰都要值钱。听见路边女人们在叽叽呱呱地笑,也不觉得害羞,照例蹦跳着从纳鞋底的她们身边经过,又顺便高喊几句“婶子”或者“大娘”;那被叫作婶子或者大娘的,笑骂一句“臭样儿”,算是回应了这梧桐花蒂做成的项链的美。

有爱美却脸上长了小痘痘的女孩,会在晚上捡拾掉落下来的梧桐花朵,搓出水来抹在脸上,第二天起来后洗净,竟然很快就将那些可恶的小痘痘给消除掉了。也有爱捣鼓着吃的女人,用铁钩子采一筐的梧桐花,烙饼或者蒸饭吃,香味一绝。等到花朵落了,结了“果果”,还会有得了皮肤病的老男人,晚上摘了果果和叶子,用来煮水泡澡。我们小孩子则喜欢抱着三年五载便粗壮到搂抱不过来的梧桐树,看自己又长高了没有,姐姐会拿一个粉笔头,将我的身高在树身上画个杠,再用小刀片割个记号,这样就知道明年我到底会长高多少了。我当然没有梧桐树长得飞快,它们很快就在院子里遮天蔽日了,于是母亲就在两棵树之间,拴上绳子,做晾衣绳,将湿嗒嗒的衣服,晒得满院子都是,或者在阳光好的时候晾被子,我们在被子里面钻来钻去,又将脸贴在暖烘烘的被子上,觉得这家常的温暖,真是美好。有时候父亲有闲情逸致,还会弄一条非常结实的粗麻绳,拴在两棵长得非常近的梧桐树上,而后在麻绳中间安个木板作为凳子,于是我和姐姐就可以坐在上面,互相摇着晃着荡秋千了。我心眼儿多,常常趁姐姐不注意,将秋千荡起很高,直吓得有恐高症的姐姐“啊啊”乱叫。母亲见了则训斥我们:“小心点,将梧桐树给拽断了!”



我知道母亲是最指望梧桐树能卖钱,从我们搬了新家的那一天起,她就念叨着靠这些梧桐树挣钱了。可是眼看着它们一天天粗壮起来,我们习惯了在树下蹲着刷牙洗脸,看牵牛花缠绕着一路攀爬上去,将花朵朝着阳光徐徐绽放开来;或者铺一张凉席,在夜晚的梧桐树下,边吃着西瓜,边仰头看着阔大的树叶缝隙里,漏下来的点滴的星光。树大中空,大约母亲也知道梧桐树不如白杨那么值钱,而且她也贪恋夏天梧桐树带来的荫凉,所以也便一边唠叨着,一边任它们一年年生长下去,直到一家人都觉得梧桐成了庭院里的一部分,谁也想不起来,该将它们锯掉,换成别的什么树木。

雨天里放学回家,父母们都忙着地里的活计,或者收拾晾晒的粮食,很少会有大人们拿了雨衣或者破塑料袋子,冒雨给我们送到校园门口。所以我们也便在校园里捡一些飘落下来的大梧桐叶子,顶在头上遮雨,而后踩着泥泞跑回家去。于是大路上全是行走的梧桐树叶,好像它们忽然间从树上跑了下来,比赛谁先到家一样。不过没有几个小孩子愿意在雨天里跑回家去的,大家都争先恐后地朝外边跑,看地上的蚯蚓纷纷出洞,或者节了龟(金蝉)们爬到地面上透气。我们故意蹚着水走,一边弯腰研究着水里的动向,一边将梧桐树的大叶子,朝脑袋上再挪一挪。可是撅起的屁股还是淋湿了,好像尿了裤子一样。裤脚上当然更是被水给浸湿了。于是磨磨蹭蹭回到家后,免不了被爹妈一顿打骂。

夏天的梧桐树林里,更是乐趣多多。这里是天然的避暑之地,当大人们都在院子里扇着蒲扇,狗们也伸着长长的舌头,喘着粗气,知了热得快要叫不动了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却跑到树林里,采摘野果子,或者去捉知了,捡拾金蝉蜕下的壳,换钱买冰糕吃。太阳的光线穿越层层的、密实的叶子,落在地面多年堆积起来的腐朽的枝叶上。一切都好像在梦幻之中的城堡里,听不到大人们的争吵声,或者女人们的聒噪声,只有远远的一声狗叫,提醒我们依然还在村庄里。有时候我们靠着一棵梧桐树,互相讲鬼故事,讲着讲着,就惊骇地抱住大树,好像那想象中的鬼怪,正从无形的地方,将巨大的手掌朝我们伸展过来。也有时候,故事非常无聊,我们嘻嘻哈哈一边争论着,一边竟然睡过去了,直到忽然间惊醒,发现太阳已经消失,如果再不回家,等待我们的不是晚饭,而是父母的骂声。

秋天一到,梧桐的叶子好像一夜之间,就全部落光了。于是十多米的枝干上,就现出寂寞来。女人们便扛起耙子,去树林里收集梧桐的树叶,装到麻袋里运回家去,当柴火烧锅用。有时候当然也会顺便装一些干枯的梧桐树枝来,这是上好的做饭用的木材,点燃后有很旺的炉火,还可以听到木头上的油在吱吱啦啦地响着,足够炖出一只新鲜肥嫩的母鸡来。这时候的夜晚,再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星星们就格外明亮,好像一颗一颗擦拭过了一样。月亮也在树梢上看得更清晰了,满院子清幽的光,落在梧桐树干一圈一圈挂着的金黄玉米上。一只猫“嗖”一声顺着玉米爬上树去,又从树干跳上旁边的平房,站在那里,发出一声孤独的叫声。



入冬后农闲,男人们开始商量着砍树。要砍的当然是那些粗壮到足可以卖钱的大树。梧桐树三五年就可以长大,于是村子里大部分人家便需要找人将院子里的老梧桐砍掉,而后在春天栽种下新的树种。砍伐梧桐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院子里到处都是“机关”,不是鸡鸭就是牛羊,或者锅灶香台猪圈鸡窝院墙等,稍有不慎,便会砸坏了值钱的家产。所以男人们通常会在砍树之前,先研究上一阵,看如何才能在有限的空间里,将梧桐树给巧妙地砍倒,且不破坏任何的东西,包括连青砖铺成的甬道也不会砸下一块角来。女人们则忙着准备茶水和中午的饭菜,顺便给烟瘾重的男人,将卷好的烟给递上去点燃。小孩子们被这热闹的气氛鼓动着,冒着被大人骂的危险,在人群里喊叫着奔来跑去。冬天的麻雀也来凑热闹,一个个站在即将被砍伐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点评着地面上仰头说笑的人们。

男人们将粗粗的麻绳系在几米高的树干上,然后两个身强体壮的男人开始坐在树的两边,用大锯来回地锯着靠近根部的树干。当然,如果空间宽敞,锯树的男人们可以坐着,但有时候若连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则只能憋屈地半蹲半跪着。对于粗壮的梧桐树,不更换几组人轮流休息,是不可能将树锯开的。锯树的聚精会神,一边站着的,也不会完全袖手旁观,时刻要注意锯开树干的程度。等到火候差不多到了的时候,六七个男人便拉起麻绳,一起朝设定好的方向用力,嘴里当然会喊着号子,给彼此加油鼓劲。拉绳当然不能仅仅使蛮劲儿,还得有一定的力度,否则劲儿使得太大,梧桐树瞬间就会砸在地上,甚至可能伤及拉绳的男人们,或者院子里某件值钱的东西。

树砍倒了之后,男人们还得将梧桐树上芜杂的枝杈用斧头砍下来,只留光秃秃的主干。为了方便存放和出售,还要将主干截成几部分,而后抬到院子的墙根旁,等着有出钱高的买主给买了去。梧桐树的根系发达,常常会延伸到房子下面去,所以及时地砍断那些会在来年再生的树根,也是必须要完成的一个事情。不过这件小活,交给树的主人去干就可以了。通常在冬日无事可做的正午,父亲会脱了棉袄,只穿一件毛衣,而后先喝一杯热酒,向手心里吐一口唾液,再抡起锄头,用力地刨起冬天僵硬的泥土。大约要花费一上午的时间,大汗淋漓的父亲才能将一棵粗壮梧桐树的根系,给基本挖出来。树墩被挪走后,我跳进坑里去,需要抬头才能看到地面上站着的父亲。大部分的树墩都被父亲砍成了碎片,用来烧火用。也有时候父亲来了兴致,会将树墩砍成一个结实平整的“凳子”,放在庭院的树荫下,用来闲坐,或者安放茶杯,再或供我伏在上面完成作业。这原始朴拙的凳子,有梧桐树木的香味,还有一圈一圈的年轮,我常常看着那些年轮发呆,想着时间究竟是怎么在上面偷偷刻下印记的呢?而人的年轮,不知时间又悄无声息地刻在了什么地方?

梧桐树当然不知道我的这些困惑,它们只是一年一年地在庭院里生长,春天的时候绽放满树的花朵,夏天的时候用浓荫为村人遮掩烈日,秋天的时候承载金黄的玉米,冬天的时候则任人砍伐,卖掉换钱,或者打成橱柜。

我更喜欢做成橱柜的梧桐,它们只是被简单地涂上一层油漆,所有时间的纹路还清晰可见。我想着庭院里它们一年一年寂寞地生长,而今又在房间里,成为碗柜或者衣橱。某个孤独静寂的深夜,它们一定会想起自己还是一棵参天大树时的模样,想起那时天空很蓝,风也很轻,鸟儿在枝头歌唱,树叶温柔地私语,一切都是静谧的、美好的。就像,那时还未长大的我,站在春天温暖的阳光里,仰头看到梧桐树叶间,漏下的一小片天空时,唇角溢出的纯真的微笑。

本文节选自《遗忘在乡下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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